Chapter 08

短短的視頻放完了以後,播放器的小屏幕裏是黑的。

房間裏很安靜。安靜得電腦的嗡嗡聲變得異常清晰。蘇嬌嬌眼睛瞪得猶如銅鈴,視線沒有離開過屏幕。而杜若妍則用右手掐著自己的左手手臂,咬著下唇一聲不吭。但是我分明聽到她的鼻息越來越重,而眼眶也慢慢紅了。

對我來說,這個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隻是非常非常地驚訝,驚訝得完全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現在你明白你的寶貝學長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吧?”沈嘉嘲諷地說。

宿舍外麵,天慢慢開始放晴,鉛灰色的雲層後麵露出橙紅色的太陽,天空壓抑得可怕。

杜若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保持著猶如被雷劈中的癡呆樣子。

“你要是還不信,就自己打電話去問問吧。”沈嘉拿起杜若妍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把號都撥了才遞給她。

杜若妍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接過手機。

“等一下,把聲音放出來,讓大家都聽聽。”沈嘉伸手又按了免提鍵,於是房間裏充滿了單調的鈴音。

“喂,你好,我是吳迪。”

“學長,我是杜若妍。”杜若妍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在旁邊屏息,丁點兒聲音都不敢出。

“哦,若妍,什麽事情?”

“我,我還是有點擔心下午的錄像,那個……”

“那個啊,你放心好了,我打了很重的馬賽克,而且畫麵很短的。再說是我拍攝的,我有選角度的,你不用怕……”

我和蘇嬌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杜若妍掐斷了電話,臉色開始變得蒼白起來,嘴唇微微地顫抖,仿佛置身在冰窖裏一樣。後退了幾步,她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用手死死地抓住椅背的邊緣,似乎不抓住的話,她隨時會滑落到地上去一樣。

“現在明白了吧?他一直就沒有改變。我說你會後悔的,你不聽我的勸,被他賣了才知道。結果,你們寧可相信他,也不願意相信我。嗬嗬!”

沈嘉最後的笑聲有點諷刺。

“怪不得……怪不得他自從見到你以後,就一直問我你的事情,突然對我特別地好,約我出去,還跟我說他家裏的事情。”杜若妍的聲音也在顫抖,帶著濃濃的鼻音,卻浸染了無盡的絕望。

“這就是同情牌吧。我反正不值得你們同情。”沈嘉涼涼地說。

杜若妍跺了一下腳,推開站在門前的蘇嬌嬌,衝了出去。

天上突然滾過一個落雷,像是爆炸一樣裂開。閃電發出了劈啪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低沉的滾雷聲。剛才太陽雨的光景不再,開始下雷陣雨。

蘇嬌嬌默默地走去關了陽台門,我也跑出宿舍,追到樓下的時候,早就看不見杜若妍的影子了。

我回到宿舍裏,大家都沉默不語。

直到晚上睡覺,杜若妍都沒有回來。我的擔心終於像井噴一樣爆發了,下午的時候還以為她晚上會回來了,結果沒有。我穿好衣服,拿了雨鞋和雨傘就要出門,卻被沈嘉拖住了。

“你不要小看若妍,她不會尋短見的。她比你想象的堅強得多。”沈嘉也沒有睡,陪著我一直坐在書桌前等。

“她一直是敢愛敢恨的人。她有多迷戀吳迪那個家夥,你也看到了,有那麽熾烈情感的人,不會和自己過不去,隻會跟別人過不去的。”

“她不會有事的。”

仿佛是要印證這句話一樣,12點半的時候,杜若妍推門走了進來,披頭散發的樣子像極了貞子,然而我卻願意抱著這個貞子大哭。

但是杜若妍的眼神充滿了憤恨,她咬著下唇,麵朝沈嘉說:“那家夥,我也不會讓他好過的。”

那聲音沙啞得陌生。

沈嘉站起來,坐到了杜若妍的書桌上。杜若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水珠順著發絲一滴一滴地落在椅子上,落在地上。我覺得她在顫抖。

當我擰了熱毛巾,拿幹淨的外套給杜若妍的時候,她和沈嘉正在商量著什麽。

沈嘉突然提高聲音問杜若妍:“你真的確定要這樣做?”

“嗯!”杜若妍重重地點點頭。

沈嘉想再說些什麽,但是什麽也沒說,隻是輕歎了一口氣,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湊到杜若妍耳邊輕聲向杜若妍交代著什麽。杜若妍不時點頭,卻在我靠近的那一刻停下了。

“安然,你先去睡吧。”杜若妍接過了毛巾和外套,“謝謝。”

“嗯?”我有些奇怪,她們在商量什麽事情?

沈嘉跳下桌子,走到我麵前,說:“你先去睡吧,我和若妍有事要商量。”

她的眼神不像是聖母瑪利亞,而是閃著小小的火苗。

那或許是複仇的火焰,我有些不寒而栗。

× × ×

第二天早上,吳迪9點準時出現在電視台領導的辦公室裏。

昨天他交了母帶,可是之後領導就通知他回去等消息。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麽?

“林導,我昨天交給你的那個新聞到底合格嗎?”

當對方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發問。

“啊,那個再說吧。還要審核呢。”

“那……我到底還有沒有希望?”

“這個啊,小吳啊,你也得讓領導們開個會碰個頭,才好決定啊。”

“林導,我都在這裏做了將近三年了,你就看在我做了三年的份上,透露一點信息給我吧,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這個啊,還在審核中,不能告訴你結果呀。”

吳迪急了:“林導,到底可不可以,你說一句話就是了,我都能承受得住的……”

林導似乎也因為什麽事情,在房間裏焦急地來回踱步。聽了吳迪的追問,他終於停了下來,有些厭煩地看著吳迪焦急的臉龐:

“你真是夠煩的!我不會用你的!”

吳迪隻覺得心髒一陣緊縮,麵對如此直白的詞匯衝擊,他猝不及防:“為什麽?有其他更好的創意了嗎?”

“這你就管不著了。”領導揮揮手,意思叫他別管。

腦子裏一片空白,吳迪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精心策劃的點子竟然遭到否決。這個否決意味著他今後的命運就與小巷子裏的那些男人無異了。

不,不行,不能就這樣放棄……

“林導,我還有其他的點子,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一次就好,上次那個城市文化之旅的路線……”

“我說,你還真的是不死心啊。”林導停下來,走到他麵前,“聽得懂中文嗎?我叫你別管了!一個高中生,還以為自己有多重的分量?真是,跟你說不用管了。”

吳迪仿若沒有聽見一樣,正要繼續說著自己的其他想法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扇檀木門打開,走進來的是穿著白色衣服的沈嘉和穿著黑色衣服的杜若妍。後者的臉色很憔悴,但是眼睛完完全全地看著沈嘉的背影,半點都不往其他地方看。

看吧,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連黑白無常都出來了。

沈嘉仿佛沒有看見吳迪杵在那裏似的,隻是掛著職業性的微笑對林導說:

“我跟我爸爸約好了,下午3點到這邊接受采訪,時間上沒有問題吧?”

“是的是的,完全沒有問題。”林導剛才還像動物園籠子裏的獅子在來回轉圈,現在就仿佛看見了食物似的撲了過去。他頓時容光煥發,對著沈嘉點頭哈腰。

“一定要按送來的問題那麽問哦。我爸爸可是按那個準備的,換了題目,他可會拒絕答題的。”

“哪能換題目呢?我們送過去的時候不是就在第一頁上寫了,保證絕對按題目問,我不是都簽字了嗎?”

“我們家當然相信林導,隻不過希望訪談的時候,林導好好提醒一下訪問人而已。”

“當然,當然。”

吳迪恍惚想起,兩年前的夏天,他也一樣這麽對沈嘉保證過。對方雙手抱著手臂,一副看他演戲的樣子說:“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就知道你接近我沒有好心。”

他那時候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而沈嘉的牛仔裙上,Lee的Logo清晰可見。

“不,我隻是……”他急著辯白,但是對方已經根本不在聽了。

“原來是為了個采訪啊。”她嘲諷地笑著,“還以為是什麽吸引了你這樣的家夥也來追我,原來是在間接追我爸啊。傻小子,加油吧,我爸才不會理你的。”

“我一定按送去的稿子問的,絕對不換問題……”他著急地說。

“沒空聽你廢話。”沈嘉轉身就走。

那時候,天台上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他隻覺得眼前發黑。

但是即使是這樣,他也留到了現在,留到了快高中畢業。無論什麽樣的謊話都說得和真的一樣,對能夠利用的人和不能利用的人都一樣對待。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真心,也不想把自己的真心對別人說。

那些都像是說夢話一樣的真心話,都好像隨著冬季來臨而消失的溫度一樣,消失在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因為是冬季——所以要有相應的低溫,所以那些溫暖消失了也沒有關係。他這麽想過。

望著眼前諂媚的電視台領導和杜若妍陰沉的臉色,吳迪知道自己的創意突然被否決是怎麽回事了。

他恨恨地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他已經是一個多餘的人了。

手才碰到門把上,背後突然響起沈嘉甜美的嗓音:

“林導,貴台不會錄用製造假新聞的人吧?”

“那是當然啊,現在可是講求誠信的年代啊。放假新聞的話,我們台也得負責任的,所以一定會從源頭上杜絕的!”

吳迪奪門而去。當然他也沒有聽到領導那句異常諂媚的台詞:“謝謝沈小姐提醒,要不然我還不知道我們部門有這麽個害蟲,還好沈小姐發現了。我們肯定不會錄用他的。”

× × ×

杜若妍穿著黑衣,悼念她的第一場因為扭曲而夭折的初戀。

“現在滿意了嗎?”沈嘉拉著她走出林導的辦公室,兩個人默默地走出了電視台的大門,直到走到大街上,沈嘉才開口問。

杜若妍不說話,但是點了點頭。

沈嘉舉起空著的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膀,卻發現手心所碰觸到的部分正在微微顫抖。她歎了一口氣:“傻子,想哭就哭出來吧。”

於是路人看到了黑無常抱著白無常嗚嗚大哭的場景,其中黑無常還嗚咽著說:“為什麽我還是一點都不開心啊……”

沈嘉緊緊地抱住失戀的人,任憑杜若妍把眼淚鼻涕都擦在自己3000元一件的羊絨衫上。

× × ×

從電視台裏出來,吳迪就直接去長途汽車站買票。

在售票窗口的不遠處,他看到了IC卡電話機。他摸了摸口袋,專門買來打長途的優惠卡,可能很快就沒有用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取下了聽筒。按鍵上的銀色熒光已經被磨得看不見數字。他把卡插進去,撥通了那個很久都沒有撥過的號碼。

“喂,李叔嗎?對,我是吳迪……能不能幫我叫一下我爸?”

“你小子不是又問家裏要錢了吧?真是討厭,你們家自己幹嗎不裝電話啊?老往我家打,煩不煩啊?”

周圍傳來搓麻將的嘩啦聲。吳迪知道鄰居的火是從哪裏來的。

“喂,老太婆,過去叫隔壁老吳!真是麻煩,老子打麻將都要吵。”

電話那頭傳來的“二餅”“三萬”之類的聲音,雖然看不見,卻仿佛看到了小巷子裏男人們被香煙薰黃的大牙、搖搖欲墜的木頭桌椅,還有那些穿著背心和褲衩的漢子,一邊罵著髒字一邊打牌的景象。

“兒子啊。”父親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還有一點點希望。可是父親的溫情也僅僅一句話而已。

“你是不是電視台的工作沒有找到?”

“嗯。”

“就知道,天下哪來那麽好的事情。你真的是讀書讀傻了,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你看李叔的兒子去開車,一個月掙得千兒八百的不是很好……咳咳。你爸我年紀這麽大了,你媽都病成那個樣子了,你還念什麽書啊,趕緊回來廠裏上班吧!雖然說廠子裏效益不是很好,但還算是鐵飯碗啊!你回來也能幫著我照顧你媽……”

“爸,我……”

“我知道你還有半個學期就畢業了,不過有什麽用呢?人家考大學,你考嗎?”

“我……”

“你別說了,我們家可是沒有供你上學的錢了,都還指望你工作來補貼家裏呢。”

“我有……”

吳迪正想說什麽的時候,鄰居的嗓門又響起來了。

“喂,老吳,你別拿著我們家電話當免費的公用電話啊。你接電話是不要錢,老子家的電話可是要錢買的。”

“是是是,老李,我說完這兩句就掛了。”

“快點說!整天就是那幾句話,還一直掛電話來!真是囉唆。”

“是是是,我就掛,就掛。”

幾乎可以想象父親在對麵點頭哈腰的樣子,即使一兩個月才打一次電話,他也覺得很慪氣。

班上同學依賴家庭的程度讓他羨慕得能發瘋,可是他隻有自己能依靠。隻有自己。家裏不會理解他,他也不能理解家裏。他從家裏得不到他想要的,家裏隻會跟他說,你回來吧。

當父親把電話掛掉以後,他無力地背靠牆才能站住。

誰也沒有認真聽見過他的真心話吧,大概。

他想起何琳看不起他,說他就知道利用女人,是個吃軟飯的角色。她幾乎是用下巴看著他的,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之情——

“想拿女人當跳板?別做夢了,我這輩子都看不上你這種使下三濫手段的人!”

班上同學也都看不起他,對他敬而遠之。他甚至還沒有開口說,甚至還沒有那樣的想法的時候,對方已經向他攤牌——

“向我們借錢?你怕是沒有錢還吧!”

還有沈嘉冷笑著嘲笑他窮小子的樣子——

“得了吧,你不就是這麽個目的來接近我嗎?現在我告訴你,做夢,你什麽都別想!”

兩年多,都是自己支撐著自己過下來的。極度的自卑感背後是極其強烈的自尊心,他最恨別人說他窮。

沈嘉離開的時候,皮鞋敲擊著地板發出幹脆的響聲,一下一下地仿佛都在踩碎他的心。其實,最早的時候,他隻是想套個近乎,但是沈嘉如臨大敵的表現讓他非常挫敗。他才明白,原來在有錢人看來,沒有錢的人主動地接近一定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被誣陷,被班上同學排擠,最後還要被同事欺負——在電視台,最年輕的人是他,最累的活都是他幹,拿的工資卻是實習生的水平,卻還要美其名曰“年輕人多鍛煉”。

每次采訪他都是被拒絕——人家看不起他,當他是狗仔隊趕走了;他死磨硬纏,別人差點就叫警察來了。

辦公室的雜務他做,可是別人當他是鞍前馬後的服務員。最後有了創意,報告上去就成了別人的創意了。

他憤怒了。原本正直的他,就被社會的不公平和自己過高的自尊慢慢地掰彎了。

永遠得不到和一直都想要的差距裏,他已經奔得筋疲力盡。

唯有報複那些什麽都不知道的、隻顧看著他的臉就會犯花癡的小女生,他才會覺得有些平衡——這是在教你,天下沒有任何童話,沒有規定好的、約定俗成的事情。花癡不能換成錢就什麽也不是,如果不能有用,那些存在也就沒有意義。

那些被他迷得暈忽的女生們,給他的都是他不需要的同情。

他恨被人同情的感覺,就好比乞丐在要別人的施舍一樣。他不想要施舍,他想要的是報複這個世界。

即使看到杜若妍清澈的雙眼,看到她毫不掩飾的傻笑,他也不會忘記,就算是杜若妍,也曾經要挾過他要廣播站主播的位置。

他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也恨自己的父母,恨自己為什麽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電視台說的什麽因為獲得了知識所以改變了人生,他卻覺得自己像風箏,即使飛得再高,也有繩子拴著自己。貧窮的父母沒有辦法明白,一旦鳥兒在藍天下飛翔了以後,又怎麽會乖乖地回到籠子裏去呢?

那些黑暗的情緒翻滾著,吞沒了他的神經。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包好行李放在自己的床位上,然後最後一次去了網吧。即使在那種煙味會浸染到骨子裏去的地方,他也覺得好過宿舍。

清晨回來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行李已經被放在宿舍門口,就在垃圾桶旁邊。

他恨恨地用力一腳踹翻了垃圾桶,黑色塑料袋裏滾出各種垃圾,倒在他曾經住的房間門口。

然後他拿起自己的行李,走了。

上午12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大巴上。宿舍同學也沒有問他為什麽回家,隻有老師歎息了幾句。可是歎息有什麽用,校園廣播並不是正式的職業,根本不能留下來。

他坐在車窗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車站裏走來走去的流動商販。然後,他看到了杜若妍。

依舊是那身黑衣,在一群人裏很顯眼。臉上一點妝都沒有化,兩道眉頭皺得緊緊的。

她穿著坡跟皮鞋,跟沈嘉一樣,踩出脆響的聲音。

他有點奇怪,她怎麽知道他今天走?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他先開口問。

“何琳學姐告訴我的。說是一大早你宿舍的人把你的東西放在走廊上,後來就發現沒了。然後我問了老師,老師說你輟學回家了。”雖然杜若妍的話說得很簡單,吳迪卻有點難以接受。

輟學啊,這個詞,曾經還以為是90年代初“希望工程”起步時才有的古董詞匯呢。現在,卻這樣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而杜若妍從何琳問到他班上,再問到他的老師,其間被人嘲笑“你別找了,那就是一個敗類”“你快醒醒吧”之類的話,再被老師問“你為什麽要去找人”,她心急火燎地編理由,謊稱吳迪有東西在自己這裏沒有拿走想送過去,才把老師騙過去。

這些杜若妍不會說,因為她不過是來給自己一個交代,而吳迪也永遠不會知道了。他隻是偏執地以為,她隻不過是來找他算賬的。

那個看見自己就臉紅的女生,現在坦然地站在自己麵前,問:“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喜歡?他哪裏還有空去喜歡啊?看著杜若妍清澈的眼睛裏有小小的火苗在搖動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天台。

在那裏他曾經被沈嘉狠狠嘲笑過,但是也是杜若妍絲毫沒有戒心地走進他的劇本裏的地方。或許,他最初安排杜若妍做受害人這種想法的時候,是因為有那麽一些喜歡?

眼前這個女孩子微紅的眼眶和熟悉的麵容——這是唯一一個來送他的人。

他張了張嘴,卻說出來:“沒有——從來沒有過。”

是的,真的不會有了。因為杜若妍毀了他最後的希望。即使是卑微地存活在這裏,也比回去好。他明明可以留下來的,卻是因為她找來了沈嘉——

第二次,第二次踐踏了他的人生。

所以,她是自作自受。吳迪想,是因為杜若妍你也間接地、比別人更徹底地毀了我的人生。

杜若妍絕望地閉上眼睛。她拚命告訴自己,這就是真實,明明知道的,卻要抱著幻想來證實,隻有被證實了,她才會死心是嗎……

“那,你為什麽招我進廣播台?”如果沒有那個開始,就不會有這個現在了。杜若妍難過地想,為什麽那時候那麽容易地就讓自己進了廣播站,卻又立刻把自己丟給何琳學姐**?

“因為你抓著我放錄音和抽煙的把柄要挾我呀。”吳迪眯起了眼睛。正午的太陽太過刺眼,杜若妍驚訝的表情讓他覺得更加刺眼:

“我?我沒有啊。”

“就是你說的那句‘如果我當上播音員,我也會這麽做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可以理解你放錄音的動機。”

“可是在我看來,那句話的意思就是你保密的條件是,你要當播音員。”他直到現在都這麽認為。

“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有那麽想過。”杜若妍深吸一口氣,“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

吳迪笑了:“我知道的。”

“那你為什麽還要利用我?!你知不知道那樣的新聞要播出去會對我帶來多大的傷害?”杜若妍終於大聲起來,周圍人都紛紛側目。

“對不起。”他誠懇地說,“可是,我原先的劇本裏是安排你做受害人,是你自己和朋友換了角色。”

“你!”杜若妍想起了他那天的欲言又止。原來她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為他著想,所以對方被自己感動了,沒有想到他其實是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阻止自己換角。

那一點點的莫須有的喜歡,也就在那一瞬間的猶豫中,消失殆盡。

“那麽對這兩件事情,我鄭重地向你道歉。”

他低下了頭,在窗口的可見範圍裏,微微地低頭。

這是她的初戀啊,再難看再扭曲,都是自己身上的第一塊傷口。那些往昔時光雖然猶如照片被火燒得融化了,卻也留下了灰燼。如果說一定要恨,那還不如恨自己的眼光。

杜若妍閉上眼睛,點點頭。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依然滿眼耀眼得過分的陽光,明晃晃地刺眼。刺眼得幾乎讓她流出眼淚來。

吳迪看著麵前的小師妹嚴肅的麵龐,又一次好看地笑了。

“那我欠你的還清了,現在該輪到你們還我了。”

杜若妍驚訝地看著他。她果然沒有明白過這個人,這個笑容讓她十分恐懼,仿佛對方的背上張開了黑色的惡魔的翅膀。

為什麽,她可以恨自己,而他卻要恨整個世界上的人?

直到大巴開動,吭哧吭哧的馬達聲不絕於耳,杜若妍不自覺地後退,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來推去,那句話還一直在耳邊回**。

他說:“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