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手機響了好一會兒,許洛才摸索著找到枕頭下不停震動的輻射源。

他注視了好一會兒屏幕,才看清來電顯示:沈嘉。

他猶豫了一下,按下接聽鍵,對方急切的聲音傳了過來:

“有空嗎?什麽時候可以見麵?”

許洛皺了一下眉頭,隨即放鬆:“你來我家吧,不過不是現在……你真的是懶覺殺手啊。”

“那,10點半以後?”

“嗯,到時候見。”

“好。”

洗漱完畢,他走到餐廳,桌麵上已經擺好了三明治和沙拉。

他隨手拿起一塊三明治,坐到沙發上打電話。

“是我。”當對方接起電話的時候,他很快地說,“現在爸爸媽媽都不在,你過來吧。”

對方似乎猶豫了:“行嗎?”

“沒事的。”許洛低頭看著手裏還沒有咬下去的三明治,“我想早點看到你而已。你現在就過來吧!一會兒沈嘉也要過來,你最好在她來之前到。或許必要的時候你們還是要見麵的。”

“好吧。那我這就出門,來得及嗎?”

“嗯。”

× × ×

沈嘉坐在沙發上,心神不寧地絞著雙手。

許洛從廚房裏端了兩杯咖啡出來,還有一疊方糖。

“要放多少糖你自己加吧,伴侶倒是已經加好的。”

“謝謝。”

“不客氣。”

客套的話讓沈嘉的麵色沉了沉,他以前都不這麽和自己說話。

咖啡香濃醇厚,溫暖的口感從喉嚨滑下胃裏,沈嘉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安慰。

“今天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之前的事情……”她放下咖啡杯,與小托盤發出“丁”的一聲響。

“道歉?”許洛看起來非常吃驚。或許這幾年裏他從來沒有見過沈嘉對他說過這兩個字。道歉的一直是他,無論對方有理有據也好,無理取鬧也好,先低頭的總是他。

“之前找安然的老板假扮男朋友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好。”

許洛也放下了杯子,但是他並不是放在托盤上,而是直接放在了茶幾上。

看著第一次朝他低頭的沈嘉,他仿佛有些猶疑。

沈嘉見他沒有回答,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許洛?”

“啊,那個事情啊!”他閉上了眼睛,旋即睜開,“我已經不生氣了。”

“也就是說,你肯原諒我?”

“當然。”許洛微微地抿了一下嘴角,停頓了一下,說,“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我當然不會生氣。”

沈嘉驚恐地瞪大眼睛:“我沒有說要分手,我……”

許洛依舊微笑著:“的確,你沒有說分手。因為,那是我要說的話——沈嘉,我們分手吧。我們從此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

沈嘉驚呆了,伸手去拿杯子的動作停在半空中。她抬起頭去看許洛的表情,對方溫和地笑著,眼睛裏卻一點溫度也沒有。

“你沒有聽錯,我是說分手。”他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為,為什麽?”如果是往常的沈嘉,早就跳起來指著他罵了,但是沈嘉隻是倔強地揚起頭,死死地盯著他的臉。

“因為,陪你演了兩年多的戲,我也累了。”

沈嘉用力地瞪著許洛的臉,仿佛要在他臉上看出一個窟窿來。那個眼神太倔強,就是要推開擺在麵前的現實,強硬地堅持著自己的倔強。

“別用那麽可怕的眼光看著我。沈嘉,我和你不一樣。”許洛站起來,開始在沙發周圍踱步,“我跟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心裏都很清楚,不是嗎?”

“你一直覺得,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商業聯姻的犧牲品?”沈嘉覺得剛才喝的咖啡和中藥一樣,苦澀地從胃裏冒出氣泡來。

“難道不是嗎?每次都要家裏提醒了,我們才會聯係。你跟我說,每次我發表了文章,或是學了開車,家裏就會叫你多學著點——其實我也一樣,一旦我去學了什麽,做了什麽,家裏一樣會跟我說,你冷落沈嘉了,趕快跟人家聯係。”

“這樣……”她小聲地說著。

原來他們之間,真的是一直有人在背後推著,他們才往前走了幾步。她還以為至少有一方是按著自己的意願往前走,沒有想到,雙方都不過是傀儡而已。

“可是——”她再一次抬起頭,“我不一樣的,就算家裏強迫我,我也是按自己的意誌喜歡你的。許洛,你聽見沒有,我喜歡你!”

許洛在電話旁邊停下了腳步,臉上有一點被震驚的動容,但是很快就平靜了,他垂下眼簾:“可惜了,我隻能回答,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

沈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跟你,其實不一樣的。”許洛重新坐下來,“我之前有很愛的女朋友,隻是屈服於家裏的壓力分了手……”

“等一下,你不是說她已經出意外了嗎?上次那個人又是,又是……”

“出意外那是騙你的,上次杜若妍拍的那個視頻,是真的。我隻不過和你說她已經死了,我和家裏說的是,分手了。但是實際上,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交往。”

“我們”這個詞深深刺痛了沈嘉。她覺得她在顫抖,但是她依舊抬起頭,直視許洛:

“那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看著沈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從來沒有”這種答案許洛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氣息,平靜地回答道:“我們本來就是因為家庭出身才在一起的,但是你家既然出了事情,我想,我也沒有必要隱藏了。爸爸昨天已經同意了我要和你分手的事情了。”

沈嘉覺得似乎什麽都結束了,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她以為她的人生都是喜劇,即使這麽惡俗的商業聯姻都有辦法變成喜劇。

其實不是這樣的,人的一生中,幸福和痛苦都是平均的。如果之前用掉了太多幸福,之後就會剩下大把大把的痛苦。一開始演的戲如此甜美,於是就忘記了,那不過就是一場戲而已。

當她入戲了以後,對手戲的角色跟她說:對不起,拍攝完畢了,我們什麽也不是。

× × ×

在二樓許洛的房間裏,艾媛正在疊被子。

她按約來到許洛家,但是她並不想見到許洛以外的人,所以她跟許洛說:“我就在二樓等吧。”

許洛寵溺地點點頭。

許洛的黑色手機放在床頭,沒有拿到樓下,這時候卻突然響了。她拿過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安然”。

她淺淺地笑了笑,接起來。

“喂,您好,許洛現在有事無法接聽,請問您有什麽要轉告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問:“你是誰?”

“我叫艾媛。許洛的女朋友。一直以來都是。”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不可能!許洛明明是和沈嘉在一起的!”我被激怒了,失控地叫起來。

“他們現在的確在一起,不過是正一起在樓下的客廳裏談判。”她依舊平緩地說,“許洛正在告訴她真相,要我也告訴你嗎?”

× × ×

人生的遭遇隻有必然,沒有偶然。

我坐在出租車上,深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從許洛和艾媛分手的時候開始,從沈嘉帶著來買假名牌的那個女人開始,沈嘉家裏所遭遇的不順,就仿佛是一場排好了的劇本。所有人走了進去,開始演自己的曆程。

所有的事情漸漸地如同溪流匯聚,最終變成了奔流的大河,吞噬了一切。

豪門聯姻看的是地位,雖然艾媛家也是一般平民望塵莫及的水平,可是在沈嘉麵前,她都一樣要自慚形穢。

但即使豪門聯姻的對象不是她,她還是擁有了沈嘉想要也要不到的真心——許洛真正喜歡的人,是艾媛。

“就算沒有沈嘉,以後會出現更有錢的!你也一樣是被犧牲的那一個!”我衝著手機這麽怒吼,“不要以為你往後就能安生!”

“但是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對方的聲音既平靜又纖細,“最重要的是,許洛對我是真心的。雖然說起來像是炫耀,但是這是事實。你不是也看見了?”

我覺得天下最可惡的莫過於正在炫耀的人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炫耀這種事情了。我用力地握著手機,似乎隻有把它捏碎,才能表示我的憤怒。

× × ×

門鈴響起的時候,沈嘉依舊坐在藤椅沙發上一動不動,手裏緊緊抱著自己的包。

許洛站起來,準備去開門。

沈嘉仿佛回過神一樣,慢慢地站起來:“我走了。”

許洛帶著沈嘉往門口走去。這個家她也來過很多次,但是這會是最後一次。牆壁上的藝術畫,她很熟悉;角落的白藤秋千椅,她曾經坐過,就像小孩子玩秋千一樣好奇。

那時候許洛似乎是露出了驚訝的微笑。他們之間是有過那麽多美好的。

短短的幾秒鍾的過道,仿佛走過了從開始到結束的時光。

許洛打開門,門外是臉色極壞的我。

沈嘉坐在鞋櫃旁邊穿鞋子。鞋子是我的運動鞋,學生街批發市場上90元一雙的山寨耐克。

尺寸有些許的不和,她調整著重新綁了鞋帶。

我恨恨地看著許洛,手裏握著的手機因為手心的汗水而滑得幾乎抓不住。麵前的人客套地朝我笑:“安然,你怎麽來了?來接沈嘉嗎?”

這個大概是我自從認識許洛以來,第一次覺得他的臉前所未有地欠扁。那些微笑和溫柔都是虛假的,都是偽善。

我硬邦邦地點頭。穿好了鞋子的沈嘉站起來,不聲不響地牽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仿佛是必須撐住我才不會倒下。我有些艱難地反握住她的手。

她沒有和許洛道別,轉過身就走了。

轉頭的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她眼裏似乎有什麽亮晶晶的光芒在空中劃成一道留戀的光束。

但是我或許看錯了,下一秒,她的眼睛裏就隻剩下倔強的銳利。

背後關門的聲音我沒有聽到,但是那又算什麽,我沒有回頭,沈嘉也沒有回頭。

× × ×

艾媛從二樓走了下來,看見許洛輕輕地把門關上。

許洛走過去,環住艾媛的肩,輕輕地在她的頭發上吻了一下,心裏充滿了暴風雨後的平靜。

艾媛把手機拿出來給許洛:“剛才那個叫安然的打了電話來,估計就是要過來接她的。”

“你接了?”

“不行嗎?難道要等著那個小女孩進來跟你大吼大叫?”

“沒關係。她們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了。”許洛接過手機,把上麵的號碼一個一個地消除掉。

那個真實的謊言遊戲,從此結束了。

× × ×

沈嘉一直沒有哭。我在出租車上看著她的側臉,甚至連淚痕都沒有。但是我知道,她在心裏肯定哭過上百次了。

她是沈嘉,曾經不可一世,永遠高昂著頭,永遠一臉勢在必得的微笑的沈嘉。她不會讓任何人看到她挫敗的眼淚,包括我。

在元旦到來之前,沈嘉都一直住在我家裏。

在12月31日那天,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媽媽告訴我,沈嘉已經被她爸爸接走了。當時她死也不肯開門,就怕是別的人把沈嘉拐走了,直到沈嘉的爸爸把身份證都給她看了,才肯放進來。沈嘉當時正在削土豆,抬頭看到她爸爸的時候,土豆就骨碌碌地滾到了牆角。

沈錦年看見沈嘉在削土豆的時候,已經微微紅了眼眶。他想走過去撿起那個土豆,卻沒有力氣移動自己的腳步。心仿佛浸泡在黃蓮水裏,又澀又漲地難過。

最後他有些顫抖地說:“跟我回家吧,我在惠農新村租了個房子,別老麻煩別人。”

沈嘉什麽也沒有說,起來擦了擦手,又把土豆撿回去,在水龍頭下衝幹淨,放在砧板上,然後說:“阿姨,這幾天打攪你們了。”

媽媽趕緊搖頭,說:“哪會呢,嘉嘉以前那麽照顧我們家安然,有困難的時候好朋友當然要互相幫助啊。”

我回來的時候沈嘉已經不在了。

媽媽在飯桌上感歎:“做生意真的是風險太大啊。安然,以後沒有人可以依靠了,你可要自己努力啊。”

我把碗放下,說:“媽,我吃飽了。”

第二天就是元旦,我在零點的時候給沈嘉和杜若妍發了短信,然後在床前繼續給蘇嬌嬌寫信。

天上根本看不到星星,城市裏的燈光照得天色像一片暗黑色夾雜著白色的薄霧一樣。

那個元旦,我真的覺得我是一個人。

以後的日子,是不是也會是一個人了?

× × ×

元旦以後,我幾乎和沈嘉同時遞交了退宿舍的申請書,那間猶如受到詛咒的宿舍終於空無一人了。

搬宿舍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杜若妍在樓下,似乎在看我們又好像在等人。後來我再往她所站的地方看的時候,卻看見了她坐上一個留著中分頭的男生的自行車後架,消失在轉角的地方。

我幫沈嘉把宿舍的行李打包封好,要送去她新家的時候,被她拒絕了。

“對不起,安然,我現在還沒有辦法讓你去家裏。我大概還是麵對不了現實。”她皺著眉頭說,帶著一絲尷尬的表情。

我能理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過了十多年的好日子,突然去適應低瓦平房,怎麽可能習慣?

我隻好幫她拿著行李到公車站,看著她吃力地拿著兩個沉重的大箱子上了公交車。所幸那天是中午,並非上下班高峰期,車裏雖然坐滿了,但是還算寬鬆。

不過,司機還是有些嫌惡地看著那兩個大箱子,沈嘉正忙著找零錢,也沒有注意。隻有看見了的我,覺得心裏仿佛空了一角。

我當然不知道,肖安也在那輛車上坐著。沈嘉或許已經不記得他,他其實也不太記得沈嘉,但是肖安還是起身給帶了一堆行李的沈嘉讓座。

聽著麵前的女孩很慌張地向他道謝的時候,他想,我肯定是認錯人了。

× × ×

站在公車站目送沈嘉遠去以後,我打算回宿舍。

當我路過那家山寨店的時候,我突然想進去看看老板怎麽樣了。

門口不再掛著風鈴了。門也有些脫漆。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一個低沉而含混的聲音說著:“歡迎光臨!”

我一眼就看見那張很西域風情的臉——現在簡直可以說是天天遭受戈壁灘上殘酷氣候摧殘的西域風情。偏偏老板特別喜歡裝誠懇的表情,但是熟知他內情的我,看到這個表情除了暈之外真的沒有其他想法。

老板一看是我,立刻恢複原狀,從櫃台的抽屜裏拿出一瓶罐裝的惠泉,非常頹廢地喝了一口,一副醉生夢死的派頭。

“不喝青島了啊?”

“嗯。”

然後他從櫃台後麵走出來,果然是穿著一條臃腫的棉褲,當真是沒有什麽變化。

“那些臭條子,真是把老子改造得愛崗敬業了。”他現在整天都守在店裏,因為上次警察告訴我爸媽我在打工後,我就被迫辭職了。

而店裏的牌子,也開始像大賣場那樣,賣很便宜的處理商品。

“為什麽我每次過來都是‘××處理,最後多少天’?你這裏最後了多少天了還沒有搬走,太頑強了,城管會盯上的,釘子戶。”

“最後多少天的是那些東西!不許詛咒老子!”

他瞪起眼睛來嚇我。我倒笑了起來。

伸手翻了一下那些處理貨,基本是季末大甩賣剩下的,極度便宜。我看著顏色挑了兩件,往身上比了比。

“我好像還真的沒有在你這裏買過衣服哦。”

“你要買啊?這兩件還可以,給你打個員工折吧。”

我差點噴出來。手上那是真維斯和以純的牌子,我發誓我絕對沒有看錯字母。

所謂的員工折是八折,我也開始耍賴要他多打折:“太過分了吧,才打八折,我以前在你店裏做了那麽久,你還這樣小氣!”

“你在店裏這麽久了,所以我小氣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啊,所以偏要你打折,至少也該個七五折吧!你還連帶我去見識警察局了!”

我口不擇言的後果就是老板怒了,一路追著搶衣服回去說他不賣了,還有叫罵“你去參觀條子的地方應該付門票”之類。

兩個人在店裏繞了三圈,老板喘著氣趴在櫃台後對新走進來的客人氣若遊絲地說:

“歡……迎……光……臨……”

最後衣服還是買了,而且給我打了七五折。

我想起最初的時候,是許洛在這家店裏訂毛衣,之後我來這裏工作,再然後沈嘉帶了那個老女人來了……一切就這樣開始了。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這家小店就成了一個開頭。它的結尾我還沒有看到。

老板沒有走出來給顧客導購,隻是在顧客問有沒有某種型號的時候回答幾聲。

其實,老板也是個好人吧,雖然看起來不太像。

我在心裏默默地給他派了張好人卡,慢慢地走了出去。

寒假開始的時候,我上了補習班。快班的學習相當緊張,為了保住在快班的位置,不辜負當年沈嘉的努力,以及以後要繼續在一個班,我都得努力念書。

在補習的時候會認識其他班的同學,也有自己班上的同學。

“對了,聽說我們年級有人在兼職家教哦。”

“誰啊?這麽不要命,都高三了。”

“誰知道呢,應該是家裏沒有錢吧。”

有天老師補課是先讓我們做卷子,然後評講。

在做卷子的時候,我們聽到有人小聲說話。剛開始是在討論題目,後來就脫線了,開始說什麽這套題怎麽跟小學數學奧賽的題目似的之類,再後來就歪樓歪到補課的事情上去了。

我很能理解那個做兼職的人的心情,我也曾經是這麽折騰過來的。有錢人不知道沒有錢的人的苦楚。

“你怎麽知道的?”

“我表弟找人補習啊。他上今年小學五年級的數學奧賽班,念得一副要虛脫的樣子。”

“哦,這樣啊。小孩子也夠苦的,對了,那他的家教是什麽人啊?”

“他說是我們學校的,女生哦。而且,好像是去年的數學奧賽冠軍。”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沈嘉和許洛都在去年獲過獎,但她們說是我們學校的,而且是女生——

我抬起頭看了說話的那兩個人一眼,不料她們也看了我一眼,眼神裏都不是太友善,然後各自都低下頭去做題。

我用餘光瞟了她們一眼,果然其中一個湊到另外一個耳邊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看著我。

同班一起補課的人捅了捅我:“你不去打聽嗎?好像說的就是……”

我正要反駁,老師開始講卷子了。直到結束,我都不再說話。

我不會去問的,這樣的事情沒有什麽好問的。

寒假在繁忙中過去之後,就是春天了。

開學又開始了分班考試。我因為補習的緣故,也終於勉強過了關。而杜若妍,則令人意外地考得一塌糊塗,被老師叫去談心以後,第二天就轉去慢班了。

她收拾東西的時候,也不再看我們一眼。廣播裏還是常常聽到她沙啞而有金屬質感的聲音,但是那聲音從電波裏傳出,顯得如此遙遠而陌生。

生活就像一條河,冬天結冰,春天冰化了,還是有碎冰順著水流而下。

沈嘉和我還在一個班。我們兩個成了同桌。中午一起吃食堂,放學一起騎車回家。沈嘉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毒舌,但是已經不是那麽尖銳地說話,不顧別人的感受了,中午打菜的時候也是看著價格猶豫。

她不再像個公主一樣了。

有天中午我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隔壁桌似乎是電台的人在討論什麽,其中就有杜若妍的身影。她坐在一堆人的中心位置,神情專注地在思考。

“不行,那個方案太傻了,簡直就是丟我們電台的臉。”她出口驚人,然後被一群人怒目而視,然而她毫不畏懼。

“若妍說得沒錯,李林,你的方案太傻了!”旁邊有人給她撐腰,接著一群人就開始討論別人聽不懂的術語。

我和沈嘉遠遠地看著,杜若妍已經進入了另外一個圈子,跟我們扯斷了最後的聯係。

但是在慢班的走廊上遇見她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和她說話。

“若妍……”我試著叫她。

“哦,安然啊。”她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很自然地朝我點頭,“找我有事?”

“不,不,有,有事。”太久沒有跟她說話,我竟然覺得有些困難。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堵看不見的牆了。

“嗯?”

“你最近在忙什麽?”我慌不擇言地來了一句極其傻氣的話。

“我啊……”她皺皺眉頭,卻朝我笑笑,“我現在從播音轉策劃了。”

她的笑容裏一點溫度也沒有。

我想起她之前說最討厭播音,但是那是為了自我懲罰,難道現在她終於覺得已經還完了所有,於是可以不再回頭了嗎?

她看起來左右逢源,但其實在新的圈子裏,她的背影依舊充滿了掩飾不住的落寞,但她卻強硬地推開了我試圖伸過去的友誼之手。

是為了遺忘我們所有的過去嗎?

那時候已經開春了,可我卻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溫暖。

× × ×

5月梅雨,在某個陰雨天,我突然收到了來自蘇嬌嬌的信。

紙的邊緣都有些被雨水濡濕。我小心地攤開。

安然:

收到你的信的時候是寒假,可以說是很不容易了。我在一個月裏轉了4個學校,不過還好你寫的地址是我家裏,所以還是收到了。

我現在在一個離家很遠,離你們也很遠的小縣城裏上學。這裏的條件雖然比七中差遠了,但是因為這裏上網條件也很差,那段視頻在這裏知者甚少,所以大家都不會認出我來。之前一轉學就被認出來,於是我隻有不停地轉學。現在終於安定下來的時候,我已經覺得我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人了。

自從離開學校以後,我都是穿著女裝的。不過發型不太好看,好在現在頭發已經長長了,而且現在是在小地方,而不是大都市,所以這裏的人們沒有太多的講究。

剛開始的時候,我一直害怕被人認出來,一直提心吊膽地生活,但是現在終於過去了。時間是非常強大的事物,我幾乎要忘記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了。

在這裏非常地壓抑。沒有人會問我心裏在想什麽,雖然我也不想她們問。雖然她們不會以外表來判斷人,但是不得不說,我和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完全無法溝通。

我想我可能能體會到吳迪學長那時候的心情了。所以幫我轉告杜若妍,我不再怪她了。想想那時候我也對宿舍的人漠不關心,常常和肖安他們出去玩,因為隻有他們才把我當女孩子對待。而杜若妍什麽時候變了,你和沈嘉什麽時候變了,我也都沒有注意到。直到出了問題,我也都沒有注意到,隻是一味地責怪你們。現在想起來,多麽地後悔。

我原以為和肖安與愛情有關,但到後來才發現肖安隻不過當我是哥們兒而已。

可是當時我一直以為,我也有機會做言情小說的女主角,那時候,這可是我唯一的夢想啊。為了那個夢想,我也想投入一切,可是最後夢醒了,才發現,我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女性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那時候,肖安可能已經知道那個視頻了。他那時候可能以為他還能叫我一聲哥們,已經算是對一個好兄弟的信任的表示了。

可惜,我想要的不是那些啊。

對了,謝謝你們幫我買了那些我一直想買的東西。從那時候起,我也開始穿女裝了。其實沒有什麽,隻是你自己怎麽看別人的眼光而已……

安然啊,你不知道,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多麽開心。你沒有問過我地址,卻能這樣給我寫信來,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方法才做到的,但是真的讓我很開心。

但是我也在想,如果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能多珍惜一點彼此在一起的時光,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麽多誤解了呢?

我們如果還能聚在一起的話,那該多好。我真的很想念你們。

蘇嬌嬌

我把信反複看了好幾遍,眼淚無可抑製地流了下來。

在萬籟俱靜的午夜,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回信。

我想寫信告訴她後來杜若妍變了,變成我們完全不認識的樣子了。沈嘉和許洛分手了,她的家還破產了,現在她也變了,變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了。

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分開。因為當時是那麽幸福,一點點的滿足就以為世界在朝我們微笑,卻不知道幸福總是有限,用完了以後,剩下的都是痛苦。

那些事情猶如電影倒帶一樣在我的腦海裏打轉。我握著筆的手在發抖,一封信寫了很久很久。

沈嘉、若妍、嬌嬌和我,似乎就像是兩條交叉線的四個端點,隨著線的延長,越走越遠,我們就這樣似乎再也沒有交集。

我們離得越來越遠,那些曾經怨恨著的、深愛著的人也似乎再也不會出現。

我是如此沮喪,但在信的最後,我還是寫道:

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覺得,我們四個人總有一天還是會見麵的吧。我相信。

還是會再見的吧。

還是,會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