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回去的時候,我獨自麵對著台風發源中心。

沈嘉一句話也不說。我拉著她打的,上車,可是她一副當我是空氣的架勢。我跟司機說了地址,她也懶得理我。

下車的時候是我付的錢。沈嘉下車揚長而去。我在後麵追趕她。

我慌了,這個結果實在太壞了,誰也沒有辦法麵對,所以我才拉著她從現場逃走的。

“沈嘉,我去食堂幫你打飯上去好不好?”

我當然不敢掃台風尾,隻能從無關緊要的話題入手,希望她生氣之後,會因為不相關的話題,突然好了。

不過這明顯是我想多了。

她不理我。我也不敢扔下她去食堂,所以我隻能一路沉默地跟著她,拿著鑰匙開宿舍的門。

等到進了門,她放下挎包,回頭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我驚呆了。右臉火辣辣的痛,痛得滲入骨血,心裏偽裝的抗擊打的堤壩裂了,內心的恐懼嘩啦嘩啦流了一地。

“我受夠了,你這個家夥!永遠都隻會壞我的事情,你就隻會做一堆事情讓我收拾爛攤子!分班考試要我想辦法求爸爸,還要去那個賣假貨的店打工!打工就算了,竟然連我都騙,賣假貨給我!你知道那女人多厲害嗎?她是我爸爸的大客戶。我那天告訴你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直接說那是山寨貨?你知道你害得我爸的公司損失多大嗎?如果不是你害的,上次蘇嬌嬌的事情說不定都能壓得下來!都是你,都是你!”沈嘉指著我的鼻子罵著,“你還要替許洛隱瞞視頻?!你竟然還不告訴我今天這個人是山寨貨,是你那個沒有天良的老板!你看我出醜好玩是嗎?你每次都隻會拖累我!你夠了沒有?”

“不是這樣的,沈嘉,我沒有……”

一直以來我也明白沈嘉和我之間的不一樣。她和我在一起,都是我依賴她。正因為習慣了這樣的依賴,所以我沒有想過她要是放手讓我獨立的話會是什麽樣。

依賴還有一種含意,就是撒嬌,或許從小在沈嘉的庇佑下長大,我的潛意識裏對沈嘉的感覺是,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她都會答應的。

然而並不是這樣,沈嘉是一直在忍受我的愚蠢,一直在忍。

或許杜若妍說得對,她幫我們,都是因為覺得她能幫得到我們,讓她自己顯得突出,讓自己處於優越的位置,從這樣的優越感裏得到滿足。

“我不想聽你解釋!”她本來化著精致的煙熏妝,可是現在那樣深黑的眼影,讓我看著覺得陌生而恐懼。她仿佛是一個有著華麗外表的惡魔一樣,隻顧著發泄對我的憤怒。

“我長這麽大,所有人都讓我,都不會讓我丟臉。隻有你,隻有你不停地做蠢事,每次都讓我丟臉!”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本來想說“不是那樣的,沈嘉,你聽我解釋”,但我隨即就明白,這是事實。

她盯著我,突然笑得非常開心,就好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樣,笑得不能自已。

我擔心地看著她,直到她笑夠了停下來,我也依舊插不上話。

“我明白了,明白了,哈哈哈。”她還在笑,仿佛全身心地在笑什麽一樣,“我怎麽忘了呢?那天你喝醉了,吳迪發短信跟我說,他要重新出現在我麵前;而你,你呢,竟然說醉話,說喜歡許洛。”

“哈哈哈,我竟然帶著一個第三者出去了那麽多次,真是一個笑話,天底下再沒有比我更傻的人了,怪不得我會被你這個蠢丫頭耍得團團轉!”

“沈嘉,我沒有……”雖然底氣不足,但我仍然試圖出聲反駁,“我隻是……”

“那你為什麽每次都幫他說話?從毛衣的事情開始,還有這次視頻!”她用力地握著我的肩,指尖用力,仿佛要捏碎我的骨頭。

“沈嘉,你冷靜點!”我用力地推開她。

她退了一步,踉蹌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挎包衝了出去。

那天晚上,宿舍裏隻有我一個人睡。

沈嘉可能是回家了。我望著宿舍裏空****的床鋪,思緒萬千。

蘇嬌嬌裝小說的箱子還放在她的床位上。杜若妍的床位上空****的,什麽也沒有,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沈嘉的床位上掛著奶白色的床簾,可是那後麵我知道是空無一人,黑洞洞的一點光也沒有,看著看著就擔心會不會從裏麵爬個貞子出來。

不,或許不是貞子,而是那個討厭我的沈嘉。

我躺在**怎麽也睡不著。閉上眼睛,腦海裏都是沈嘉憤怒的麵龐。深邃的眼影讓她看起來很陌生,粉紅色的嘴唇閃著晶瑩的光,可是那裏麵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是子彈,將我傷得體無完膚。

我們之間或許一直存在著誤會,可是我們不管不視地走下去了,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第二天的課堂上,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我默默地望著沈嘉的背影,她高昂著頭,仿佛永遠不曾有什麽能令她低下高貴的頭顱一樣。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隻有杜若妍上課的時候,無所事事地在折紙,完全聽不進去的樣子。她自從搬出宿舍以後,就辦了走讀。

下課的時候,沈嘉走到別人的座位上繼續說著馬上就要來的文藝匯演的事情,卻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杜若妍放了一隻用方格紙折成的綠白相間的千紙鶴在我桌子上。

“我們走吧。”她拉著我去吃飯,我看了一眼沈嘉,她完全沒有一絲要回頭的跡象。

我愣了一會兒,站起來跟著杜若妍走了。

她也回頭看了一眼沈嘉,但終究沒說出什麽。

我們點了麻辣燙,我往裏麵倒了很多辣椒醬。

杜若妍一邊用筷子挑著粉絲,一邊說:“很辣的,想裝哭的話就吃這個。”

我一句話也不說,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抓著紙巾,一邊吃一邊擦眼淚。從淚眼朦朧中看杜若妍,她也伸手幫我擦,但是並不是擦眼淚,而是擦嘴角。

“吃得滿嘴都是金黃色。”她歎氣,“安然,若是因為她的關係,那還真是不值啊。”

“她”指的是沈嘉。杜若妍和沈嘉已經形同陌路。雖然這樣,但是杜若妍似乎對我和沈嘉之間的微妙氣氛還是有所察覺的。

或許我們之間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重視朋友的一舉一動吧。

我由著杜若妍幫我擦著腮邊。

“你把她的背望穿了她也不會看你一眼的。”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勺子舀去我碗裏金燦燦的辣椒醬,“她明明就不愛別人。”

我不說話,隻是用力吃著麻辣燙裏的芋頭。

吃完飯以後杜若妍要去廣播台上班,她讓我坐在播音室外麵走廊上的長凳上聽她的首次播音。

“雖然學長當時並不願意把我招進來,何琳學姐也不喜歡我,可是等他不在了,何琳學姐還是把我訓練出來了。”她一頁一頁地整理著手裏的播音稿,“我不會像學長那樣用錄音頂替。何琳學姐沒有放棄訓練我,所以我也隻能不放棄播音。”

我覺得杜若妍沉穩了許多,不再是之前那麽明顯的愛憎分明的樣子了。但是接下來的話讓我明白,她隻不過是從活火山變成了休眠火山而已。

“我其實很討厭播音。隻要想到那是學長曾經從事的工作,我就討厭得要命。可是我必須做下去,我沒有辦法補償嬌嬌,我隻有接受這個懲罰,才能覺得我在對嬌嬌還債。”

“若妍……”我握住她的手,“其實……”

“安然,其實沈嘉是勸我不要報複,但是我執意要這麽做。所以我恨她,也恨我自己。我恨她不阻止我,我也恨要報複學長的自己。因為我害了蘇嬌嬌。”

“你和沈嘉,還有可能和好嗎?”我很久沒有和杜若妍說話了,她突然跟我說心裏話,讓我覺得前所未有地接近她的心。

“你別在我前麵提到她了。安然,就算我喜歡你,喜歡嬌嬌,願意和你們做朋友,我也不會再和沈嘉做朋友了。你不會明白的,我受不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尚在17歲花季的我們言及人生或許有些讓人發笑,但是我們的執著就是我們的全世界。

杜若妍用了全力去追逐的愛,卻隻看見了一片黑暗。她迷失在黑暗裏,怎麽也找不到方向。帶著深沉的恨意,她隻能往黑暗的深處走去。

一個高個子的女生走過來,打斷了我和她的敘舊。杜若妍站起來,很恭敬地叫:“何琳學姐。”

“哦。”女生點點頭,然後看到我,“不是吧,你也來裙帶關係?”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是朝杜若妍的。

“不,我隻是想讓我以前的室友見證一下我轉正的時刻而已。”杜若妍平靜地笑著。我朝學姐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學姐也朝我點點頭。

“你坐在這裏,可不能亂闖進來哦。”學姐朝我說了一句,然後掏出鑰匙開了門,伸手開了燈。杜若妍要跟著進去的時候,學姐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對我說:

“你不要介意啊,我就這個脾氣。”

我有點驚訝,杜若妍笑了出來,被何琳學姐用廣播稿敲了頭。

何琳把門關上,看著杜若妍把儀器一個一個開起來,然後試麥克風。

當年進來的時候還是一臉花癡相的“單蠢”學妹,現在已經可以播音了。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培養這麽一個從零開始的新人,可是杜若妍偏偏堅持了下來。

“我說,你剛來的時候可真是討厭透頂,現在倒像變了個人似的。”她抓了抓頭,“不要浪費我半年的心血,等下念錯一個字,今晚就讓你繞著學校跑三圈。”

杜若妍隻是笑,也不說話。

聖誕前夜的那個中午。我在廣播室的走廊裏聽杜若妍用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念著觀眾來信,念著抒情詩。那聲音有如金屬,帶著一絲冷漠,卻又低沉地撩撥著你內心裏沉睡的部分。

× × ×

肖安在宿舍看書,廣播裏放著一首抒情詩,背景音樂是德沃夏克的《來自新大陸》。

如果愛有距離

我願以身軀去搭建溝通的橋梁

如果愛需要證明

我願用熱血去譜寫生命的戀歌

就算歲月蒼老了你我的容顏

永遠不會忘記你的雙眼

此情不變

此愛永遠

最後八個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想起那個午後,遊泳館裏淺藍色的水波上**漾著波紋的碎金。他扯斷了一個看起來像男生的女生的內衣帶,然後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摸摸早已消腫的臉。然後繼續看書。

× × ×

我並沒有等到杜若妍播完音就先走了。

並不是我不愛聽她的廣播,而是隻要想到她現在的播音員位置是怎麽得來的,又付出了多少代價,我就心裏難過得不行。

雖然是午休,但是我不能回教室去,沈嘉還在和人排練《灰姑娘》,之後也不知道會不會去宿舍。下午班上沒有上課,隻是舉行了一個聖誕文藝匯演,坐在教室裏,我卻沒有看見沈嘉,也沒有看到杜若妍。

之後班上同學也有過聚餐,聚餐的時候我看見杜若妍和沈嘉,兩個人分別在那家店的兩端,一個笑顏滿麵,一個眉頭緊鎖。杜若妍坐在男生堆裏,一邊跟人劃拳一邊喝酒,很少看她那麽激動的樣子。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老覺得那有些刻意。沈嘉坐在女生堆裏,依舊是背對著我,因為人太多,也根本不知道她是在笑,還是在跟人說話。

一頓飯吃得一點味道都沒有,我找了個借口先離開了。

經過宿舍樓下的時候,房間的燈自然是暗的。一路上的樹上掛著無數的小彩燈,顯得特別俗氣,但同時也很溫暖,仿佛聖誕就應該掛滿無數的彩燈。可是一想到有如黑洞一樣的宿舍,今晚極有可能也隻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想了半天,我隻有老板那裏可以去了。

沒有想到,之前自己最不能信任的家夥,竟然成了唯一的依靠。

“哦,來上班了啊。”他今天也穿得算是整齊了,但是衣服還是有些皺巴巴的,頭發淩亂得像獅子。

“嗯。”我有氣無力地應著。

“你那個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在我冰冷冷的目光裏把後半句縮回去。他應該知道那天的事情會有什麽後果。

老板像是確定了我是因此而生氣以後,就再也沒說什麽了。

我一個晚上就像一個癟了氣的皮球一樣在店裏走來走去。

“喂,我可是你的老板哦。你要是不想回去,今晚就留在這裏看店吧!”他把鑰匙給我。

“是不是不想見你的同學啊?我跟你說,人啊,以後更丟臉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女孩啊,在男朋友麵前拉不下臉來也不算什麽,過幾天就自動會好了。”他拍拍桌子,“今天我要關店了,你要是真的不想回去,睡店裏也行,可以打地鋪。我有墊子,也有被子。對了,還是席夢思。”

他好言勸了我一下,然後從櫃台後麵的小屋裏開始搬東西出來。

我看到那個小屋子裏有床鋪和被子,擔心地問:“你不會也是住在店裏吧?”

“嘿,你別擔心,我會鎖好門,不會讓你有機可乘的。”不分地點和氣氛的冷笑話讓我很有打人的衝動,不過料想他也不是說真的。

果然,他把鑰匙給了我。

“老子再過一會兒就要出去過夜生活了,你就住在店裏吧。”

“嗯,謝謝。”

或許是節日氣氛使然,從玻璃裏看出去,不是人就是車。大家仿佛一個晚上全部跑出來放風一樣,都集中在街上。老板默默地看著窗外出神。

“赫連?”我鋪好地鋪以後,嚐試著叫了一下這個名字。

“呃,真肉麻。”他抓抓頭,“名字絕對是真的。”

原來他是明白我在懷疑他的事情。

正當這時候,突然有人用力地敲門。本來老板已經在外麵掛了“休業”的牌子,可是卻有人很不文雅地敲門。

老板不耐煩地去開門,門一開,卻看見兩個穿著警服的人站在門口。

他撒腿想跑,可是被抓了個正著,對方說:“赫連洛齡,你涉嫌盜竊和詐騙,請跟我走一趟。”

另一個警察眼尖,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我,立刻大聲叫起來:“再添一條,誘奸未成年少女!”

我差點一口血吐出來,明明衣服穿得好好的,既不像事前,也不像事後,警察腦子裏都是R18小劇場不成?

但是被那麽一說,我真的覺得血湧上頭,一直從臉燒到耳根,仿佛被人扒光了扔進人群裏,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我這輩子都想不到,聖誕節的前夜竟然是在警察局度過的。

頭一次進警察局,我坐在桌前,對麵是一個年輕警察,牆角還有另外一張桌子,另外一個警察背對著我們做筆錄。房間的牆壁沒有刷油漆,竟然就是水泥的顏色。

我以為這就和監獄一樣了。房間裏也沒有空調。我冷得像抖篩子。腦子幾乎都凍得硬了,什麽也不知道。

年輕警察檢查了我的學生證,不停地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的臉。

然後他把學生證還給我,開始問話:

“你和赫連洛齡是什麽關係?”

“我在他的店裏打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10月9日左右。”

“有合同書嗎?”

“有。”

“現在拿著嗎?”

“沒有。”

“一個月工資多少。”

“420元。”

“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工作?”

“賣……衣服。”雖然賣的是山寨版。

“都是假名牌吧,你看看這牌子。”一個警察走過去翻過一件衣服的標簽,朝我揮一揮。

“這個……我……”

“算了,這個我們之後會調查,你現在是未成年勞工,赫連那家夥是要負責任的。你為什麽這麽晚,都已經關店了還在那裏?”

“我本來是來上班的,但是我跟同學吵架了,所以不想回去。老板說我可以留在店裏打地鋪……”

“真的沒有其他緣故?”

“沒有。”

“你跟哪個同學吵架?”

“這也要說嗎?”

“當然,這是證人。”

“沈嘉。”

“哪個班的?”

“我們班的。”

“你知不知道之前赫連洛齡到底做過什麽?”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警察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不知道。”我堅持這麽說。

“那好,我再問你,你幹嗎要去那邊打工?”

“學校的開銷很大。”我老實回答。

“也對,你們那是個貴族學校。”

……

之後他們開始不停盤問關於老板的事情。我說我除了名字,什麽也不清楚,他滿嘴跑火車,誰也不知道真假。

警察樂了:“你也知道他跑火車?”

然後立刻換了一張嚴肅的臉問我:“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

我很疲倦地搖頭。大半夜沒喝水,我口幹得都覺得喉嚨裏有血腥味:“對不起,能不能給我水……”

年輕的警察還算態度不錯地站起來,在自動飲水機裏接了杯水給我。

“雖然我也不願意這大過節的上班,不過工作總是要做的。查到赫連這個家夥,都是別人很早以前報的案了。雖然他也算受害者,但做了錯事總要受罰的。”

我疑惑地望著他。

“你知道那家夥幾歲嗎?”

我搖頭。

警察歎了口氣,跟我說,老板的確是少數民族,從小被同鄉騙到外地,當過小偷和騙子。到最後終於脫身出來,開始自己做生意。

“雖然也算是社會最底層爬出來的,但是做了違法的事情就應該追究,對吧,小姑娘?”

我僵硬地點點頭。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被釋放。

“所以,你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說了吧。”

筆錄的時間很長,我覺得時間都靜止了。雖然知道的事情很少,但是警察並不死心,似乎一定要找出我今晚待在店裏的原因。

門突然被推開,然後傳來了猶如天籟一樣的聲音:“安然!”

我抬起頭,看見的是依舊化著精致妝容的沈嘉。我突然覺得,那就是上帝派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我激動地看著她,可是她的目光飄忽,直接掠了過去。

帶著沈嘉來的另外一個警察說:“來作證的。”

有沈嘉幫我作證以後,警察終於了解我是因為家境不太好才去打工,今天則是跟沈嘉吵架不想回宿舍,才一直賴在店裏。

就這麽幾件事情,警察們問得事無巨細,幾乎把每一個環節都精確到秒。

我和沈嘉都說得疲憊不堪,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已是淩晨3點了。

天上看不到星星,街上也沒有什麽人,我們倆沉默地走在街頭。後半夜的溫度很低,我不停地搓著雙手。

沈嘉走在前麵,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咯咯作響,異常有節奏。

“謝謝。”我對著她的背影說。

“安然。”沈嘉突然停下了腳步,背對著我鄭重地叫我的名字,“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收拾爛攤子,以後你自己照顧自己。”

她的話語就和後半夜的一陣強風一樣猛烈,吹得我連血都凍結了。風刮得我睜不開眼睛,就像小刀一樣刮著我的臉。

當我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街上隻剩下我一個人,無論往哪裏望去,都隻有孤零零的路燈佇立在路邊。

× × ×

沈嘉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靠自身的力量解決了我的爛攤子。

她坐在宿舍裏,愣愣地聽著電話裏不停重複的留言:

“嘉嘉,你不要再惹事了!為什麽警察會打電話給我?你趕快跟你那幾個爛朋友分開!還有,最近先去爸爸的朋友那裏住幾天,爸爸有非常多事情要做。”

沈錦年的聲音在夜裏聽起來非常憔悴,也非常含糊。

沈嘉看著空****的床位,想:朋友,那是什麽?可以拿來吃嗎?

× × ×

我已經三天沒有去上學了,自己給自己放了三天假。

爸爸媽媽已經瘋了,因為她們問我,我也不說理由,就是天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說什麽也不肯開門。他們拿鑰匙來開門,我就用一堆東西頂在門後。

“安然,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們生你養你不是為了讓你蹲在家裏不去上學的!”

媽媽幾乎每天都要說這樣的話,連吃飯的時候,她也不停地數落我:

“你能上這個學校都是多虧了沈嘉幫忙,你就算不聽我們的話,你也不應該給人家添麻煩的!”

“還跑去打什麽工,現在都進了黑店啊!還好那男的沒有壞到底,否則你被賣了都還不知道,打什麽工啊你!”

聖誕前夜的審訊,到了最後警方還是要通知家長。我家裏的人第二天就知道了,爸爸非常憤怒地打了我一耳光。

“學生就應該去學校上課,你知不知道缺一天課是多麽嚴重的事情?你以後會後悔的!急著賺什麽錢啊!什麽都沒學到,還要賠了自己的名聲進去!”

……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去學校就是因為沈嘉。我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同時,我對我自己在節日晚上竟然進了警察局感到異常丟臉。

我躲在房間裏,什麽也不做,什麽也做不下去,隻是呆呆地看著窗外。我家住在5樓,看著對麵樓的陽台上曬著各種顏色的衣服,有的做了防盜網,有的做了落地窗戶,無一例外地都擺著幾盆綠色植物。

我就看著對麵每一家,看著有人出來曬衣服、洗衣服、澆花。

住在這個平民小區裏,他們的生活都很普通,也很忙亂。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想應該是沈嘉,幾乎是撲過去接起了電話。

但是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杜若妍的聲音:

“安然,是我。不必那麽激動。”她隻聽我“喂”了一聲,就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失望地坐在床邊。雖然知道沈嘉肯定還在生氣,但是真的是很失落,她真的不理我了嗎?

“公主終於變成灰姑娘了。我們班的話劇也快上演了呢。”杜若妍說。

“什麽?”

“你看新聞吧,新聞台現在正在播。”

我衝到客廳打開電視。主播正在播告本市最成功的企業家沈錦年破產的消息。

“據稅務局的相關人員表示,沈錦年的公司,從10月起,就進入資金周轉不靈的狀態……”

後麵的話語我基本沒有聽進去,隻見鏡頭不斷地播放沈嘉爸爸的公司外麵聚集了許多人,他們在抱怨著自己被欠了工資,看起來是股東樣子的人不停地問如何結算處理。

沈嘉的爸爸並沒有出現在熒屏上。新聞也沒有說他在哪裏。

我的手機忘了關,杜若妍在電話那一頭聽到了電視裏的聲音以後,靜靜地把手機給關了。她轉過身,對背後的一群女生說:“讓你們久等了哦!我們走吧!”

杜若妍興高采烈地挽著身邊女生的手,一群人親密地走向一家奶茶店,仿佛電視裏說的人她從來不認識一樣。

杜若妍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拋棄原有的圈子,在另一個圈子裏遊刃有餘。

× × ×

商店街的另一頭,肖安正在體育商店裏選新的運動服。他瞥了一眼店裏的電視,對沈錦年這個名字,他有點陌生,但是的確有點印象。

“我跟你說哦,我們宿舍那個沈嘉,對,就是請你去吃飯的那個——她老爸就是沈錦年啊。”蘇嬌嬌的聲音模模糊糊地響起,他有點恍惚。

這到底過去了多久,怎麽覺得好像過了一年似的?那個家夥,多久沒有出現了?宿舍同學都在問他們兩個怎麽了。

可是他隻能回答不知道。

× × ×

鏡頭轉到沈嘉家門的時候,我看到了門上驚心怵目的封條。鄰居們都在走廊上圍觀,可是人群裏並沒有沈嘉的影子。

“沈錦年將巨額房產抵押,意圖注入資金……”新聞繼續播報著。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手機“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背後傳來媽媽驚叫的聲音:“哎呀,這是沈嘉家裏啊!破產了?!那孩子要怎麽辦?”

我抓起鑰匙跑了出去。

這個世界真的好殘忍好殘忍……

以前沈嘉總是說,以後她也要像她爸爸一樣風光地做企業家,也要讓電視台報道她坐著寶馬去上班的消息。

雖然她和父親的關係很僵,但是她的夢想依舊和她爸爸一樣。

可是現在新聞報道他們家了,卻是這樣的消息。

記憶中她熠熠生輝的眼睛、意氣風發的表情,竟然如一個世紀以前一樣遙遠。

新聞是昨天錄的,但是今天已經路人皆知。我打車去沈嘉家裏,司機大叔一聽那個地址,就問我:

“小姑娘,你去找誰呢?沈錦年破產了,你是去看熱鬧的嗎?”

我沒有回答司機。

“那個企業家虧得可真快啊,之前明明看起來那麽風光,隔三差五地見報,上新聞,投資這裏投資那裏的。嘿,說了不應該開發房地產的,現在可好了,金融危機被套住了吧!”

“房地產?”

“是啊,就是我們市郊區新建的那一片,都是和聯華房地產公司聯合投資的。哈,前一陣子還想跟老婆商量買那邊的房子 ,還好沒有買!”

話正說著,就已經到了沈嘉家樓下了。所幸沒有人圍觀。

沈嘉的家是幢獨門獨院的四層別墅。我把錢甩給司機,說了一句“不用找了”,開了門衝下去。

黑色的防盜門上貼著顯眼的白色紙條,我驚了一下,才看到地上蹲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

“沈嘉?”

那團黑影動了一下,露出一張浮腫的臉。我很久沒有看見她的素顏,在那淩亂的頭發下,她的眼神暗淡無光,根本不像是我認識的沈嘉,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很多。

“安然,我好餓……”她已經顧不上什麽了,開口就是這句話。

我把她帶回家,媽媽看見沈嘉的樣子嚇了一跳。我拿了自己的衣服給她,讓她先去洗澡。媽媽趕緊去炒菜做飯。

我一會兒在廚房裏幫忙,一會兒在浴室前聽裏麵的響聲,就怕她體力不支暈倒在裏麵。

媽媽炒了滿滿的一桌菜。

等沈嘉出來的時候,飯菜已經擺好了。我看見她的眼裏放出了光亮,浴巾還掛在脖子上,濕漉漉的頭發甚至還在滴水,就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端起飯碗就開始扒飯。

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爸爸之前就打電話跟我說了。”沈嘉坐在我床鋪上,抱著我的枕頭,“他說公司申請破產了,家裏的房子也得抵押出去。剛開始叫我住他的朋友那邊。可是我過去了,那些人都一副推辭的嘴臉,說什麽要是那些人知道我在他們家,討債的都會跑到他們那裏去。股東在找我爸,失業工人也在找我爸。好幾個叔叔幹脆不聽電話,連小陳叔叔也不理我。”

我想起剛開學的時候那個給沈嘉送行李來的年輕人,當時畢恭畢敬得簡直就像一個管家——現在再想起那張諂媚的臉,真的是一陣反胃。

“我自己的朋友,嬌嬌走了,杜若妍已經不是朋友了,隻有你了,但是之前我跟你說了那麽過分的話……”

沈嘉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會蹲在自己家門口的。因為那是她家。

“沒關係的,沈嘉,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論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先從我這邊放開你的手的。”我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沈嘉,我們是好朋友。”

“謝謝……”她轉過身抱住我,像一隻尋求溫暖的小動物。但是我感覺到了,她在顫抖。

“嘉嘉,你這幾天先躲在阿姨這裏,學校讓安然這個死丫頭去請假。”媽媽進來跟我說這個事情的時候,我覺得她還在埋怨我不肯上學,“你不要怕,阿姨家沒有人知道的,那些人不會跑到這裏來的。學校也暫時別去了。”

“阿姨,可是……”

“沒事的,我們家不至於窮到添一張嘴就沒有飯吃了。”

沒想到平日總是斤斤計較的媽媽也會這樣說。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轉過去拍沈嘉的肩膀:“是啊是啊,沈嘉,你就先把這裏當自己家吧。”

當天晚上,已經是12月28日了。我不知道會有怎樣一個新年。

沈嘉躺在我旁邊一動不動,我知道她沒有睡。

“安然,你睡了沒?”她小聲問我。

“還沒。是不是太擠了?我躺出去一點。”

“沒事的。”她伸手拉住我,聲音啞啞的,“我剛才還在想,杜若妍其實說得沒錯。我過去很任性,仗著自己家裏有錢,就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派頭高高在上地施舍別人……”

“不是這樣的,你是在幫別人。”

“但是某種意義上沒錯啊,很多事情,是因為家裏有錢才做得到。”

“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情,我真的沒有這麽想過。”

“但其實我並不是萬能的,我隻能求我爸爸做這個做那個,來滿足我喜歡被人仰望的虛榮心。”

“你還小嘛。”

“安然,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可以和你分享一切。”

“嗯?”

“其實我很傻,你從來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我甚至以為你是自私的。但是你跟我說我們回家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她轉過來,眼睛裏亮晶晶的,“我才知道,你是把我當成你自己家裏的人,所以才什麽都不說的。”

“沈嘉,我有個事情,一定要跟你說。”我看著天花板,隻有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不敢看著她,“我是喜歡許洛,但是我是喜歡你們兩個在一起,因為看起來就好幸福。我站得遠遠的,看著你們就覺得,幸福就是要像你們那樣。”

“我喜歡他的感覺,就像喜歡天邊的星星一樣,隻是想安安靜靜地在遠處看著,從沒有想過擁有他。”我旁邊很安靜,除了呼吸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

人是不是總要到了什麽都沒有的關頭,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快睡著了,她才幽幽地開口:“我想明天去道歉,當時我不該那麽鬧的。不,一定要去道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我喜歡他,真的,和你不一樣……”

“我跟你一樣那不完了,你一定掐死我。”我打趣地說。

沈嘉卻不說話。

班上的話劇已經公演了,童話裏,灰姑娘變成了太子妃;現實裏,沈嘉卻變成了灰姑娘。

她也不知道,王子到底會不會再把水晶鞋交給她。

但是如果愛不說出來,或許對方永遠也不知道,其實她是如此重視這一段感情。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無聊的自尊,而是和許洛在一起;她也不想當公主,她隻想做許洛身邊那個被深深愛著的沈嘉。

“我明天就去找許洛道歉。”

在黑暗中,她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