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也許你無法再接受我,但是我依然想對你好
急救車鳴著尖銳的笛聲駛入醫院,在大樓門口停下。
在門口等候著的醫護人員快速打開車門,並從車廂裏搬下一台救護擔架床。
接到消息後趕回家一起前往醫院的歐老夫人眼含淚花,跟著擔架從車上走下來,並和醫生們一起緊張地推著擔架床快步走進醫院。
靜悄悄的走廊上,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讓所有人都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過去。
隻見一名少年躺在擔架**,醫護用具將他受傷的頭固定住,氧氣罩把他蒼白的臉遮擋住了,隻留下一雙因痛苦而緊閉著的眼睛。
擔架床被推到手術室門前時,一直沉默落淚的歐老夫人突然抓住醫生的手,哀聲請求道:“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孫子!”
“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在醫生和護士的安撫下,歐老夫人的情緒終於稍稍穩定了下來。
她目送醫生快步走進手術室,看著手術室的門被緊緊關上,牆壁上代表手術開始的燈亮了起來,才在保鏢們的攙扶下,腳步蹣跚地走到走廊裏的休息椅旁,頹然地坐了下來。
這時,一個女生氣喘籲籲地跑進了醫院。
她張望了一陣,才著急地跑到歐老夫人的麵前,喘息著緊張地問道:“星辰呢?他怎麽樣了?”
歐老夫人抬頭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才用手撐著椅子扶手艱難地站起來,用喑啞的聲音仿若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道:“我早就跟你說過,讓你離開星辰,去一個我們都不會再見到你的地方過你的新生活,為什麽你就是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裏……你瞧,不過短短幾天,星辰就為你受了兩次傷,這一次更是有可能連命都會丟掉……我就知道,你要是在星辰身邊,遲早會害死他的……遲早會……”
她不安地出聲:“老夫人……”
“你滾!”歐老夫人抬手指著醫院大樓的門,宛若她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情般,衝她大聲叫道,“我絕不允許星辰再為了你受到半點傷害!”
梁昕薇嚇得後退了幾步。
她惶然失措地看了看麵前仇恨地瞪視著自己的歐老夫人,又看了看前麵如血一般紅的手術燈……
最後,她轉過身,跑出了大樓。
然而……
她沒有離開。
因為無法確定他目前的狀況,她根本不能安心離開。
盡管歐老夫人對她有所誤會,但是她知道他在醒來的時候,也必然要看到她才會安心養傷。即便被仇視、被厭惡了,她也要留在這裏,給予正在手術室中與死神抗衡的星辰力量才行!
這麽想著,她又悄悄地回到手術室外的走廊,躲在拐角處凝望著那盞一直亮著的紅燈。
手術很成功,從手術室中出來之後,歐星辰便被送進了單人病房。
頭上纏著白紗布的他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仍記得自己從二樓陽台摔下時心中那強烈的想要去往梁昕薇身邊的念頭,於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昕薇她……沒事吧?”
他的話讓歐老夫人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她如毫無生命的布娃娃般,跌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死死抿著幹燥的雙唇,壓抑著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許久許久,她才呢喃道:“星辰,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而在你昏睡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應該怎麽樣才能讓你徹底放棄梁昕薇。”
“奶奶,我不會放棄昕薇的。”剛醒過來的他還很虛弱,但他的語氣堅定而有力,“我要照顧她,要給她幸福,那是我曾向她許下的諾言,我絕不會食言。”
“我知道。”歐老夫人幽幽地歎了口氣,繼續說,“我清楚你的固執,我也知道再繼續阻攔你和梁昕薇在一起,不僅會毫無效果,甚至還會給你帶來傷害。”
說到這裏,她轉頭看著他,用極輕的聲音,卻無比認真的語氣對他說:“我覺得,再把多年前的那件事隱瞞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我決定讓你知道,我一直告訴你‘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歐星辰掙紮著坐起身,回視著奶奶,莫名地問:“奶奶,您在說什麽啊?”
“星辰,接下來,你要冷靜地聽我把話說完。”
歐老夫人鄭重其事的表情讓他感覺到一絲惶恐不安,他屏住了呼吸,等待她將所謂的“真正原因”全部說給他聽。
歐老夫人微微張開嘴,深吸了幾口氣後,才終於哆嗦著說道:“我不讓你們在一起,是因為你爸爸在十年前,害死了梁昕薇的父母。”
歐星辰震驚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奶奶,眼裏卻又隱約帶著一絲僥幸的光芒。
“奶奶,您是在開玩笑吧?”他幹笑著說道。
此時,他多麽希望奶奶能夠看著他,微笑著跟他說:“被你發現了呀。”
然而她隻是安靜地看著他,眼中無法掩飾的悲哀與傷痛明確地表示她並沒有在開玩笑。
刹那間,病房內變得很安靜。
這樣的安靜,讓時間顯得很漫長,漫長得宛若過了幾個世紀,又似世間的萬物都靜止了一樣。
歐星辰努力了好久,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
歐老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才一邊回憶往昔,一邊將那段不堪的記憶口述了出來:“十幾年前,你爸爸與當時一個很有名的工程師,也就是梁昕薇的父親一起合作,開發了一個建築項目。當工程進行到中途的時候,梁昕薇的父親發現你爸爸買下的那塊地皮存在問題,於是建議終止工程,可是你爸爸當時認為自己已經投資了很多錢在那塊地皮上,絕不能半途而廢,所以便辭退了梁昕薇的父親,重新請了一支工程隊,將項目繼續進行下去。
“但你爸爸完全沒有想到,梁昕薇的父親是個十分有原則的人,他為了維護周邊居民的安全,和你爸爸進行了幾次談判,談判失敗了之後,他便直接拿著那塊地皮相關的數據報告,去相關部門告發你的爸爸,讓我們的公司蒙受了不小的損失。
“之後,你爸爸便找了幾個人,打算讓他們教訓一下梁昕薇的父親。你爸爸的本意隻是要嚇一嚇他,但沒想到那些人沒控製好事態的發展,竟然開車撞死了梁昕薇的父母。正因為如此,梁昕薇才會成為孤兒……而此後發生的事情,你知道的,並不比我少。”
奶奶講述的那段往事,就像一個很長很恐怖的故事。
歐星辰虛弱的身體開始搖晃。
他眼中的一切都在搖晃並且扭曲著,扭曲成無數旋渦,將他整個人卷了進去……
“砰——”
病房的門驟然被推開了。
歐星辰在這聲巨響中轉頭看過去。
隻見一個瘦弱的少女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地看著他們,然後難以置信地說:“這是真的嗎?”
“你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梁昕薇僵立在門外,一字一頓地問。
歐老夫人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啞聲似贖罪般說道:“對不起。”
梁昕薇微微張開嘴,喉嚨似被刀割了般,火辣辣地疼,疼得她發不出聲音。
為什麽會是這樣的?
為什麽害死她父母的,偏偏是星辰的父親?
刹那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曾經曆過的一幕幕——
父母沾染了鮮血的臉……
被火舌吞噬的汽車……
為她擦拭著腳上的泥土,溫柔地衝她微笑的天使男孩……
在靜謐的湖邊緊緊擁抱著她,親吻她的發絲,告訴她“我喜歡你”的歐星辰……
這一切在此時看來,就仿佛是上帝跟她開的一個巨大的玩笑。
她的心狠狠抽痛著,仿佛被針一下又一下猛烈戳中般。
走廊上靜悄悄的,隻有她沉重的呼吸聲。
真的好安靜……
安靜得讓她覺得好像腦海裏有一道道驚雷閃過,轟轟作響。
終於,她無法再忍耐!
她也不能再忍耐!
於是,她立即轉過身逃離了。
“昕薇!”
歐星辰大聲喊著她的名字,跳下病床打算追上去。
然而當他的雙腳觸及地麵的時候,卻因為身體虛弱而無法控製地跌倒在地,手上的輸液針被生生扯掉,在他的手上留下一道正不斷滲出血珠的傷口。
“星辰,我想梁昕薇在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後,絕對不願意再見到我們,所以聽奶奶的話,你還是放棄吧。”歐老夫人走到他的身邊,俯身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歎息著說道。
歐星辰望著此時空****的病房門口與走廊中冷冰冰的白色燈光,回想著梁昕薇站在門口時臉上那驚愕不已的神情,還有因承受極度的痛苦而不停顫抖的纖瘦身軀,他受傷未愈的頭不禁傳來猶如被無數顆子彈擊中一樣劇烈的疼痛。
他抱住腦袋,絕望地說:“所以,我說過要給昕薇幸福的承諾,是絕對無法實現的嗎?因為,我就是那個奪走了她所有幸福,甚至給她帶去了不幸的人的兒子……”
歐老夫人憐憫地看著他,抿唇沉默了半晌,才用哽咽的聲音說道:“星辰,你不要恨你的爸爸,因為當他知道昕薇父母的事情後,他就一直感到很內疚,而之後就像是報應一樣,他被一場重病帶離了人世。”
“就算是這樣……”他抬頭看向奶奶,喃喃地說,“就算是這樣,我們卻從未彌補過昕薇受到的傷痛,甚至還一次次地傷害她。”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裏漸漸閃現出一絲堅決的光芒:“我要為爸爸做過的事情向昕薇贖罪;我要將歐家虧欠她的一切,盡我所能地補償給她。”
“你這麽固執,又是何苦呢?”歐老夫人搖了搖頭。
正當她還想說些什麽來勸阻他的時候,他卻堅定不移地說:“奶奶,請您不要再阻攔我靠近昕薇了,因為昕薇就是延續我生命的藥,要是沒有了她,我根本無法再活下去!”
他說得那麽認真,讓歐老夫人不得不相信,他已然將梁昕薇當成了他的一切。
在這場“戰爭”中,她徹底失敗了。
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他們歐家,應有此報的命運。
下午。
陽光照入房間內,在窗邊的書桌上灑下淡淡的金色光芒。
梁昕薇坐在書桌前,用顫抖的手拿著手機,翻看著歐星辰這些天發給她的短信——
“昕薇,雖然你已經知道了一切,也許你無法再接受我,但是我依然想對你好。”
“昕薇,我仍舊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要給予你幸福的心情。就算了解了真相,我也不後悔遇見你,因為我知道,無論在何時見到你,無論你是誰,我都還是隻喜歡你。”
“昕薇,你收到了我的短信嗎?你打開看了嗎?你能夠看到我的真心嗎?請你回答我,好嗎?”
“昕薇,距離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已經四天了,你還是無法原諒我嗎?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寧願你來到我的麵前,狠狠地報複我,也不願你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裏。”
“昕薇,也許我提出這樣的請求很無恥,但我還是希望我們都能夠忘記上一輩的恩怨,過新的生活。”
……
“昕薇,我仍舊會遵守自己說過的要帶給你幸福的承諾,所以請你回到我的身邊,給我幫你撫平傷痛的機會吧。”
看到二十分鍾之前收到的最後一條短信,她終於忍耐不住,任憑眼淚奪眶而出,一顆顆落在手機屏幕上。
這些天,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一切。
她把自己關在家中,斷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舅舅、舅媽、美珍、乾薰百般勸說,都無法讓她走出房間。
而他們也根本不知道,那一天她受到了多麽巨大的衝擊。
當她將在醫院聽到的事實消化之後,原本那溢滿胸腔的憤怒與仇恨逐漸變成了悲傷和恐懼。
憤怒與仇恨的,是星辰的父親是害死她父母的凶手,而歐老夫人阻攔她和星辰在一起的原因,竟然是為了隱瞞這個殘忍的真相……
恐懼的卻是,她分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和星辰果然如歐老夫人說的那樣絕不可能在一起,可她仍舊像瘋了一樣思念著他。
想到這裏,手中的手機似乎頓時變成了燙手山芋,她害怕地按下手機的鎖屏鍵,然後將它扔在了書桌上。
然而手機落在書桌上的那一刻,手機屏幕驟然又亮了起來,並傳來了一陣鈴聲。
她扭頭看去,發現屏幕上彈出信封圖案——收到了短信……
也許,又是星辰發來的。
猶豫了一陣,她還是忍不住重新拿起手機,打開了那條短信——
“好,就算你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會去你的身邊,牢牢地抓住你!”
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他這麽說到底是什麽意思,屋外便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詫異地抬頭朝窗外看去,在見到突然出現在窗戶外的人時,她嚇得站起身,連椅子都撞翻在地,然後惶然失措地後退了幾步。
“昕薇。”
看到她那驚嚇過度的模樣,歐星辰略微苦澀地笑了笑,然後用溫柔而深情的目光看著她,輕喚她的名字。
窗戶外,站在陽光下的少年,麵容比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消瘦了許多。
他的頭上纏著的白色紗布,讓她不由得想起暴雨傾盆落下的那天,他為了來到她的身邊,攀爬出陽台結果摔下樓受了重傷。
她知道,他有多喜歡她。
因為他說過無數遍,他會給她幸福。
這些年來,她期待著,等候著……可最終,她才知道,原來她一直期待著的,等候著的,是一句根本無法實現的承諾。
她不忍再看他。
因為她不想在他的凝視下,回憶那些曾經快樂,但此時隻會令她心酸的畫麵;她也不想在看到他悲哀的表情時,禁不住落下淚來,讓他發現她有多舍不得他,所以她扭過頭,低聲說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知道。”他說,“可是我想見你。”
她用牙齒咬住下嘴唇,直至舌尖嚐到了血腥的味道,才哽咽地說:“曾經,我感激你信守承諾的執著,可是我現在一點都不喜歡甚至開始討厭你的執著,難道你真的要做讓我討厭的事情嗎?”
“是的。”他回答。
“為什麽?”她問。
這一次,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沉默著。
全世界似乎因為他的沉默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中。
過了許久,窗戶外傳來了樹葉落下的聲音。
歐星辰這才輕聲回答:“因為我喜歡你;因為就算我離開,你依舊不會感到快樂;因為我在奢望自己能夠治愈你心中的傷痛……”
“不可能的,星辰。”
他的話讓她的眼睛裏氤氳出一片厚重的水霧。水霧在她眼中凝聚成晶瑩的淚珠,一顆顆湧出她的眼眶,滑過白皙的臉頰,最後在地麵上濺開了無數水花。
“我們怎麽能夠隻想著自己的幸福,而不去在意其他事情……”
“為什麽不能?”他打斷她,無比認真地說,“隻要你還願意相信我,隻要你還願意朝我伸出手,我就會緊緊牽著你的手,帶你走出回憶!”
說著,他朝她伸出右手,做出邀請的姿勢。
透過迷蒙的淚眼,她凝視著他那流露出期待目光的眼睛。
猶豫了許久,她終於深吸了一口氣,緩步朝他走近。
一步。
兩步。
……
她將因內心的不安而不停顫抖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中。
他立即像永遠不會再放開她般,用力地握緊她的手。
像是從他那裏獲得了力量一樣,她用另一隻手撐住書桌的桌麵,爬到了書桌上。
歐星辰見狀,立即用手摟住她,將她從房間中抱了出來。
待梁昕薇的雙腳碰到地麵,他才鬆開了攬在她腰間的手,微笑著說:“昕薇,和我去一個能夠忘記憂愁的地方吧,好嗎?”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但是跟隨他一同離去的腳步,卻足以讓他知道,她已然接受了他向她提出的約會邀請。
兩人一同前往的,是擁有最多歡聲笑語的地方——遊樂園。
恰逢周末,旋轉木馬、跳樓機、海盜船等遊樂設施的檢票處都排起了長龍。
過山車從盤桓在半空中的軌道上呼嘯而過,傳來一陣陣尖叫聲。
坐在過山車第一排,感受著急速下降的快感,宛如將胸中積壓許久的一切都發泄出來般,梁昕薇不停地大聲呼喊著。
坐在她身邊的歐星辰緊緊握著她的手,在過山車落到最低點又爬上陡坡的時候,他問她:“昕薇,覺得害怕嗎?”
她沒有回答,隻是抓緊了他的手。
歐星辰回握住她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昕薇!不管前方是刀山還是火海,我都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保護著你!”
呼嘯的風聲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可她還是異常清楚地聽見了他對她說的每一個字。
然而因為失重的感覺,她始終無法作出回應,隻能迎著猛烈的風,持續不斷地尖叫。
也許是風吹痛了她的眼睛,或者是沙塵跑進了她的眼睛,驟然而來的酸澀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水。
沒有人能夠察覺到她剛才流淚了,就如同沒有人能夠洞察她的內心因他的話而湧出了一絲苦澀的感覺。
牽著歐星辰的手從過山車的出口處走出來的時候,梁昕薇感覺自己的兩條腿虛軟不已,幾次差點跪倒在地。
“明明就嚇得腿都軟了,剛才還說自己不害怕呢。”歐星辰用有力的手臂摟住她單薄的肩,半扶著她,笑著說道。
話剛說完,她的腳絆在一個小小的台階上,她膝蓋一軟,摔向地麵。
幸虧歐星辰及時反應過來,將她抱在自己懷中,才讓她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五體投地的狼狽畫麵。
“你就不要再逞強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待她重新站穩之後,他不容分說地牽起她的手,朝四下張望著,想找到可供休息的地方。
正當他皺眉努力尋找時,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年輕人,如果你不介意,就讓那個女孩來我這裏休息一下吧。”
歐星辰與梁昕薇轉頭看去,才發現對他們說話的,是一位站在榕樹下的老爺爺。
隻見他係著一條深藍色的圍裙,站在棉花糖機後,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一張折疊凳子,並衝他們和藹地笑道:“不過我隻有一張凳子,年輕人,你可能得站著嘍。”
“沒關係。”歐星辰將梁昕薇領到老爺爺的身邊,將折疊凳子拉到她的身後,示意她坐下休息。
梁昕薇卻猶豫著不肯坐下,她看著正將剛做好的棉花糖裝進塑料袋中的老爺爺,不好意思地說:“這樣,老爺爺您不就沒得坐了嗎?”
“我都坐了一整天了,也該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才行。”老爺爺說著晃了晃身子,然後樂嗬嗬地說道,“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攤位……”說到這裏,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接著小聲告訴他們,“我想去趟洗手間。”
梁昕薇被老爺爺的神情逗樂了,她忍著笑意說:“沒問題,老爺爺您就放心地把攤位交給我們吧。”
老爺爺霎時像卸下重擔一樣鬆了一口氣,並快速地把圍裙脫了下來,然後快步朝遊樂園的洗手間跑去。
“既然老爺爺已經把他的攤位暫時交給我們了,那你也就不用因為占用他的凳子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吧。”
歐星辰說著,便拉著她的手,強迫她坐在凳子上,隨後站在她的身後,輕輕摟著她的肩膀。
他站在她的身後,像是椅背一樣,讓她舒服地靠著。
從他身上傳遞到她的後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溫暖感覺是那麽熟悉,讓她閉上雙眼就能夠回憶起在花香公園的湖邊,他從她的背後緊緊擁抱著她的情景。
耳邊樹葉晃動的沙沙聲,就像那時草木在風中搖晃發出的聲音。
穿透了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眼簾上的斑斕陽光,就像那時被風吹皺的湖麵上的粼粼波光。
可是不知為何,她的嘴裏卻泛出苦澀的味道。
微微抿了下唇,她歎息著呢喃道:“要是一切都能夠像味蕾一樣,隻要吃了糖果就隻會感覺到甜,就好了。”
歐星辰沒有聽清她的話,隻聽見她提到了“糖果”,便以為她想要吃甜的東西,於是他立即鬆開了摟住她肩膀的手,走到棉花糖機前,穿上了老爺爺剛才脫下的圍裙。
“星辰,你要做什麽?”梁昕薇不明就裏地問。
“你不是要吃糖嗎?”他一邊尋找棉花糖機的開關,一邊溫柔地笑道,“昕薇,以後你想要什麽,隻要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即便是星星我也會摘下來給你。而你現在隻是想吃糖,這實在太簡單了,這裏有現成的工具,就讓我為你做一朵像雲那麽大的棉花糖,來滿足你的要求吧。”
這時,他找到了棉花糖機的開關。
把開關打開後,棉花糖機發出了嗡嗡的聲音。
梁昕薇趕忙從凳子上跳了下來,走到他旁邊,看著老爺爺剛才離開的方向,緊張地說:“不用了!要是你弄壞了老爺爺的營生工具怎麽辦?”
“放心吧。”他舀了一勺糖倒進棉花糖機中間的攪拌器裏,“如果弄壞了,我就賠一個全新的給他,如果他要罵我,那麽我也會心甘情願讓他罵個夠。隻要你覺得開心,我怎樣都無所謂。”
在他說話的時候,棉花糖機內卷出細如蠶絲的白色糖絲,他從竹簽筒中抽出一根竹簽,伸進棉花糖機裏順時針旋轉著,將那些糖絲卷在竹簽上。
看著竹簽被越來越多的糖絲纏繞著,從一根細細的竹簽,變成一根白色的棍子,又變成一個似巨大蠶繭一樣的橢圓,最後終於變成了一朵像雲一樣綿軟的棉花糖,梁昕薇的心似乎也像那不斷豐滿的棉花糖,被幸福的感覺填滿了。
關掉棉花糖機的開關,歐星辰像遞出一束鮮花一樣,將手中的棉花糖遞到她的麵前。
梁昕薇接過後,先撕下一片棉花糖送到歐星辰的嘴邊。
他微笑著張嘴接住,讓那糖絲在自己口中化開,隨後告訴她:“很甜,你嚐一嚐。”
在他的慫恿下,她又撕下一片棉花糖放入自己的嘴裏。
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他為她做的棉花糖很香很甜。
隻是,這香甜的味道,還是沒能驅走深埋在她心中的悲傷。
那悲傷的感覺,宛如一隻餓著肚子的野獸,將原本溢滿她胸口的幸福感,一點一點地吞食掉了。
她猛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雙腿虛晃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昕薇!”歐星辰緊張地繞過棉花糖機,快步走到她的身邊,用溫暖的手掌撫摸她冰涼的臉,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蒼白的唇瓣勉強扯開一抹笑容:“我沒事,隻是頭有點暈。”
“一定是因為我今天帶你玩了太多過於刺激的遊樂項目……”
“不關你的事。”她打斷了他懊惱的自責,然後順勢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從未得到過她的主動擁抱的他,有些欣喜,卻又有些驚訝地問:“昕薇,你怎麽了?”
“沒什麽。”她傾聽著他越來越快的心跳聲,用輕柔的聲音說道,“我隻是想好好地、安靜地待在你的身邊。”
“昕薇。”他問,“你願意拋下一切,和我一起去一個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嗎?”
說到這裏,他鬆開了擁抱著她的手,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能帶著你離開。”
“好啊。”像在結婚典禮上回答神父的提問般,她鄭重地說道,“我當然願意。”
她的話,令歐星辰如同在聖誕節時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禮物的小孩般,露出了讓陽光都遜色三分的燦爛笑容。
三十分鍾後。
歐星辰騎著摩托車,帶著梁昕薇來到海邊的一座小木屋前,獻寶似的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鑰匙遞到她的手裏,告訴她:“昕薇,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打開看看吧!”
她有些猶豫地看著他,然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深吸了一口氣,用他交給她的鑰匙,插入門把上的鑰匙孔中。
正要推開屋門的時候,她卻像觸電一樣,猛然縮回了自己的手。
他莫名地問她:“怎麽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不喜歡在送禮物給我的人麵前拆禮物,更何況這是你送我的禮物,我怕等一下要是太喜歡太高興了,會讓自己顯得很丟人。”
“不用擔心。”他笑著幫她擰開了門把,並說,“我又不會笑話你,而且你要是高興瘋了,我會覺得更得意呢。”
“不要!”她將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阻止他,“總之,我不喜歡那樣!”
看著她別扭的模樣,歐星辰既無奈又好笑地抬手捏了捏她挺直小巧的鼻子,然後寵溺地說道:“那你想讓我怎麽做呢?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地裏?”
“不需要這樣。”說著,她將他推到了木屋的台階下,“記得你剛才騎車經過的超市嗎?我現在肚子很餓,你去超市買點吃的回來吧。”
看到她緊緊蹙著的眉,他不敢逆她的意,隻能有些惋惜地一邊離開,一邊叮囑她:“那你要乖乖待在屋子裏,不許亂跑哦!”
“好。”她說。
他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說道:“我會很快回來的。”
“好。”
“如果有什麽事情,你要記得打電話給我。”
在歐星辰仍舊不放心地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太陽已經有一半沒入了海平麵。
海風卷起陣陣海浪,拍打著礁石與沙灘,傳來沙沙的聲音。
夕陽的餘暉落在女生的身上,柔和而美好。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他看不清她望向他時的眼神,隻能從她模糊的五官揣測她或許正在衝他微笑。
而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當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總會懊悔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再一次回頭……
如果他不是那麽放心地離開,也許他就能看到從她眼中落下的晶瑩淚珠,或許他便能明白她的心情,然後回到她的身邊,將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至死都不鬆手。
但是,沒有如果。
所以當他從超市回到木屋前時,遼闊的海邊隻餘下緩緩升起的月亮、不斷翻滾的海浪、冰涼的沙灘,和漆黑一片的小木屋,任憑他像發了瘋一般四處尋找,都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
而最終讓他宛若死亡一樣平靜下來的是她離開之前塞進木屋門縫下的鑰匙和一封沾滿了淚水的信……
星辰: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在回市區的公交車上了。
我會這樣不辭而別,是因為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在麵對你時向你說出自己心中的話語。
其實,我知道你今天帶我去遊樂園,又送給我這間海邊小木屋的用意——你是想讓我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遠離曾經的紛擾,與你一起過新的生活吧。
而我何嚐不是和你一樣渴望新生活呢,所以當你在遊樂園問我,願不願意和你一起離開時,我沒有絲毫猶豫便回答我願意。
是的,我當然是願意的,因為我從很久很久以前便那麽喜歡你了。
可是,我仍舊做不到你所希望的那樣,拋下一切和你離開。
因為對你的喜歡有多深,我心裏的傷口就有多深。
我這麽說,並不是因為你父親做過的事情而將怨恨轉移到你身上,我隻是忍不住總會在見到你的時候,便想起我的父母在我麵前慘烈死去的那一幕……而你對我的溫柔,就像不斷揉進我傷口中的鹽,讓我感到痛不欲生。
因此我隻能懦弱地選擇離開。
請你原諒我,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給予我治療傷痛的時間。
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能夠在傷口愈合之後的某個時刻,在重新遇見你的時候,用輕鬆的口吻,像老朋友般呼喚你的名字。
而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昕薇
當鑰匙和信從歐星辰顫抖的手中滑落時,他如同從樹上凋零的枯葉般頹然地坐在了地上,並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隻有不能自抑地顫抖著的肩膀泄露出他內心那深沉而絕望的悲痛。
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她終究還是無法留在他的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