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終於可以逃離。

那終日嘈雜混亂的地方，像一點點吞噬你的墳墓。

終於可以從那座墳墓裏爬出來——卻忘記了，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片墓葬區。

耳機的音量調得很大，窗簾隨著風輕輕擺動著，我抱著小喵靠在窗邊，Lady gaga那近乎癲狂的聲音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喜歡看似離經叛道的Lady gaga，即使有很多人說她是個瘋子，我卻依然瘋狂地迷戀她。

她瘋癲嗎？

嗬，這個瘋狂的世界，比她瘋癲的人太多了。

“砰！”

房間外麵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小喵惶恐地尖叫一聲，從我的懷裏掙脫，竄到被子裏，隻露出一雙驚慌不定的小眼睛看著我。

看吧，這個世界這麽多比Lady gaga更瘋癲的人，叫我如何不愛上稍微正常一點兒的她？

我把耳機的音量調得更大，然而房間外爭吵打架的聲音也隨之越來越大。

“臭娘們兒，你給老子滾——”

爸爸帶著醉意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隨後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和媽媽淒厲的哭聲。

我皺了皺眉頭，扯掉了耳機，音量調得再大又怎樣？

於事無補而已。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掃把星，你快把酒瓶還給我，要不然老子打死你！”爸爸的音量又提高了，聽上去快要抑製不住他喝醉酒後的狂躁了。

我把門微微打開一條縫，麵無表情地看著外麵。

客廳裏摔了一地的東西，媽媽坐在沙發上用手捂著額頭，爸爸拿著酒瓶走到了另一邊，瞪了媽媽兩眼後，又開始喝了起來。

“當年你賭博，把錢全部輸掉了，現在你又開始喝酒，看看你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叫我滾？你以為我不想嗎？如果不是為了喬恩，我早就走了！”媽媽看著酒氣熏天的屋子，數落了爸爸幾句後又忍不住哭起來。

爸爸不耐煩地把酒瓶往桌上一砸，狠狠地瞪著媽媽，吼道：“老子喜歡賭，喜歡喝，關你這個臭娘們兒什麽事？哭，就知道哭，掃把星，老子的好運氣都被你哭跑了，你再哭，就給老子去死！”

“你自己是個敗家子，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顧思誠，你真不是個男人！”

“閉嘴，你給我閉嘴！”爸爸摔掉手中的酒瓶，突然朝媽媽衝過去，揪住媽媽的頭發就是一陣亂打。

媽媽淒厲的尖叫聲刺痛了我的心，我終於忍不住打開門，衝了出去，死死地抓住爸爸的手，大喊道：“顧思誠，你給我住手！

”

我的突然出現讓爸爸媽媽都愣住了。

媽媽有些驚慌地看著我，拉著我的衣角，有些結巴地說著：“喬……喬恩，你怎麽出來了？快……快回房間去。”

我沒有出聲，隻是冷冷地盯著爸爸。

爸爸有些不自然地躲避了我的眼神，然後悶悶地說：“誰叫你出來的？快給我滾……快給我回房間去！”

爸爸幹咳了兩聲，甩開了我的手，又坐回餐桌旁，拿起酒瓶喝起來。

我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內心有個聲音不斷地在叫囂：離開吧，快點兒離開吧！一秒都不要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這樣想著，我不自覺地朝大門走去，然後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把媽媽擔心的呼喚和爸爸生氣的咆哮遠遠地甩在身後。

秋夜，清冷的風吹在臉上，我緊緊地握住拳頭，也止不住流淚的衝動。於是，我抬起頭看著天空，聽說這樣眼淚就不會流出來。

街上的人不是很多，經過電玩城時，我看到一個小女孩扯著她爸爸的褲子，撒著嬌要和媽媽一起合影，空氣裏滿是甜蜜的氣息。我輕輕地笑了起來，心裏卻莫名地發酸，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臉。

我茫然地向前走著，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張被爸爸媽媽摔在地上的結婚照，破碎的玻璃下扭曲了的笑臉，就像我書桌上那唯一一張全家福，不論我怎麽努力保管，都無法阻止它泛黃。

往前走便是許嘉言的家。

不知道為什麽，每當我特別傷心無助，或者是特別開心雀躍的時候，都習慣性地會去找許嘉言。

小時候，爸爸給我買了好玩的玩具，我會很開心地去找他一塊兒玩；媽媽給我買了好看的裙子，我會小心翼翼地穿上，去問他好不好看；長大後，我看到了一本好看的書，聽到了一首特別的歌，會第一時間想找他分享；在爸爸媽媽打得不可開交，我傷心和害怕的時候，第一個想要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我不愛他。

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中對我最好的一個，他對我來說是超越了愛情的存在。

“喬恩——”

我剛到許嘉言家的樓下，就聽到了他喊我的聲音。我抬起頭，他在二樓的陽台上衝我揮了揮手，然後放下手中的東西，跑下樓為我開門。

“喬恩，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玩？”許嘉言打開門後欣喜地問我。

“想你了啊！”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許嘉言先是眼睛一亮，嘴角高高地揚了起來。可是當他的眼神落到我紅腫的眼睛上時，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裏一下子沒了笑意，擔憂地問道：“喬恩，你剛才哭過嗎？”

“沒事我哭什麽啊？”我不自然地轉過頭，窗外，一陣風吹過，又有幾片葉子飄落在地。

“顧喬恩——”許嘉言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扇動著，滿臉的心疼。

看著許嘉言的臉，我的心忽然忍不住抽痛起來。

其實許嘉言是知道我們家的事的，隻是他很少問，我也就不想說。更多時候是我紅著眼睛，他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就那樣安靜地陪著我。他曾經對我說過，不論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隻要我需要，喊他的名字，他就一定會出現。那時候月光下的他，好像所有的星星都落入了他的眼中，閃著溫暖的光。

我不想沉浸在這樣一種傷感的氣氛中，也暫時不想去訴說剛剛在我家發生的那一幕，於是故意轉換話題，問他：“你在幹嗎呢？家裏怎麽這麽安靜？叔叔阿姨都不在家嗎？嗯，你肯定在……”

“噓——”許嘉言將食指豎在嘴前，緊張地朝門外看了一眼，然後拉著我快速走到二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畫板，笑眯眯地遞給我。

“你果然又在畫畫！”我接過畫板細細地看了起來。

許嘉言畫得很棒，不論是風景還是人物，都栩栩如生。特別是他畫的人物，非常傳神。但是他媽媽不允許他畫畫，他媽媽總是對他說，隻有好好學習考上重點大學，才會有一個光明而完美的人生，而畫畫那些是玩物喪誌。許嘉言明裏暗裏和他媽媽反抗過很多次，但最終都拗不過他媽媽，因此他隻好躲著他媽媽，偷偷地畫畫。

“許嘉言，你的畫技又有進步哦！想不到在你媽媽這樣的高壓政策下，你的畫技還能突飛猛進，小孩，不錯啊！”

我不想和許嘉言談論我家裏的事情，於是我放下畫板，趴在陽台的護欄上，開玩笑地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那當然，我是誰啊？我可是未來的梵高、達·芬奇、畢加索、莫奈……”許嘉言笑了起來，然後學著我的樣子將雙手搭在欄杆上，眼神飄向遠方。

“對了，小喵怎麽樣了？”站了一會兒之後，他問我。

小喵是我和他偶然在路上撿到的，當時小喵還很小，老貓生下它之後就不見了，孱弱的叫聲惹得人一陣心疼。我抱起它的時候，它就拚命地往我懷裏鑽，像是很冷的樣子，不停地發抖，於是我就把它帶回家了。

我剛想回答他的時候，媽媽就在樓下喊我的名字。

“看來我該回去了。”我聳聳肩，然後回過頭拍了拍許嘉言的肩膀，說道，“小心把畫板收好，不然又是一次世界大戰。”

“知道啦，顧喬恩……”他欲言又止，在樓下等待的媽媽又催促起來，才吸了口氣，看著我說道，“顧喬恩，想哭的時候就哭出來，在我麵前哭也沒事的。”

看著許嘉言晶亮的眼睛，我的心微微一動，嘴角高高地揚了起來，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飛快地下了樓。

如果不快一點兒，我害怕在下一秒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風突然大了起來，原本清爽的秋夜忽然變得有些沉悶。我一邊走，一邊踢著空氣，偷偷地抬起頭看著媽媽泛紅的眼角。

她已經很少笑了。

“您怎麽來了？”我問道。

“這麽晚了，你一個女孩子跑到許嘉言家裏像什麽話？再說，你太晚回家，你爸爸又該罵你了。”媽媽心疼地看著我。

我不忍看到媽媽愧疚的神情，要知道她才是最需要心疼的那個人。

“他睡了嗎？”我輕聲問道。

“應該吧。”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家的時候，樹枝被風壓得低低的，嘩啦作響。我看著有些破舊的大門，不想伸手去打開，那裏麵住著一個魔鬼，一個令人無法呼吸卻逃脫不了的魔鬼。

媽媽輕聲歎了口氣，走到我前麵，推開了門。

門剛打開，一個酒瓶就猛地飛過來，砸在門框上，“砰”地碎裂了。酒瓶碎裂的聲音夾雜著爸爸狂躁的罵聲：“你們還知道回來啊？幾點了？還跑出去丟人現眼！”

我從媽媽身後走出來，風吹著燈泡來回晃動，爸爸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

“喬恩，快點兒去洗澡，早點兒睡吧！”媽媽沒理他，而是拉著我直接往衛生間走去。

“我問你們話，怎麽不回答？耳朵聾了嗎？”

對於我們忽略他的態度，爸爸非常生氣，搖搖晃晃地想要衝過來，卻被椅子絆倒在地。媽媽趕緊鬆開我的手，走過去想要扶起他。

媽媽剛蹲下，手還沒來得及挽上爸爸的胳膊，爸爸就突然抓住媽媽的頭發，把她狠狠地甩到一邊，喘著粗氣說道：“我叫你扶我了嗎？我是沒用，但還不至於沒用到爬不起來！我剛剛問你們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媽媽被甩到了櫃子邊，悶哼了一聲，原本不怎麽整齊的頭發散開了，蓋住了額前的傷口。我跑過去扶起她，然後狠狠地瞪著那個已經醉得不成人樣的魔鬼。

“瞪什麽瞪？怎麽，你也嫌你老子沒本事？顧喬恩，我告訴你，你老子再沒本事，你也還是要靠著我才能生活，你還敢瞪我？

看我不打死你！”他爬了起來，一步一步逼近我和媽媽。

濃濃的酒味刺激著我的鼻子，我厭惡地看著他。

外麵的風刮得更厲害了，有些老損的窗框被吹得啪啪作響，燈泡像失了重似的晃動著。

“你要打死我就打，不要再打我媽！”我攔住他，將媽媽護在身後。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我的左臉上，左臉迅速紅腫起來。我死死地咬著嘴唇，嘴裏滿是腥甜的味道。

“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但你要是敢再動我媽一下，我就不會放過你，顧思誠！”我咬著牙狠狠地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爸爸。

我不明白，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個把我捧在手心的親愛的爸爸變成了眼前這個如同魔鬼一般癲狂的人，不僅好賭，還酗酒，隻要一不順心，就拿媽媽和我出氣。有時候我都懷疑，眼前這個我叫了十幾年“爸爸”的人，真的是生養我的那個人嗎？

“小兔崽子，你既然是老子的孩子，老子就能打死你！忘恩負義的家夥！”說完，他舉起手又是一耳光扇下來。

可是，這次是打在媽媽的臉上。

媽媽一把將我拉開，耳光落在她臉上時，一滴淚就這樣甩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反應，爸爸已經開始拳腳相向。

我狠狠地推開他，瘋了一般喊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我十歲生日那年就已經死掉了，他死掉了！”

我的嗓子喊啞了，卻喊不回爸爸的理智。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所有的幸福都停留在十歲那年生日的那天，之後就再也沒有了，一切都變了。

我半跪著趴在媽媽身上，承受著爸爸不停地落下的拳頭，耳邊是媽媽哭喊的聲音。

“轟——”

閃電從天際劃過，一陣陣雷聲響起，大雨傾盆而至。

“啊——”爸爸尖叫一聲。

原來是小喵看到爸爸打我，想要保護我，於是衝上來撓了爸爸一下。

爸爸低聲咒了句“死畜生”，然後抬腳猛地踢開小喵。

“喵……”

小喵尖叫了一聲，小小的身體重重地砸在牆上，又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它癱在地上瑟瑟發抖。

“死畜生，連你也敢撓我，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不是人！”爸爸打紅了眼，撲上去對著小喵的肚子一陣猛踢。

“爸爸，不要——”我看著小喵一點兒反抗的能力都沒有，被踢得渾身是血，於是衝過去，抱住爸爸的腿，哭著哀求道，“爸爸，不要，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了。爸，您不要再踢了，它還那麽小，明天……明天我就把它送走，您別踢它了。爸，我求您了！”

可是，瘋了一般的爸爸哪裏聽得進我的話，他伸出手將我甩到一邊，然後將小喵拎了起來，重重地扔到門上。小喵淒厲的叫聲驟然停了下來，我看著它從門上滑下來，留下一道血紅的印記。

“喵……”小喵呻吟著，鋒利的牙齒斷了一截，它看著我，小聲地呻吟著。我爬過去，將它抱在懷中，它全身都在發抖，眼裏的光慢慢暗下去，最後一動不動。

我記得剛撿回它的時候，它就成了我在這個家裏唯一的快樂。它那麽乖巧地躺在我的懷中，甚至從沒有發過脾氣。在我不開心的時候，它就縮在我的腳邊，輕輕地蹭著我的腳尖，可是現在，它在我的懷中再也不會動了。

“它死了，您開心了嗎？”我抬起頭，看著累得喘氣又忙著灌酒的爸爸，“您說啊，您開心了嗎？如果不開心，要不要連我也打死啊？”我的眼淚瘋狂地滾落，大聲質問著。

媽媽在一旁已經不流淚了，隻是呆滯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要不要打死我啊？說啊，要不要？顧思誠，你這個魔鬼！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我抱著小喵，失控地哭喊著。

“你——”爸爸被我的話刺激到，放下酒瓶，飛快地朝我衝過來，誰知一腳踩在了他和媽媽的結婚照上，滑倒在地。

我看著像死豬一樣癱倒在地的爸爸，想著剛剛他瘋狂地踢打我和媽媽還有小喵的樣子，心裏的怒火騰地燃燒起來。

去死吧！

內心憤怒的火焰瘋狂地燃燒著，把我最後一絲理智也卷入憤怒的火舌中，燃燒殆盡。

我輕輕地放下懷中的小喵，然後朝癱在地上的爸爸衝過去，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咬著牙將全身的力氣傾注在手上。外麵的閃電像是要劃破天空一般，雷聲一聲比一聲響。爸爸雙腳不停地蹬著，卻使不出什麽力氣，隻是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一道道光閃過，伴隨著我和媽媽一次又一次挨打的畫麵，還有小喵最後看著我的眼神，一滴滴淚掉在爸爸的臉上，我恨他，去死吧！

“喬恩，住手！喬恩，顧喬恩，你給我住手！住手……”終於，我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我抬起頭對上她滿是淚水的眼睛，她對我搖頭。我的心髒一顫，猛地鬆開了手。

“喬恩……”媽媽衝過來抱住我，泣不成聲。

爸爸癱倒在地上，大口地呼吸著，用恐懼無比的眼神看著我。

我木然地坐著，然後大叫一聲，抱著已經沒有氣息的小喵衝進了雨裏。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不動了，我摔在地上，大雨不停地擊打在我的臉上，我大聲哭喊著，直到把所有的力氣都用盡……04

我昏昏沉沉地倒在路上，雨水和著淚水流下，迷蒙中，那些遺失的美好片段在我的腦海裏浮現——上二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講故事比賽中獲獎，爸爸把我扛在肩頭，滿臉驕傲地向一路上遇見的每個熟人炫耀：“我女兒今天在全校的講故事比賽中得了第一名哦！”

還有，我用自己存的零花錢給他買了第一份父親節禮物的時候，他眼圈泛紅，激動地抱著我，說我是他最心愛的小公主，然後帶我去商場買回了一大堆公仔和零食。

還有，十歲生日那天，爸爸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遊樂園玩，在回家的路上，經過玩具店時，我吵著要生日禮物，爸爸就牽著我去買。我選了一個很大的毛毛狗，爸爸彎著腰取笑我，說比我還高的玩具看我怎麽抱回家。當時店員羨慕地對我說“小美女，你爸爸好愛你哦”。我聽了，笑著說“我也很愛我爸爸呀”，然後摟著爸爸的脖子，親了爸爸一下，惹得周圍的人大笑不已。

可是，那次之後，我們一家人再也沒有像那樣笑過。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消失了太久，久到我甚至懷疑那樣快樂的時光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雨聲漸漸小了，懷中的小喵已經渾身冰冷，我在那刺骨的冰冷中漸漸清醒。

我看著小喵，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走到花壇邊將它埋了。如果不是我帶它回家，也許會有更好的人收留它。看著凸起的小土堆，我冷笑起來，就連我養的小喵都知道衝上來保護我，而那個和我們相處了十幾年的爸爸，卻不停地在傷害我們。

天空還飄著小雨，我無力地往家裏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靈魂，腳步零亂。

家門前昏暗的路燈下，媽媽站在那裏張望著，一看到我就立刻撲了上來，緊緊地將我擁在懷中，沒說一句話。

“媽——”我聲音沙啞地喊道。

“回來了就好。”媽媽鬆開我，看了看我，說道，“會好起來的。”

我笑了笑，卻不忍心反駁她是在自欺欺人。她拉著我，告訴我爸爸已經睡了，家裏也已經收拾好了，讓我快點兒去睡覺，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拉住她，想了想，說道：“媽，我要轉學。”

“轉學？”媽媽不解地問道，雨後溫度下降，她打了個寒戰，又問，“轉什麽學？”

“媽，我知道您不會離開這個家，可是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我真的會瘋掉的，媽。”我看著媽媽，許嘉言的媽媽和她一樣的年紀，而她卻好像蒼老了十歲。

“唉……”她輕輕地歎氣，“想轉到哪裏去？”

“江川中學。”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好了，我不能再在這個家待下去，我必須要離開，去尋找能夠讓我正常呼吸的空氣。這所學校離我家非常遠，這樣我就可以住校，不用再待在這個家裏了。

“不行。”媽媽一聽江川中學的名字，立刻拒絕，有些生氣地說道，“你挑哪所學校不好，非要挑這所學校？誰不知道這所學校是出了名的壞風氣，你在這樣的學校裏能有什麽好？你該學成什麽樣子了？不行，說什麽我也不會同意的！”

“媽！”我早就猜到她會這樣，可是除了這所學校，還有哪所中學能離家那麽遠，讓我有借口不回來呢？

“叫我也沒用，我不會同意的，跟我回家。”媽媽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就走。

“我不管！”我甩掉她的手，固執地說道，“我答應您我一定會好好學習，不會學壞的，我保證。如果您不讓我去，就等著看我瘋掉。今天我已經快瘋了，下一次我不敢保證我會不會停手！”

我說完，媽媽猛地後退了一步，像是回想起今天我掐住爸爸時的模樣，麵露難色。她擔憂地看看我，又往家的方向看了看。

“媽，我求您了，這個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會學壞，周末我就會回來看您。其實我也不想走，因為我不放心您，但是我害怕，媽，我真的害怕……”說著，淚水再一次無法控製地流下來。

媽媽聽後沒有回答，隻是低頭沉思了很久，然後無奈地說道：“喬恩，是爸媽對不起你……”

“媽……”

“別說了，媽媽答應你，想去就去吧。你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不能學壞，有什麽事都要及時跟媽媽說。”

“媽，放心吧，隻是他那邊……”聽到媽媽同意了，我鬆了口氣。但是一想到那個醉醺醺的人，我的心又禁不住揪了起來。

“這個你別管了，我去跟他商量。”媽媽擔憂地看著我，輕輕地歎了口氣。

當媽媽跟我說已經幫我辦理好轉學手續的時候，我愣住了。

那天醒來，爸爸已經不在家了。接連幾天我都沒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不見我，隻知道沒有他的家裏平靜很多，我甚至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回來。

我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時候又是如何說服爸爸答應我轉學的，隻知道媽媽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開心得快要瘋了。

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讓我煩悶的家了，終於可以離開那個紅著眼的魔鬼了。

從十歲生日過後，離開這個嘈雜混亂的家是我唯一的願望。

充斥著打罵聲，充斥著濃烈的酒味，充斥著嘔吐物的惡心氣息，充斥著鹹濕的淚水，充斥著腥甜的鮮血——這個如同墳墓一般的地方，我終於可以逃離了。

周一，我堅持不讓媽媽送我去學校。

幾經轉折，在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後，我終於站在了江川中學的校門口。看著這所中學，雖然傳說中它十分可怕，可是我覺得它異常美好。

我懷著輕鬆的心情走進了江川中學的大門，到教務處報到之後，就由老師帶我去教室了。

一路上，老師很八卦地問了些我為什麽在高一的第二學期從市重點中學轉到這所學校，是不是被那邊的學校開除之類的問題，我壓根不想回答，於是不管她問什麽，我都回以得體的微笑。

江川中學的教學樓在離教師辦公樓不遠的地方，相比辦公樓來說，教學樓從外觀看要新得多。隻是走上去之後才發現，牆上到處都是用小刀或是各色的筆畫的痕跡。上麵寫著各種奇怪的話，有些是表達愛意的，有些是髒話，更奇怪的是，上麵居然有很多不堪入目的圖案和文字，而老師好像已經司空見慣，一臉淡然地走過，完全無視我眼裏的驚訝。

我被分到二班，教室在走廊的盡頭，老師帶著我走過去時，走廊兩邊突然冒出許多男生，有的吹著口哨，有的用挑剔的目光看著我。

“新來的！”

“長得還不錯呀！是哪個班的？”

“哈哈……”

“漂亮是漂亮，就是瘦了點兒。”

“是啊，要是再前凸後翹一點兒，那就完美了，哈哈……”

兩邊的男生絲毫不遮掩地哄笑著，我強裝鎮定地跟在老師的身後，目不斜視，手心全是冷汗。

“嘿，美女，頭發挺香的啊！”

突然，一個男生在我的身後挑起我的頭發，我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他卻毫不收斂，反而更加得意地衝我咧開嘴，露出滿是汙垢的牙齒。

我嚇了一跳，猛地後退了一步，正想警告他，老師就走過來了，讓他們注意點兒，而且上課時間馬上到了，讓他們趕緊回教室。他們這才沒趣地“嘁”了一聲，然後散去。

我以為老師會和我解釋什麽，誰知道她隻是看著我笑了笑，說道：“到了，這就是你的教室，進去吧。”

剛走進教室，上課鈴聲就響了。我小心地環視了一圈，隻見大家東倒西歪地坐著，有的直接趴在桌上睡覺，直到老師清了清嗓子，讓大家注意之後，才勉強坐直了身體。

雖然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這和我預想的還是差了很多。

但是，至少我不用再麵對家裏的戰爭，不用再看著癲狂的爸爸而不知所措，所以哪怕這裏再差，我也願意待下去。

“同學們，大家安靜一下，向大家介紹一下新來的轉校生顧喬恩。大家以後要相互照顧，知道嗎？”老師熱情地介紹著，下麵卻沒有一個人回答，老師隻好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指著最後一排的一個空位子對我說：“顧喬恩，你就坐到最後一排裴娜的旁邊吧！”

“好的，謝謝老師。”我保持著微笑，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到那個空座位旁，坐了下來。

老師拍了拍手，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課堂上。我看了看身邊叫裴娜的女生，她的長相很普通，但是打扮得很妖孽，正拿著英語書認真地看著。

我暗暗感歎，想不到在這樣的學校還有這麽刻苦的學生！誰知我感歎完，正想收回目光時，突然不小心瞥見她英語書的外皮裏竟然是言情小說，我又好奇地打量起她來。

“喂，看夠了沒有？”突然，她轉過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將書重重地合上了。

沒想到被她發現了我在看她，還真是尷尬。我正在想該怎麽回話的時候，老師喊了起立。

思緒被打斷，我立刻站起來，裴娜沒來由地冷笑兩聲，我沒理她。在老師喊了“坐下”之後，我想也沒想就放鬆地坐下——誰知我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哈哈……”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課堂再一次哄鬧起來。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抬起頭憤怒地看著將我的椅子挪掉的裴娜，她也瞪著我，一副“你能怎麽樣”的表情。

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大聲說道：“老師，我要換座位！”

“什麽？”老師驚訝地問道。

“我要換座位，我不習慣和那種喜歡惡作劇的小人坐一起。”我再次大聲地說道，並且低下頭和裴娜對視。

班上驟然安靜下來，我和裴娜之間的氣氛緊張得好像下一秒就會爆炸。

終於，老師做出了決定，對我說：“好吧，顧喬恩，你就坐到紀夏晴旁邊吧！”

我拎起書包從裴娜身邊走過，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等著瞧！”

我走到紀夏晴的身邊，她立刻站起來，朝我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讓我坐了進去。我心情複雜地放下書包，老師開始上課了。

“你好，我叫紀夏晴，也是轉學生，不過比你早兩天。”

紀夏晴主動向我介紹自己，我轉過頭看著她。她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善意的笑，筆挺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白嫩的皮膚，是個標準的美女。見我盯著她，她衝我咧開嘴，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我叫顧喬恩。”我也簡短地自我介紹了一下。

剛進學校的好心情完全被裴娜破壞了，但是一聽紀夏晴也是轉學生，心裏馬上升起一種親近感。

“你不要心情不好，不開心的事不要記在心上。”她低著頭小聲說道，“裴娜是班裏出了名不好惹的主，脾氣非常不好，我來之前都打聽過了。你以後盡量少和她起衝突！”

我聽著，又轉過頭看了一眼裴娜，她依舊低著頭沉迷在她的言情小說裏。

我以為她不會注意到我的目光，哪知我一看向她，她立刻抬起頭狠狠地瞪了過來。

我迅速收回目光，然後問紀夏晴：“難道老師不管嗎？”

“管得了的就管，管不了的就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不是太過分，老師都不會管的。所以，你以後要小心一點兒！”紀夏晴拍了拍我的手，小聲地提醒道。

“嗯，謝謝！”我對她笑了笑，心裏不知不覺把紀夏晴當成了好朋友。

一整天的課程幾乎都在和紀夏晴的聊天中度過。

終於放學了，得知我和她在同一間宿舍的紀夏晴興奮地拉著我的手，要帶我去宿舍。我剛收拾好課本，站起身，一群人立刻圍了過來，裴娜站在我麵前，冷笑地盯著我，站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很高、很壯、長得很醜的女生。

“你要幹嗎？”我厭惡地看著裴娜。

“幹嗎？”裴娜冷笑了一聲，推了我一下，“你是新來的，我來教教你規矩！”

我往後退了兩步，紀夏晴緊張地扶住我。我朝她笑了笑，示意她離我遠一點兒，然後轉過頭冷冷地對裴娜說道：“謝謝了，我有《學生手冊》，規矩我自己會看，不勞煩你教了。”

“你的嘴巴還挺厲害啊！”裴娜被我氣得臉微微泛紅。

我一下子忍不住了，推了她一下。

“你一個新來的，居然敢和我動手？我就罵你了，你能把我怎麽樣？”裴娜被我的動作激怒了，口不擇言地罵起來。

“啪！”

誰也沒看清我的手是怎麽揮出去的，隻聽到裴娜尖厲地叫了一聲，她的左臉立馬腫了起來。所有人都愣住了，我也是。

我隻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似乎都用在那甩出去的一巴掌上了。

短暫的寂靜之後，大家驚歎出聲。

裴娜捂著臉，對她身邊那個又高又壯又醜的女生說道：“林淩，你是我們班的老大，這個新來的家夥居然敢當著你的麵撒野，也太不把我們這些老生放在眼裏了，你要幫我教訓她啊！”

裴娜的話音剛落，“啪”的一下，又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這次是那個叫林淩的女生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可以斷定，她這一巴掌絕對不比我剛才甩出去的那巴掌輕。我被打得一瞬間意識模糊，清醒過來後，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我捂著臉，扭過頭瞪著林淩，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這麽經不起挑撥，真是又高又壯又醜……又蠢啊！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怎麽？被打得不夠痛嗎？”林淩不屑地看著我。

從小到大除了我爸，我從來沒被別人打過，連我媽都沒有。我想要還她這耳光，可是我剛舉起手，立刻被一群人按在了桌子上，動彈不得。

“你們幹什麽？放手！”旁邊的紀夏晴急了，想要伸手去推開那些按住我的人。

“紀夏晴，你別管，別動！”我低喝道。

雖然是第一天來江川中學，可是現在我已經清楚地知道，要是紀夏晴這時候幫我，她隻會一起挨打。

“向裴娜道歉！”林淩扯住我的頭發，在我的耳邊大聲說道。

我想掙脫，可是無奈被太多人按著，怎麽也動不了，隻好咬著牙不開口，狠狠地瞪著她。

“還瞪！”她更加用力地扯著我的頭發。

疼痛的感覺從頭頂傳了下來，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哭。隻是身邊的紀夏晴忍不住了，指著林淩說道：“林淩，你不怕我……”

“紀夏晴！”我喊道，用眼神告訴她不要。要是告訴老師有用的話，她們根本就不敢這樣，況且她們這麽多人，就算說也說不過她們。

紀夏晴看著我，眉頭皺到了一起，眼看就要掉淚了。

“我再說一次，向裴娜道歉。”林淩說道。

“做夢！”我白了她一眼，冷笑道。

林淩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說，於是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退出幾步說道：“我看是你的嘴硬，還是你的皮硬！”

話音剛落，我隻感覺所有的陽光都被遮住了，眼前一片漆黑，隨後便是雨點般的拳頭落下。原本按著我的人都加入了打我的行列，我用手緊緊地護住頭部，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既然選擇了，就不能後悔。

過了好一會兒，林淩才出聲讓她們停手，然後揪起我的頭發說道：“還真嘴硬，好，我再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現在服軟，我以後都會罩著你。”

“罩著我？謝謝，我不需要！”我直勾勾地盯了林淩好一會兒，然後不屑地說道。

“你——”林淩氣結，“給我打！”

我想起了小喵死的那個雨夜，爸爸也是這樣一拳一拳地敲擊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裏頓時湧起無邊的恨意。

我恨他，我這一輩子都恨他！要不是他，媽媽不會哭得目無光彩；要不是他，我不會逃到這裏來；要不是他，我不會在這裏挨打。

我緊緊地咬著唇，直到我快要昏過去的時候，林淩才讓大家住手。臨走時，林淩看著我，狠狠地說道：“行，你有種，這麽硬氣。但是我告訴你，我是班裏的老大，我會有辦法讓你服軟的，你等著瞧！”

我衝她搖搖頭，鬆了口氣，才發現嘴裏全是血腥味，原來剛才我將嘴唇咬破了。

我原本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想起爸爸，那股恨意湧上心頭，淚水就溢滿了眼眶。我抬起頭看著窗外，不讓眼淚落下來。

“想哭就哭出來吧，這樣會比較好過一些。”紀夏晴安慰著我，可話音剛落，她自己卻漲紅了臉，像是馬上要哭的樣子。

我笑了起來，反過來安慰她道：“沒事的，不要擔心了。”

紀夏晴輕輕地抱住我，我將目光投向教室外，窗外陽光很好，可是為什麽教室裏卻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