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人心上住了幾個秋天

你在北方的寒冬裏四季如春,我在南方的豔陽裏大雪紛飛。誰把南山唱作北,誰把離人寫作愁?她的心裏住了幾個離別的秋天,他的腳下走過了多少天南海北……

01

我總覺得,墨遙好像真的有話想對我說。當然,就和我之前覺得他想我去救他一樣,是我的主觀臆斷,完全沒有什麽依據。

一開始我覺得那是我的錯覺,可是一個月下來,再怎麽離譜的錯覺,也不可能持續一個月吧?

再有幾天就要期末考試了,而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我們身為學生極為期待的寒假也就要到來了。

講台上老師在講著重點,我手支著下巴在發呆。

我感覺到墨遙在看我,但我認為這多半是自己的錯覺,於是偏過頭朝他看去。當我的視線筆直撞進他漆黑的眼眸時,我意識到這不是錯覺,他的的確確在看著我。也是在這個瞬間,我腦海中“嘣”地響了一聲,有什麽東西一瞬間變得清明了。

墨遙是真的有話想對我說!

可是他想和我說什麽呢?在發生過那種事之後,我以為他和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以後大家隻是同學,雖然不至於連話都不說一句,但我是不會再主動跑過去和他當什麽朋友了。對自己見死不救的朋友,我才不需要!

不過,他這種欲言又止的眼神還真是煩人啊……

終於,在一次體育課結束之後,我一把揪住了墨遙的手臂,扯著他進了圖書館。

這個時候圖書館裏沒有人,到處都安靜極了。

“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了,好嗎?”我忍不住對他說,“墨遙,你是不是想對我說什麽?”

“沒有。”他的語氣仍然很清冷。

他轉身想要走,我拉住了他:“你既然沒話要對我說,為什麽要用那種‘有話要說’的眼神看我?”我不讓他有逃避的機會。

雖然我不知道墨遙到底要做什麽,但是我實在不願意繼續被他用那種眼神注視著了。更何況,馬上就要放假了,我希望在放假之前,讓我和墨遙之間的事有個小小的了斷——畢竟,他把我推進遊泳池,又對我見死不救,之後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過。正常人都會道歉的吧?雖然我知道他有幻想症,並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

“那天在我桌上放潤喉糖的人是你吧?”雖然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

墨遙目光輕輕一顫。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會吧,真的是他放的嗎?他知道我嗓子啞了?說起來,那天他也注意到我沒有英語書!這麽說,那天他其實很關注我……為什麽?他不是不願意看著這個真實的世界,為什麽會關注我?

“你想跟我道歉?”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嗯。”他的聲音很生硬,甚至隻說了一個字。

這下子換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向我道歉,我要接受嗎?他可是差點害死我,我要這麽輕易原諒他嗎?不對,現在的狀況是,他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說,還是我問了他,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嗯”了一聲。怎麽看這個道歉都完全沒有誠意啊!

“我好好地想過你的事情。”在我內心萬馬奔騰的時候,墨遙又開口了,他清冷的聲音裏帶著一抹無奈和焦慮,“但是很抱歉,我真的不記得我認識過你。”

“嗯,沒關係。”

幻想症嘛,就算想起了那段渺小的回憶,也一定被他篡改得麵目全非了,這還是考慮他可能還記得那個暑假發生的事,更大的可能就是他完全忘記了。

說起來,記憶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因為有記憶,一個陌生人就是熟悉的人,而因為沒有了記憶,多麽親密的人也能在一瞬間變成路人甲。

小時候的記憶,人能記得多少呢?六歲時發生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照理說應該已經忘記了,我還能記得,並且記得這麽清楚,可以算是奇跡了,尤其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他。所以,就算他是真的不記得了,我也並不覺得是件過分的事,頂多會覺得有點失落,而失落過後,我可能就忘記他了。偏偏,他是用那樣的態度來否認,我這人越挫越勇,越是不記得,我便下意識地越想讓他記起來。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做那種事了。

“那天在遊泳館……對不起……”他沉默了好久,終於還是說出來了,“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因為小然給我打電話了。”

“所以,你就忘記了我還在水裏。”我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是這樣,他在把我推進水裏之後,對著根本沒有撥號的手機有說有笑,他明明在看著我,可是他的眼中卻沒有映出我的模樣,那個時候,他置身於幻想中,在他幻想的世界裏,我是不存在的。

他低下頭去,臉色越發蒼白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低聲說:“對不起。”

“你覺得這合理嗎?”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好。因為接了電話,所以忘記了我還在水裏,但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卻看不到……他覺得抱歉的,隻是忘記我還在水裏,並沒有覺得我就在他麵前,他隻顧著接電話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對的!

“墨遙,我快被淹死了,你卻專注於打電話,你覺得這種事正常嗎?”我有些憤怒,不是為他的見死不救。倘若那時候他分不清幻想與現實,我不會覺得生氣,但是聽他的話,他明明是清楚的!但他覺得那通電話比我的命更重要!現實就真的那麽難以麵對嗎?虛假的幻想,就當真那樣吸引人嗎?

“‘對不起’三個字,我不接受。”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是為沒有救我而道歉,我可以理解,但是我沒有辦法理解,你因為電話而忘記要救我,你明白嗎?”

“對不起。”良久,他輕啟薄唇,重複了這三個字。

我一瞬間有種很無力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在和一個完全無法溝通的人說話。為什麽就是沒有辦法互相理解呢?

“算了,就這樣吧。”我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可是墨遙仍然站在那裏,完全沒有走開的意思。

“那我走吧。”我轉身要走,才走了一步,手臂就被人抓住了。

我不解地回過頭,墨遙倔強地抿著嘴,好像我不接受他的道歉,他就不會放我離開一樣。

“沒關係。”既然這樣,那我就說聲“沒關係”吧,怎麽樣都好,我根本不想再和他多說一句話。

可意料之外的是,他仍然緊緊拽著我的手臂,任我怎麽甩都甩不開。

02

“好吧,你說吧。”我不得不妥協,誰讓我力氣沒有人家大。

“你沒有真的原諒我。”沒想到,墨遙這個人固執起來,還真是讓人無法糊弄。

“我原諒了。”我說。

“你沒有。”他說得十分篤定。

“我原諒不原諒,對你來說不重要吧?”

我覺得我看不懂墨遙了:一個隻關心幻想世界的幻想症患者,會在意現實世界的人對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嗎?並不會吧?他在意的,隻會是他的幻想世界,比方說他幻想出來的那個小然。

“我們現在頂多是同學,哦,再親密一點,是同桌。”我說,“就是這種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關係,我怎麽想,對你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吧?”

“我不知道。”他眼中有一絲無措一閃而過,“但我就是知道,你沒有原諒我。”

“你在說繞口令嗎?”我被他逗笑了。

他怔住了,有些錯愕地看著我。

“怎麽了?”

“你笑了。”他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笑很正常啊,我不笑才不正常吧?”我聳聳肩,不甚在意地說,“現在可以讓我走了嗎?你放心好了,下學期開學,我會向老師要求換座位,以後我不會再煩你,你不用擔心我忘帶課本,得霸占你半本書,也不必擔心你曠課的時候有人去打擾你。”

他站在原地不說話,我拂開他的手,轉身走開,這一次他沒有拉住我。

我走出圖書館,外麵的陽光正好。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處理好了墨遙的事情,我覺得渾身都舒服多了。

接下來的一節課,墨遙沒有回來上課,身邊的座位一直空著。

老師似乎並不在意他曠課,應該是校方知道墨遙生病的事。

冬天的白晝總是顯得很短,等到下午放學,外麵已經十分陰暗了。我和楚喬一起走出學校大門,之後自然是分頭走,我去舞蹈教室,楚喬回家。

坐在公交車上,我看著倒映在車窗上的霓虹燈。這座城市無論春夏秋冬都是這麽熱鬧,這些霓虹燈似乎永遠不會熄滅,不分寒暑地閃耀著。

市中心的人流量永遠很大,大街上的行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冬天的酷寒和夏天的酷熱,都讓人無法忍受。

車到站之後,我從後門下車,步行到舞蹈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將墨遙的事情徹底丟下,今天的舞蹈課我沒有出錯。看來,前些日子為了墨遙,我一直都在分心,連我最喜歡的舞蹈都沒有辦法做到專注。

“下麵,做旋轉練習。”舞蹈老師說。

我踮起腳,張開雙臂,做出準備姿勢,隨著音樂響起,我旋轉起來。

當我轉到正對舞蹈教室的玻璃窗時,我似乎看到墨辰站在那裏。轉第二圈的時候,我確定了,那的確是墨辰。

他見我注意到了他,和顏悅色地衝我揮了揮手。

我衝他點了點頭,心中有些困惑,墨辰找我是要做什麽?

從墨遙失手將我推進泳池裏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墨辰,那天楚喬在學校大門口揍了墨遙的一幕,墨辰一定看到了,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

不過就算他說什麽,我也不會讓他責怪楚喬的,因為楚喬不過是先一步做了我想做的事而已。

今天墨辰來找我,會是什麽事呢?我不認為他真的隻是來看我練習的。

中場休息的時候,我一邊擦著汗一邊走了過去。

墨辰衝我笑了笑:“沒想到,小晨的芭蕾跳得這麽好。”

“過獎了,大家跳得都很好。”我說。

“我說的是實話。”墨辰說得很真誠,“方便和我聊聊嗎?”

我想了想,對他說:“你等我一下。”

我和舞蹈老師請了假。其實最近我經常早退,因為臨近期末考試,我得分出多一點時間來複習。我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墨辰一直在外麵等著我,見我出來,仍然麵帶著微笑。

離開那棟大樓,我們直接走到了圖書館裏。墨辰帶著我一路走上了三樓,在上次坐的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

“先說聲抱歉,打擾了你練習。”墨辰略帶歉意地說。

“沒關係,反正今天練習的內容是我的強項。”我不甚在意地說。

“墨遙是不是跟你道歉了?”墨辰沒有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我。

我愣住了:難道墨遙會把這種事告訴墨辰嗎?

“你不要誤會,是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的。”墨辰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擾,解釋了一下,“他的心理醫生說,小遙最近對現實世界的興趣比以前要強烈一些。”

“有嗎?”我看到的墨遙明明還是那個隻沉湎於幻想之中的少年啊。

“有時候為了知道墨遙到底在想什麽,醫生會對他進行催眠療法,那個時候他會不設心防地說出一些心裏話。不過他很難被催眠,所以想知道他心裏真實想法,並不是那麽容易的。”墨辰緩緩地說。

我恍然大悟。我就說嘛,那個自閉少年就算是麵對自己的心理醫生,大概也不會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吧……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我不太明白墨辰的用意,“我現在已經放棄和他做朋友了,所以墨遙怎麽樣,我已經不關心了。”

“這樣啊……”墨辰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一直堅持下去的。”

“拜托,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把我推到遊泳池又對我見死不救的事,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差點死掉!”

要是這樣都能忍,我和白癡有什麽區別?我並非一定要和他成為朋友,那隻是童年時一段天真無邪的回憶而已,根本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懷念的。

“很抱歉。”和墨遙不一樣,墨辰的道歉倒是非常有誠意,“關於這件事,我沒有什麽好為他辯解的。”

“如果隻是為了墨遙的事,那我要回家了。”我站起身來對墨辰說,“沒幾天就要期末考試了,我還沒有開始複習。”

“如果我說,小遙對現實開始感興趣,是因為你呢?”墨辰在我身後說。

我腳步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看向墨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我?”

開什麽玩笑!怎麽看我都是讓墨遙更逃避現實的原因吧!自從我說以後不會再追著墨遙,他都沒有再曠過課啊!他是為了躲開我,才一直逃課吧!所以,墨辰是在說冷笑話嗎?還是他喜歡正話反著說?

“是的,因為你。”墨辰很肯定地對著我點了點頭。

03

“可是為什麽?”我不理解墨辰的意思,“這不可能吧?”

“今天晚上我陪他去醫院,回來之前,醫生問我白晨是誰,他說小遙第一次對幻想對象之外的人感興趣……說感興趣可能有點不適合,應該說他在意你。不管是因為他把你推進水裏對你產生了愧疚心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總之,他開始在意你了。”

“可就算他在意我,那和我也沒有什麽關係吧?”我已經決定不在意他了,所以墨遙怎麽樣都無所謂吧?墨辰完全沒有必要跑來告訴我這種事的。

“如果我請求你幫幫小遙呢?”墨辰的眼神變得無比認真,語氣非常懇切,“這兩年來,我們什麽辦法都試過了,可是他的幻想症一天比一天嚴重。你是第一個讓他開始在意的人。”

就算是這樣,我仍然心有餘悸:“你知道……”

“我知道。”墨辰打斷我的話,“但是,小晨,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也想要告訴你。”

“什麽?”我問。

“如果小遙沒有患上幻想症,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一定是你。”墨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不是為了讓你答應幫忙而撒謊。小遙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非常自閉,加上他身體又不好,我們的媽媽總是不讓他出去玩,所以一直到六歲之前,其實他都沒有和陌生人說過一句話。”

“啊?”我驀地想起第一次遇見墨遙時的情景。

那時候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隻有六歲的我,總覺得那個小男孩太孤單了。

我知道他內向,不擅長與人對話交流,但是我沒有想到,在我之前,他都沒有和陌生人說過一句話。

“他有時候會去公園坐一坐,但也總是一個人待著,不會和任何人說話……”墨辰輕聲地對我說起過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和我還有媽媽說,想要帶點心去公園,和小晨一起吃。”墨辰說到這裏,稍微停了停,“你知道我和媽媽有多震驚嗎?那是小遙第一次提起其他人!”

小時候的墨遙,因為自閉而拒絕和外界交流,在家裏的時候也不太和墨辰說話。

那天墨遙媽媽聽到墨遙說要帶點心去和其他孩子分享,她高興壞了,第二天天沒亮就起來準備點心。

墨辰提議偷偷跟在墨遙身後去看看那個叫小晨的孩子,墨遙媽媽卻攔住了墨辰。這是墨遙第一次試圖打開心扉,她不願意墨遙發現他們跟蹤,然後再也不和其他孩子說話。

那個蟬鳴啾啾的夏天,墨遙每天都要出去,後來,墨遙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

“媽媽,我的病真的能治好嗎?”有一天,墨遙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墨遙的病在國內沒有辦法手術,所以要治病就需要去國外,但是墨遙一直不肯去國外,他拒絕離開家門,走到最遠的地方就是那個公園。

“如果小遙願意去國外,就一定可以治好的。”墨遙媽媽是這麽回答他的。

於是,墨遙陷入了沉默。後來又過了好幾天,在那個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墨遙對媽媽說:“媽媽帶我去治病吧,我要好起來。”

“好起來之後呢?”墨遙媽媽開心極了。

墨遙終於願意去國外了!她原本打算過幾年等墨遙再大一些才送去國外的,但是現在墨遙自己願意去了,這讓她幾乎喜極而泣。

“好起來之後,我要去上學,去和大家做朋友。”墨遙說得非常認真。

“這些是誰教給你的?”墨遙媽媽問。

“是小晨。”墨遙漆黑的雙眸都亮了起來,整個臉仿佛一下子生動起來,“小晨真的好厲害!我長大了,也想要像小晨那樣!”

“小晨是誰?”墨遙媽媽問。現在她覺得她有必要去見一見這個小晨,因為墨遙似乎很崇拜她。

是的,墨遙發自內心地崇拜著一個人!那是小孩子憧憬英雄時,才會有的眼神和語氣!

“是白晨,媽媽,她真的好厲害。”提起白晨,墨遙就像是有說不完的話,原本他很不擅長交流的。

“那小遙帶媽媽去見見小晨好嗎?”

墨遙媽媽想去謝謝那個小孩子——他們很多人努力了很久都沒有做到的事,那個和墨遙一樣大的小姑娘卻輕而易舉地就做到了。

“可是小晨明天就回家了,她家在榕城。她說她家可好玩了,以後我要是去玩,她會帶我去吃好吃的。”墨遙說著,滿眼都是向往,“我們說好了,等我的病好了,我就去找她玩,我要和她做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六歲的墨遙不明白一輩子的好朋友應該怎樣形容,於是說想做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那等小遙病好了,媽媽陪小遙一起去榕城看她,好不好?”墨遙媽媽問。

“好。”墨遙湊近媽媽臉頰,輕輕親了她一口。

墨遙媽媽整個人都愣住了。墨遙從懂事開始,不曾對任何人做出這樣親昵的舉動,後來他越來越自閉,她也請過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要多和孩子互動,但是每次她想靠近墨遙,他就很防備地什麽也不肯說。

“小晨說,這樣做媽媽會開心。”墨遙微笑著,好像他從不曾經曆過黑暗與孤獨,“媽媽,你開心嗎?”

“開心,媽媽很開心!”墨遙媽媽抱著墨遙,她悄悄地擦掉了眼角的淚水,沒有讓墨遙看到她紅了的眼眶。

那之後墨遙就去了國外,因為要替換的器官一直找不到匹配的,所以墨遙就在療養院裏住了下來。

每天他都在念叨,什麽時候能治好病,他要回去找小晨。

每次墨辰去國外探望他,總是聽他問媽媽,什麽時候病才能好。

就這樣,從六歲大的小孩一直問到了十二三歲的少年……

那之後,他不再總是掛在嘴上問,但是墨辰和媽媽知道,他一直都還在期待回去找小晨。

他有一張合照,一直藏著不肯讓媽媽和墨辰看。他一直非常珍視,無論他去哪兒,都不肯弄丟了那張合照。

如果他沒有患上幻想症,那麽他的心裏,大概沒有人的分量比得上那個,帶給他黑暗世界第一抹陽光的小女孩。

04

“你能讓他從自閉中走出來,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讓他從幻想症中清醒過來的。”墨辰滿含期待地看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完墨辰說的那些事之後,我總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非常沉重。

他是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嗎?可是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我也隻是和墨遙一樣大的學院生,我甚至對幻想症這種病都還一知半解,這樣的我,怎麽可能做到那種事?更何況,我已經決定不再管墨遙的事了……

“說實話,聽到你說這些,我其實是有些開心的。”

墨遙之前一直記得他說過的,病好了就回來和我做朋友的話,可是就算他念念不忘,到最後不還是遺忘了嗎?

“但是你說,他真的覺得我很重要,為什麽還會忘記我?”我並沒有被墨辰說的那些話迷惑住,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在墨遙身上已經吃過一次虧,所以一切有關於墨遙的事,我都會下意識地去防範,沒有辦法,我對墨遙都有心理陰影了。

“我無意為他解釋什麽……”墨辰有些無奈,“但是如果說現在還有人能救他,那麽大概就隻有你了。”

“喂。”別說得非我不可啊,這樣加深我的心理壓力,小心我馬上翻臉走人。

“我說真的。”墨辰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能打開小遙的心的那把鑰匙,就在你的手裏。”

“為什麽你會這麽肯定,我一定能幫到墨遙?”我覺得墨辰的信任來得毫無道理,就因為小時候我讓患有自閉症的墨遙走出來過?可是那沒有意義啊,現在他不還是患上了幻想症嗎?隻不過是從自閉症走進了幻想症裏罷了,我的存在根本無關緊要吧!

“因為你已經用那把鑰匙打開過一次。”他沉聲說,“所以我相信,你能再打開一次。”

“我要回去了。”我不打算繼續聽墨辰說下去,我覺得再聽下去,自己一定會動搖的。

無論是誰,在意識到自己可能非常重要的時候,都會想要去承擔一些什麽,可是很抱歉,我現在不想去承擔這種東西。

“小晨……”墨辰追過來,“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一下。”

我回過頭來看他,表示自己實在愛莫能助。如果在一開始墨辰就將這些事告訴我,說不定我不會拒絕,因為那時候我正一頭熱地想要和墨遙做好朋友呢,可他不該在我對墨遙徹底失望之後,再來和我說這些。

“你真的要放棄他嗎?”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悲傷和無奈,“如果連你也不救他,他會越走越遠的……你真的不救他嗎?”

“對不起。”我轉身上了公交車。

上了車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的書包還在圖書館。到了下一站,我飛快地下車,然後一路跑了回去,隻是,墨辰和我的書包都不見了。問了圖書館的管理員才知道,是墨辰帶著我的書包走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我隻好暫時先回家。

不知道是因為書包在墨辰那邊,還是因為墨辰和我說的那些話,我原本已經平靜的內心,再一次變得煩躁不已。

當一個人告訴你,全世界隻有你能救一個人的時候,你若不救,會有很大的罪惡感充斥心田,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

我推開媽媽畫室的門,她正在趕一幅畫。

那是一張水彩畫,畫的是一個白襯衫少年替一個穿著校服裙的女生打傘。被雨水洗刷得蔥鬱鮮豔的樹葉,隔著畫紙都能嗅到香氣的梔子花……這幅畫給人一種寧靜美好的感覺。

“幹什麽來了?”媽媽沒抬頭,隻是淡淡地問了一聲。

“如果有人告訴你,有一件事隻有你能做成功,你會去做嗎?”我問。

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但是不可否認,在我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媽媽總能一語驚醒夢中人。

“如果那是你想做的,當然樂意之極;如果你不想做,別人硬要用這種說辭來說服你,就是強人所難。”她淡淡地說,“所以,到底是樂意之極還是強人所難,完全取決於你的內心,取決於你到底願不願意去做這件事。”

“我已經決定不去做這件事了……”我明明已經決定了,可是為什麽我這麽煩亂呢?像媽媽所說的,我並非樂意之極,這是強人所難啊!

“但有時候也有例外。”媽媽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我的臉上,“明明有了答案,卻還是覺得無法取舍,就隻有一個可能性——你在期待別人給你一個借口,讓你去接受那個強人所難的決定。好了,滾吧,我要工作了,別來煩我。”

我茫然地走出畫室,輕輕地帶上了畫室的門。

是這樣嗎?明明有了答案,卻還難以取舍,我是在等著誰來給我一個借口,這樣我就能接受那個強人所難的請求了……是這樣嗎?

明明已經決定不再管墨遙的事,可其實我的心裏,仍然無法放下那家夥?

不,並非如此!在見墨辰之前,我的確是那麽想的!

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墨辰對我說的那些話,的確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讓我動搖了。

我不想再繼續想下去,便匆匆洗臉泡腳上床,打算睡覺。

我心煩氣躁,在**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沉入了夢鄉。

我又做夢了,每當我心煩氣躁的時候,就特別容易做夢。

夢裏麵,有一條湍急的河流,墨遙陷在水中。

他用濕漉漉的眼睛注視著我,雖然什麽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在向我求救。

這種感覺很奇怪,並且無法用語言解釋,仿佛冥冥之中有種力量,那種力量在催促著我靠近他。

但是我害怕那湍急的水流,單單隻是看著,我便有一種心慌的感覺。

我強忍著想要逃跑的衝動,被那種力量裹挾著往前走。

“你真的不救他嗎?”墨辰的聲音響在耳邊,“如果連你也不救他,他就會越走越遠的……”

夢中的我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害怕那水流,那是我對墨遙的恐懼。

隻要看到他,我就沒有辦法忘記,那天他站在岸上握著手機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的情景。他麵帶微笑,和一個不存在的人談笑風生,卻對我的掙紮呼救視而不見無動於衷……所以,你要我如何靠近他?既然不能靠近他,那就遠離好了!可是,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那些事,讓我在這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在溺水,你看不到嗎?”

“如果你也視而不見,那你和他又有什麽分別?”

“因為他曾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所以你也要看著他去死嗎?”

墨遙的手一鬆,湍急的河流頓時將他吞沒了。

我猛地從**坐了起來。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意識到那隻是一個夢之後,心中的悸動才慢慢地平複下來。

墨遙,我到底要拿你怎麽辦才好啊?

墨遙,我昔日的朋友……

05

我早到了。

向來掐著表,卡在上課鈴最後一秒進教室的我,竟然破天荒地早到了。

我從噩夢中驚醒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刷過牙洗了臉,換好衣裳就下了樓。

媽媽昨天趕了一個晚上的畫,此時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我盛了一碗小米粥,心不在焉地喝掉之後,便兩手空空地去了學校。

書包被墨辰帶走了,我還不知道今天的課要怎麽辦。

我今天沒有等楚喬一起走。早讀課是英語,我還是等一會兒,等楚喬到學校之後,跟他借一本英語書比較好。

不過還沒有等我去借書,我的書包就回來了,是墨遙帶給我的。

墨遙將書包遞給我的時候,我驚呆了。難道是墨辰將我的書包帶回去之後,拜托墨遙帶給我的嗎?可是墨遙不會覺得奇怪嗎?明明對墨遙來說,我和墨辰是兩個不相幹的陌生人才對啊。

然而他一點點多餘的情緒都沒有表露出來。

我將書包接過來,順嘴說了聲“謝謝”。

墨遙輕輕搖了搖頭,在我身邊坐下來。

墨辰會不會和墨遙說了什麽呢?應該不會吧……因為現在的墨遙,或許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話。

我想我可能要辜負墨辰的期待了——就算動搖了,但我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接受墨辰的請求。

然而,在考試結束的那天發生的一件事卻改變了我的決定。

考試是三天之後到來的,那天,今冬的第一場鵝毛大雪落下。等到兩天的考試結束,已經到處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考試結束之後,楚喬來喊我一起回家。

我提著書包和楚喬並肩往外走,走到學校大門口,站在斑馬線上,等著綠燈亮起來,就去馬路對麵的地鐵站台。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驚呼聲。

那一瞬間我鬼使神差地回了頭,然後我就看到,離我不遠的地方,墨遙一臉笑意地走向馬路對麵,而此時,一輛小轎車已經開到他麵前,喇叭聲喧鬧無比,他卻跟聽不見似的。

他臉上帶著柔軟的微笑,雙眼亮晶晶的,似乎馬路對麵有什麽讓他開心的人,可是那裏空****的,什麽都沒有!

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麽想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撲著墨遙倒在了路旁厚厚的積雪上,幾乎是同時,那輛小轎車發出一陣尖銳的刹車聲,停在了斑馬線上。

我的心髒在狂跳,若是我剛剛反應慢一點點,墨遙一定已經被撞飛出去了!

是不是身體總是比思想來得忠誠?在我的大腦還未做出決定的時候,身體就先一步衝了出去……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力按著墨遙的後背。

地上是厚厚的積雪,並沒有摔疼,可是我心裏害怕極了,和那天在遊泳館裏我呼救卻無人理睬時一樣害怕。

我一直沒有真正理解過幻想症,我以為隻是在現實中幻想一些人一些事,我以為那對現實生活沒有什麽影響,可是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離譜——患上幻想症的人會沉溺於幻想之中,他們會以為那才是現實,而現實在他們眼裏是不存在的!

所以,他看不到紅綠燈,所以,他聽不見汽車鳴喇叭,所以,他會一臉微笑地走向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墨遙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恍恍惚惚地仍然要往對麵跑。小車司機從車上下來了,正跑過來,他卻完全不理會。

“沒事吧?同學,有沒有受傷?你得看著點路啊,剛剛是紅燈。”司機還算好說話,並沒有惱羞成怒。

“沒事的,沒受傷,抱歉了。”楚喬上前對司機說了一聲。

我拍了拍身上的雪,上前一步想去攔住墨遙。

楚喬一把抓住了我,臉色陰沉:“小晨,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我記得。”我記得自己和楚喬說過,不會再管墨遙的事。

“記得就好,我們回家吧。”他拉著我轉身就要走。

我跟著他往前走了兩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小晨,你不要犯傻!你忘記了嗎?那天要不是體育老師去得及時,你就被淹死了!”

“我知道……”這種事,我知道啊,可是如果我現在轉身走掉,那和墨遙又有什麽分別?

“那你還是要去管他的事?”楚喬回過頭來看著我,“小晨,他根本不需要你管!你也沒有義務去管他!”

“我的確沒有義務,我也下過決心不管他的事……”我看了一眼踩著厚厚積雪往前走的墨遙,“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不管他的死活。幻想症,我從沒有真正理解過……那天在遊泳館,他不是不想救我……”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對我說接了電話就忘記了我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是無法救我。”

他不是故意的,就像剛剛,汽車疾馳,危險近在咫尺,可是他無法停下來,他像忘記了我落水一樣,忘記了紅燈,忘記了疾馳的汽車,忘記了危險是什麽。他的意識已經沉溺於幻想之中,上一次是對我見死不救,這一次是對自己危在旦夕毫無覺察。

“你真的想好了?”楚喬沉聲問我。

我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到底是對還是錯,但媽媽不是說了嗎?如果我認為是對的,那就沒有關係,不管是樂意之極,還是強人所難。

其實,在我陷入糾結的時候,我就有了答案……

“我想幫他。”我輕聲對楚喬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我麵前溺水,卻什麽都不做。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救世上所有人,但他勉強還算是一個朋友。”

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因為我不是幻想症患者,我是一個健健康康的人。

人,生而為人,不是為了冷漠地旁觀,而是為了真切地給予這個世界一些溫暖,得到一些饋贈,然後快樂地過一生。我相信,我溫暖地對待別人,別人也一定會溫暖地對我。

因為小時候媽媽對我說過,其實人與人相處真的很簡單,就像是照鏡子,我對鏡子裏的人笑一笑,那麽鏡子裏的人就會對我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