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憶

身體用一種想念的姿勢

夢裏也在追逐

記憶的潮水

席卷而來

第二天,江上雪走在去中文係教室的路上。走廊邊上的桂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香氣持久不散。地上還有隨風飄落的銀白花蕊,晶瑩的花瓣輕輕裂開,形態美好。不留意踩上去,還能感覺一份鬆軟。

走廊邊上倚靠著三三兩兩的人群,他們紛紛議論著:

“你知道嗎?聽說樂理係的烈歌學姐昨天回來了。”

“烈歌?是一年前學校的校花嗎?”

“一年前,她是學校挑選去日本學習的交換生……”

……

烈歌,如名字一樣美好的學姐,如春季最燦爛的櫻花一樣嬌美的學姐,一回來就能占住人們所有心思的學姐。也許隻有她才配得上如月光般美好的學長。

“你的發像月光,不能握在手上,卻是一線希望。你臉龐花一樣,輕滑過玻璃窗,留下一道感傷。你的世界離我有多遙遠我不思量,隻為你紅塵路上寂寞牽腸,靠近你身旁把癡心隱藏,默默欣賞愛你的人過往……”

身邊不知誰的手機鈴聲音樂響了好久。

江上雪聽著聽著眼前就起了一陣朦朧的大霧。這樣酸澀的心情突然被口袋裏的震鈴給驚醒,忙接手機。

“上雪。”韓學長清澈如水的聲音,就是一種上好的音律。

江上雪深呼吸,然後高興地對著話筒說道:“學長,昨天接到烈歌學姐了嗎?”

“嗯,今晚我家有聚會,你過來吧!”

聽到學長愉悅的聲音,江上雪仿佛能看見電話那頭學長微揚的嘴角,她也不禁從心裏飛揚起來。

“不了,學長,最近導師給我安排了很多研究作業,作業碼起來,像山一樣高呢!”江上雪輕垂纖長的睫毛,遮掩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哦……上雪,昨天你介紹的娃娃店裏的娃娃,烈歌很喜歡。謝謝!”

“是嗎?學姐喜歡就好。”

學長的話又像一根尖銳的刺插進了江上雪的心裏,她發出的聲音都格外苦澀。

“那明天見。”韓離輕鬆地道別。

“嗯,再見,學長。”

掛掉電話,江上雪靠向走廊扶欄,臉朝著天空,深深吸口氣。對不起,學長,我再一次說謊了。可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和烈歌學姐挽著手出現在我的麵前。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慢慢要求自己去接受你喜歡的人。

桂花的花蕊被風吹過,落在了江上雪的眼瞼下,像一隻飄逸的蝴蝶親吻她濡濕的睫毛,然後花蕊不舍地慢慢滑落,一絲餘香留在了江上雪的鼻翼,吸進了她的肺部。

如果她也像這一朵桂花一樣,能夠停留在學長的臉上,最後的餘香被吸入了學長的肺裏,那該多好……

下午5點20分,江上雪上完最後一堂課,想一個人回家。

她現在很想念自己的家,還有……媽媽做的菜,媽媽的擁抱。

當江上雪走在灑滿了夕陽霞光的路上時,她的影子被拉得好長。

她一步步地走,想著也許學長家裏熱鬧的聚會已經開始了,大家一定都很高興。那裏一定有富麗堂皇的大廳,絢麗的水晶吊燈,一個個打扮得極其美麗的年輕身影。

寶石紅的美酒,芬香四溢的美食,而如月光般清朗的學長會紳士般地遞出他的手,伸到烈歌學姐麵前,然後兩人一起走到鎂光燈聚集的舞台前。

學長彈著優雅的鋼琴,學姐拉著清悅的小提琴。

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般配,如畫般的夢幻。

如果她去了,豈不是破壞氣氛嗎?

灰藍的天空,玫瑰色的夕陽把江上雪的影子拉得寂寞而憂傷……

韓離家的大廳裏,雕著金色鬱金香的木質牆壁、美輪美奐的水晶吊燈、一群衣著鮮豔的年輕麵孔、奏著清雅音樂的樂隊、玻璃酒杯、水晶碟盤……

烈歌一步步從旋梯上走下來,粉紅色的小禮服把她櫻花般的美麗氣質凸顯出來。她穿著水晶鞋如公主般以最優美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下。

韓離一身合身的黑色禮服,如黑夜中一束最華麗的月光在人群中走出。他高潔的額頭有著貴族的華貴。他凝視著沿著樓梯走下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韓離伸出修長的手,烈歌把手放上去,兩人相視一笑。

她的笑容甜美。

他的笑容清俊。

……

“傻瓜!”一道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的調侃。

正想得出神的江上雪,被這聲呼喚叫住,隨即就想起這麽熟悉的聲音,是……曾經在音樂室裏嘲弄過她的人!

江上雪抬頭看過去,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司青。

他依靠在路旁粗大的榕樹下,揚著大大的笑容看著她。晚霞中的他,額頭上亞麻色的細碎劉海被風吹起來,臉上帶著堅毅的神情,含笑的眼睛裏盛開著細密的金黃小雛菊。

一眼望進去,是漫無邊際的小雛菊,漫無邊際的金黃色。

他帶笑的嘴角揚起的弧度,還帶著一絲調侃和捉弄。盡管如此,那樣燦爛的一口白牙,還是讓江上雪愣了愣。他倚靠在樹前的身軀矯健修長,似乎積蓄著可以改變一切的巨大力量。那種力量使他和枯黃的樹有了強烈的反差。他如正午最燦爛的陽光,把枯黃的生命倚在身後,倒更顯出他的一份鮮明來。

“在我麵前你似乎很喜歡做傻瓜。”捉弄的聲音再次響起。

江上雪反應過來,立即還以顏色:“再叫我傻瓜,會打得你滿地找牙。”她想著他沒牙的樣子,不禁笑出來。可是又不想理他,於是快步往前走。

這個知道她心裏最隱蔽的秘密的人,她不想和他接觸太多。

司青看著江上雪一聲輕笑,整張秀雅的臉如鮮花綻放一樣舒展開來,連她身後那樣魅惑的雲彩都黯淡下去。琉璃一般的眼睛,流光溢彩,似乎盛滿了最美好的心事。她這樣尖銳的樣子,反而讓他高興起來。她本就不應該那麽寂寞,那麽哀傷的。看著江上雪快步地從自己身邊經過,司青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快步跟上去:“喂,去哪裏?”

“你不用知道。”

“我送你。”

“不用。”

“你去找那天那個男生嗎?”

這樣一句話果然成功地讓前麵的女生停了下來,可是她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卻像怒視仇敵一樣地看著他。

“我告訴你,你不要把別人的秘密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這樣隨便地聊,好嗎?”

司青訕訕地笑著,女生的語氣明顯地寫著:討厭你。

“我隻是想把那天道歉的話,今天再說一遍而已。”司青認真地看著江上雪,似乎有些委屈,“那天,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樣認真的眼神一下便讓江上雪強硬的神情軟下來,不再說話地往前走。

“其實他不喜歡你,你可以考慮一下我哦……我可以勉強考慮接受你的……”司青馬上又恢複了調侃的語氣,但是看著江上雪回過來的冷冷的臉,說話越來越小聲。

江上雪靜靜地看著司青,睫毛輕顫。她似乎無力指責旁人什麽,明明就是她自己可笑的事讓別人看到了。可是……

緊抿著唇,漸漸握緊曲起的手,心一下下地抽搐疼痛。

難道暗戀一個人就是要這樣遭受別人的嘲笑嗎?

司青不安地看著靜立在霞光中的江上雪。她纖細的睫毛上有著無數顆晶瑩的碎玉,泛著清冷的光。那樣受傷的眼神倔強地看著他,似乎在保護著一段很深很沉的感情,可是又讓人輕而易舉地就看見了她脆弱的偽裝,讓他的心也不禁糾結起來。

這樣的人他好想擁有,好想。

司青向江上雪走近,收斂了所有捉弄的笑意:“我說的是真的,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幸福的。而你這麽辛苦……”

他情不自禁地就想抬手撫摸她晶瑩潔白、如花般美好的臉龐。

這樣霞光滿天的傍晚。

這樣雲淡風清的空氣。

這樣長長交織的影子。

風一吹,榕樹的樹葉一片片地落下。

慢慢地,時光流走,霞光隱去,夜色漸漸降臨。路上精致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仿佛開啟了藏著最美童話的那扇窗戶。

江上雪防備地看著走近的司青,他說出的話卻如咒語一樣,撞進她的心裏。他看到她的辛苦了嗎?這般容易就看見了她的寂寞,還有她的憂傷了嗎?還是他隻是和她開玩笑,隨便說說而已?

可是眼前堅毅的臉上,那雙剛剛還帶著捉弄和調侃意味的眼睛,此時在斂眼之間卻奇特地衍生出一種讓人安心的信任感。

在他抬手的時候,如幻的畫麵仿佛被咒語所打破。

江上雪後退一步,輕笑起來:“我很幸福!”

她這句話說得異常堅定,心中那份深沉的感情在她此刻的笑容裏綻放著溫柔的香甜。

韓家大廳裏,烈歌拉著小提琴,韓離彈奏著鋼琴。兩人的默契如最般配的情侶一般。

曲畢,所有人都歡呼鼓掌起來。

韓離下台拿來一杯紅酒和一杯名叫“櫻花爛漫”的雞尾酒。舞台上的烈歌款款走下。一個高大英偉的男生似乎是剛趕來聚會,他穿過人群,徑直走到烈歌的麵前。男生握住了烈歌的手,溫柔而略帶歉意地向她微笑。

韓離在人群中找尋著烈歌,想著等會兒他要向全體賓客宣布,他要做烈歌的男朋友。一時間,他臉上流轉著耀眼的光芒,清俊不可直視。從人群中,他輕易地找到了那個粉紅色的身影。

他向她靠近,一步步靠近,一切猶如手中粉紅色的雞尾酒一般浪漫。

可是,他突然看到了烈歌身邊的男生,她那樣親昵地挽著他,抬眼專注地看著那人的麵容。不知道聽到了什麽話,輕笑起來,如日本春季最美的櫻花。韓離緊緊握住酒杯,那樣薄而脆的酒杯仿佛快要被他捏碎。

烈歌終於看到了韓離,她偏頭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話,然後一起來到韓離的麵前。那樣天真甜美的笑容此時卻讓韓離看得揪痛起來。他的眼神變得更加的清冷。

大廳裏依舊熱鬧非常。水晶杯碟的觸碰聲,年輕人的笑語聲,悅耳清雅的奏樂聲,不時傳入耳朵裏。可是韓離四周卻被他散發的清寒的氣質凝結成冰,仿佛隻要一點動靜,整塊冰就會破碎成為粉末。

“離哥哥,我給你介紹一個人。”烈歌拉著身邊英偉的男生走到韓離麵前,然後麵容帶著一絲嬌羞地看著旁邊的人。

韓離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整個心都冷下來。

“他是我在日本認識的中國留學生,好巧,竟然和我們是一個學校。嗬嗬,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男朋友……”

在烈歌很長的一段話裏,這句話硬生生地插進了韓離的心窩。周圍清寒的冰塊破碎開來。他的眼睛變得比夜還要黑,還要凝重。

韓離久久沒有說話,烈歌這個時候才發現了他的異狀。

她疑惑不解地看著韓離,小聲地喊著:“離哥哥……”

韓離遞給她雞尾酒,這杯雞尾酒還是他親自給她調製的。酒香而不濃烈,就像日本富士山上春季最美的櫻花的芬芳。那樣甜美的粉紅色,就像她小時候追著他喊“離哥哥”時,臉上的一團紅暈。

可是這一切原來都隻是他的幻想,一切都隻有他銘記著。

烈歌伸出手,觸摸到酒杯。這樣的離哥哥,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離哥哥從來都是最疼她寵她的,絕不會露出這樣冰冷的神情。

她再一次不安地呼喚:“離哥哥,你怎麽了?”

烈歌身邊的男生拉住了她的臂膀,臉上帶著嘲弄的神情。韓離的心生生地被那樣的眼神割痛,他拿著酒杯的手**了一下,酒杯就掉了下來。

“砰!”

酒杯掉在了地上,韓離和烈歌的指尖隔著半個杯子的距離,空空落落地停在了半空中。四周都安靜下來。水晶杯碟的觸碰聲、笑語聲、奏樂聲,都沒了蹤跡。

地上,玻璃碎成了一片一片,反射出刺目的光。

粉紅的**在燈光下晃悠出**甜美的芬芳。

“我很幸福!”

司青看著堅定地說出這句話的江上雪,愣了一下,僵在空氣中的手隨即發窘地撓撓頭。他自己都不懂,剛剛怎麽會突然說出那句話。

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幸福的,再說她辛不辛苦,和他有什麽關係?可是司青在聽到江上雪的回答後,心裏卻湧出一陣莫名的失落。

“我好像又說錯話了,嗬嗬。”他自我解嘲地說著。

“沒有,不管你的目的如何,我知道你的好意,嗬嗬。”江上雪笑起來,抬頭看著不知何時已經出現的夜空。天空上有著點點星光。

“星星好美好亮……”

司青心情恢複了輕鬆,沒有隨著江上雪向天空看過去。他深深地凝視她的眼睛,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兩顆星星。

“是的,好美……”司青輕聲呢喃,心卻不住惆悵起來。

這兩顆最美的星星裏永遠不會映上他的影子。

“為了表達歉意,我請你吃冰淇淋吧。”司青燦爛地笑起來。

即使在夜色中,江上雪還是能感覺到他眼裏那片燦爛的金黃。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等等我。”司青說完就跑到路邊的冷飲店裏。步子輕快,心情似乎要在這深夜裏開出花來。

他舉著一個草莓冰淇淋,還有一個巧克力冰淇淋,仿佛舉著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突然稚氣地對老板笑起來。那堅毅的臉上綻放的笑容就像開放在荷蘭藍的天下的一朵金黃的雛菊,那樣美麗,那樣富於魅惑力。

冷飲店的老板開始時愣了愣,但後來看到司青奔向江上雪的方向,了悟地向一旁的老伴笑了笑:

“現在的年輕人,談起戀愛來,還是像我們當初一樣,傻乎乎的,哈哈……”

“誰會像你?別人都知道買冰淇淋,而你隻知道呆看著我。”

“還不是因為你年輕的時候漂亮得像花一樣嘛。”

“哦……我現在就不漂亮了……”

……

夜幕如純黑色的天鵝絨。星辰如最耀眼的寶石,閃閃發亮。風中吹來冰淇淋甜美的清香。

“你喜歡什麽口味的?一個草莓味的,一個巧克力味的。”司青問江上雪。

“給我草莓的吧。”

“不行,還是我吃草莓的吧,我不愛吃甜食的。”司青把抓著草莓冰淇淋的手縮回來。

“草莓的也是甜的啊……而且冰淇淋沒有鹹的吧?”

“沒辦法,你們女生不是就喜歡吃甜的嗎?”

江上雪沒有說話,心突然被觸動了一下。他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才提議買冰淇淋的吧!

“看看看,被我騙到了吧!我其實喜歡吃甜的,特別是巧克力。”看到江上雪感動的樣子,司青又顯露出好捉弄人的本性,大笑起來,把草莓的遞給她。但是吃著巧克力的時候,他卻撇撇嘴。

好甜!

世界上的冰淇淋為什麽就沒有鹹味的呢?

江上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雖然她感覺出了司青善意的捉弄,但是依舊裝作生氣轉身就走。

“喂,吃了別人的冰淇淋,就開始不理人了啊!不行不行,我今天要送你回家。”司青想跟上去,但是又擔心剛剛捉弄了江上雪,她會不會真的在生氣。於是就這樣看著她的背影。

她的背挺直,有著竹的傲然和清秀,卻隱隱透出一種揪心的寂寞與哀傷。司青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連冰淇淋融化,冰涼的**流到了手上都沒有察覺。

什麽時候,她才能真正開心起來?

還是——

隻有那個人才能讓她幸福?

“喂,你傻了,今天我發發善心,準你送我回家了。”

江上雪回頭,看見司青愣愣地站在那裏,星光籠罩在他的頭上,竟然有種他正用無比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錯覺。而學長,他現在怎麽樣了呢?是不是已經向烈歌學姐告白了?想著,她的心又開始抽痛起來。

司青的步子漸漸接近,江上雪放慢了腳步。就讓她脆弱一次吧,一次就好!現在有一個人知道了她的秘密,不管是不是同情憐憫,她就是需要這一點點的溫暖。

分外寂靜的韓家客廳裏,水晶燈暈著迷離的光。

舞台上,純黑色的鋼琴架前,一道俊秀的影子被水晶燈的光拉得寂寞而憂傷。周圍一切已經被家裏的傭人安靜地打掃完畢。在那隻粉紅色的雞尾酒杯破碎後,韓離就在舞台上宣布因為有要緊事而結束了這場聚會。

當時他的臉色太過沉重,那樣清俊的眼角夾雜著憂傷,更顯出他的淡漠和威嚴的氣勢。他用那樣的目光緩緩地掃視舞台下的每一個人,甚至是烈歌。在他的眼神裏,輻射出一種寒意,讓舞台下茫然的人不自覺地放下手中未喝完的酒,還有未吃完的食物,話也不敢說,就沉默地走了出去。

烈歌擔心地要上前詢問,因為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韓離這個樣子,可是手卻被男朋友拉住了。他勸說烈歌,現在韓離更需要的可能是獨處。

韓離再也沒有看烈歌一眼,他的心猶如刀絞,連眼前的燈光都是忽明忽暗。

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烈歌小時候跳著向他奔來叫他“離哥哥”的畫麵,還有剛才介紹她男朋友時臉上甜蜜的樣子。

一幅畫像如火,另一幅畫像如冰。

冰火在他的腦中反複煎熬。突然一種疼痛在他的胸口炸開,連他的喉嚨都能感覺到一股腥甜的味道。

鋼琴上,一瓶法國82年的Cabernet Saubignon紅酒已經被喝掉大半,一隻精致的水晶高腳杯裏還殘留著一點紅色的**。

韓離修長的手指開始一個鍵一個鍵地按著黑白琴鍵。他輕笑起來,帶著強烈的自嘲。即使如此,他依然俊秀高貴,猶如月光下最魅惑的神祇。

原來,原來他一直喜歡的烈歌,隻是把他當最好的哥哥。他真是傻得無可救藥了。

韓離自嘲的眼裏帶著一點醉意,有著清冷月光的迷離。他修長的手指開始緩緩彈奏著一支曲子,雖然有些不合節奏,但是仍然讓人感覺得出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漸漸地,曲子和諧起來。似乎有鳥悅耳的啼聲,蝴蝶振翅的優雅,還有風吹動樹葉的簌簌聲……一切都是大自然的聲音。

韓離回憶起第一次和烈歌見麵,那是在很小的時候,大概8歲吧。

當時的他,並不像現在這樣鍾愛彈鋼琴。雖然他從小就展現了很高的音樂天賦,聽過一遍的曲子就能大概地彈出來,令人無比驚歎,但是他卻不喜歡練琴。

那天天空很藍,藍得透徹,空氣裏彌漫著陽光的芬芳。

他好想在花園裏去玩一玩,可是被媽媽硬逼著練習鋼琴。

他無聊地看著窗外,有幾隻羽翼鮮綠的鳥飛到了窗台上,輕快地跳躍著,還發出悅耳的啼叫。窗外五彩豔麗的蝴蝶張著翅膀輕盈地飛著,還有豐厚的樹葉也被涼爽的風吹起,發出簌簌的聲音……一切自然的聲音都是那麽生動而輕快。

不自覺地,他的手慢慢地合著外麵一切他能聽到的聲音彈奏起來。那麽小,但是他稚嫩的臉上已經顯現優美如玉的光華。此時他舒展了秀雅的眉峰,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周圍的一切音樂。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跳躍。

午後的陽光透明如紗,薄薄地籠罩在他的臉上,散發著美麗朦朧的光暈。

當曲子漸漸止息,“啪啪啪……”一陣稚嫩清脆的掌聲響起。

小小的韓離向後麵看過去,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小女孩站在那裏。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柔順的頭發上夾著一朵櫻花圖案的水晶發夾。小小的臉正對著他笑,笑容甜美如春季盛開的最美麗的櫻花。

發現他也在看她,她興奮而佩服地使勁拍手:“你彈得好好聽哦!”

這種讚美的話,小小的韓離是經常聽到的。每次家裏宴請賓客,父母都會要他演奏一曲。而過後,賓客都會誇他。但是那些人都會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父母的神色。他們其實根本沒有認真聽音樂,誇讚他更多的是為了討好他的父母。那些人看到媽媽越來越驕傲的笑意,就會讚美得更賣力。還有一些人經常從誇讚他的音樂說起,然後就帶著獻媚的眼神跟爸爸談起了生意。所以像現在這樣真誠而不帶一絲修飾的話,讓小小的韓離白皙的臉上出現了一朵紅暈。

他頓時手足無措。

“歌兒,是不是打擾了哥哥彈琴?”從那個小女孩的身後走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責備的語氣裏夾雜著濃濃的寵溺。

他一下子就把小女孩抱起來,然後點著女孩的鼻子,告誡她說:“不許淘氣。”

接著他就向旁邊韓離的媽媽說道:“這就是我的女兒,烈歌。你也知道,我人到中年才有這麽一個孩子,所以平時太慣著,現在這丫頭可淘氣了。”

“真漂亮的孩子,來,我帶你認識一位小哥哥。”

韓離的媽媽把那個小女孩接過手,牽到韓離的麵前。

“這是韓離,你可以叫他離哥哥。”她轉過頭,又向韓離說,“這是媽媽最好朋友的女兒,以後就住在我們隔壁哦,叫烈歌,你要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

韓離看著笑得一臉燦爛的烈歌點點頭。好可愛的女孩。

“阿姨,我可以帶哥哥去花園玩嗎?”

“嗯,當然可以。”

烈歌去拉韓離的手,韓離卻別扭地抽開,一個人先往外跑去。

後麵的烈歌忙叫喊著:“離哥哥,離哥哥……”

那樣的叫聲急切而溫暖,似乎生怕前麵的他丟下她,從此不再理她。

韓離終於不忍,停下腳步。回頭,就看到朝他奔來的烈歌晶瑩的臉上都是櫻花的粉色。刹那間,整個空間都消失了。

小小的他怔在那裏。

小小的烈歌飛奔而來。

漫天漫地是飛落的櫻花。

櫻花是甜美的緋色。

甜美和緋色漫天漫地……

月光從窗前照射進來。

鋼琴的音樂裏一切大自然的妙音漸漸接近尾音。

韓離的眉間因為美好的回憶漸漸舒緩,可是突然……

剛剛不愉快的記憶又令他心痛無比。

“離哥哥,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烈歌拉著身邊英偉的男生走到韓離麵前,然後麵容帶著一絲嬌羞地看著旁邊的人。

韓離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整個心都冷下來。

“他是我在日本認識的中國留學生,好巧,竟然和我們是一個學校。嗬嗬,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

……

韓離的眉頭突然緊皺,眼裏暗光一閃,針刺般的疼痛鋪天蓋地地向他湧來,似乎要把他淹沒。手下最後一個結束的音符便突兀地響在了寂靜的夜裏。他的憂傷也如這一地的月光,透明而脆弱。

江上雪推開家門,立即就聞到了濃濃的飯香。壁燈散發的溫暖燈光,熟悉的房間,都讓她的心情快樂起來。

“媽媽,我回來了,正好趕上吃飯,嗬嗬。”江上雪對著廚房裏的媽媽大喊。

“回來了,快幫著收拾桌子,馬上就吃飯了。”鍾嫻雅回頭,笑了笑。

江上雪卻突然從鍾嫻雅的身後圍住她的腰:“媽,我要先抱抱你粗粗而溫暖的腰,嗬嗬。”江上雪把臉貼到鍾嫻雅的後背,輕嗅了一下。真好,媽媽的味道是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令人安心而溫暖。

“這麽大的人了,還撒嬌啊,這孩子。”

江上雪終於鬆開手,拿了一塊抹布,在客廳裏吃飯的桌子上擦了又擦,把桌子擦得反射出光亮,然後滿意地微笑。

飯菜上桌。溫熱的白霧嫋嫋升起,隨即淡淡地分散在空氣裏。誘人的飯香彌漫了整個房間。

“我說,學校食堂的大媽怎麽沒有媽媽三分之一的手藝呢?”江上雪吃著菜,讚美的話讓鍾嫻雅輕笑著。

“你早說回來,我就做你最愛吃的剁椒魚頭了。”鍾嫻雅端著碗,細看著江上雪的臉,這孩子跟她爸爸一樣最愛吃剁椒魚頭。可是自從前些年她和江上雪的爸爸江振華離婚後,江上雪就再也沒有說過要吃這道菜。她心裏一定怪著她爸爸吧。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江上雪瞄了鍾嫻雅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是在想爸爸。

一般的夫妻,如果因為男人發了財有了別的女人而提出離婚,他老婆一定會恨著曾經對她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男人。可是偏偏她的媽媽不是這樣。盡管爸爸因為發了財跟別的女人好了,提出了離婚,媽媽還是常常想起他,叨念他,擔心他過得好不好。

而江上雪心裏是怨恨這一點的。

她的媽媽太善良,她的爸爸太無情。

江上雪吃完了飯,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鍾嫻雅從窗台上把一盆紅雀珊瑚搬進來,細細地瞅著它的枝葉。那樣的神情,好像她看著的不是一盆植物,而是一個人。

紅雀珊瑚莖杆通綠,有規則地彎曲著,在植物裏麵頗為奇特。葉間開出幾朵形似鳥冠的紅色花朵,美麗秀雅。

燈下是媽媽端莊秀麗的臉。

桌上是美麗秀雅的紅雀珊瑚。

媽媽……不也是如此一般的植物嗎?

江上雪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給她講過的關於紅雀珊瑚的傳說。

那傳說中極美的鳥,散開霞彩般美麗的羽翼,飛翔在極地雪山之中。天籟的歌聲,指引誤入迷途的人們走出冰天雪地。可是因為它愛上了人類,它用盡一切方法讓他生存下來,最後付出了它的生命。

如烈火般的美麗生命,變成一團瑩紅的光芒,領著愛的人,一路化成了一地的紅雀珊瑚。

愛著的人終於走出了雪山,瑩紅的光芒也消失了……

恍惚中,她隨著那團熒光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學長的時候。

……

那是在華譽大學大一迎新會上。

當時她還在華譽的高中部讀高三,那天和梁湘妃一起隨著擁擠的人群擠進了會場。

那是可容納上千人的會場。正對麵是高高的舞台,舞台下是滿滿的人群。一個個熱鬧的節目開始上演,在大家哄笑的時候,帷幕拉下來了。純黑色的帷幕前,一束明亮的光照在舞台上來回閃爍。

一會兒,帷幕拉開時,空寂的舞台上擺放了一架純黑色的鋼琴,鋼琴前坐了一個人。看那個人的身姿就覺得清秀絕倫。那樣的身姿撞進人的眼裏,讓人心不禁一震。

上千人的會場裏,上千雙的眼裏都隻有高高舞台上那一束光照下優美的身姿。幾秒鍾前還喧鬧的會場一下子寂靜下來,鴉雀無聲。音樂漸漸響起,叮當叮當,宛如教堂裏的聖音。

那人清俊的側麵、高潔的額頭,讓台下每一個人都覺得那是來自天上的神,於是不自覺地就卑微下來。

他的手輕撫著琴鍵。

江上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美妙的琴音相融合。

她的靈魂被那樣清俊的側影給震撼住,仿佛他本來就是迷惑眾生的,用他的淡漠的側影,用他的琴音……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直到帷幕拉下,舞台下的人依然沒有意識到音樂已經結束。黑色的帷幕將他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掩蓋,就像一塊上好美玉的光華慢慢被人遮蓋起來,讓人從心底湧起了濃濃的失落。

舞台上光華消失……

舞台下人們方醒……

江上雪覺得整顆心空落落的,仿佛破開了一個大洞。那裏麵剛住進了一個清俊的身影,卻突然地消失了。

“是韓學長!”

“韓學長?”

“這你都不知道嗎?樂理係的天才人物韓離韓學長啊……”

“就是那個很小就被外界認為是音樂天才,奪得了很多大獎的韓離……天啊,我竟然和他一個學校!”

……

周圍一下子嘈雜起來,都在談論著剛剛和優雅鋼琴聲一起出現的韓離。

不知誰起的頭,拍著手,響起小小的鼓掌聲,隨即一大片,然後整個會場掌聲如雷,氣氛達到了最**。

而韓離這個名字,還有那清俊絕倫的身影,從此以後就像烙印一般烙在了江上雪的心上。

和韓離的第二次見麵是在學校楓林一個角落。那次她們班舉行了話劇表演,向樂理係借了很多樂器,她還了之後,無意中來到了這裏。

她遊覽著對她來說異常新奇的校園,她看到了一片火紅的楓林,如烈火一般燃燒的楓葉,燃燒著她眼裏的整片天空。

樹林裏,樹葉簌簌輕響,混合著青草的清香。

她來到一處荒蕪的校園牆角,突然一張雪白的紙吸引了她。拾起來一看,上麵是一首曲子的五線譜。一個個音樂的符號形狀優美,仿佛一隻隻美麗的黑色蝴蝶。

江上雪也曾學習過五線譜,所以看到譜子後她便不自覺地輕哼起來。

火紅的楓樹林下,荒蕪的校園牆角裏,一個女生身著簡單的白色T恤,肩上披著一頭厚厚的自然卷發。青草的微香沁人心脾,清越的樂音洋洋盈耳。一切都灑上了太陽的點點金色光芒。

“你喜歡這首曲子嗎?”一道優雅迷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江上雪被嚇到,急忙回頭。

那一瞬間,她周圍都暗下來,隻有一輪清月的光華刺到她的眼睛。對麵那個人高潔的額頭、清秀挺直的鼻翼、淡淡的微笑……

天地都在旋轉。

即使如此暈眩,她還是閃電般地把迎新會上那個俊秀的側影和眼前的人重合。

是他!

韓離!

心裏那道烙印灼熱灼熱。

“這首曲子,你哼著很好聽。”韓離修長如玉的手拿過五線譜,白皙的指節都有著淡淡的光華。他低垂眼瞼看著雪白的紙,笑意若有似無。出自他口中的讚美讓江上雪的心髒漏跳一拍。

“曲子很好聽,我很喜歡。”江上雪燦爛地綻放笑容。

也許是因為身處楓林下,也許是因為太陽的熱度,也許是因為他靠得太近,也許……

太多的也許,讓她的臉上都有薄薄的紅暈。

“這……是學長的嗎?”江上雪都不敢抬眼看他,心跳如雷,耳朵也熱熱的,身體裏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

“嗯。”韓離的目光從紙上移開,看著眼前一頭柔亮的頭發有些恍惚。

自然卷的長發隨風起舞,帶著細致的**,又讓他想起了剛剛她哼唱的聲音。那聲音有山澗的空靈、午夜樹葉傾訴的沙啞。就像帶著麵紗的美人,在霧中窈窕地走來。

“這首歌是我編寫的,如果你喜歡,就送你吧。”

江上雪驚愕地抬頭,迷茫地看著韓離:“送給我?這……不是你譜的曲子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到他的眼裏出現一抹笑意。淡漠的眼、清冷的笑,讓遍地的緋紅的落葉都飛舞起來。

“送給你了,就當……為你的聲音譜寫的吧。”他狀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能讓江上雪心中的荒漠遍地開滿鮮花。

江上雪呆怔地看著他,心中不停地重複著他所說的。

“……就當……為你的聲音……”

“……就當……為你……”

感覺自己在眼前這個不可企及的人心裏有多麽的重要……

然後,荒漠上的花開得更盛了。

韓離轉身,眼睛像一抹深潭,深深的,看不清思緒。他的側影被陽光籠罩,仿佛鍍上了一道金色的光華。江上雪呆呆地看著越走越遠的韓離,嘴角輕笑起來,帶著最溫暖幸福的色彩。

學長……

韓離學長……

以後,我可以站在你身邊嗎?

也許就因為這樣一個奢念,也因為那次機會,她應征並且成功地成為了韓離學長的助理。為了能繼續待在他身邊,後來她努力考進了華譽的大學部。

可是,也是因為這樣,她知道了韓離學長有了喜歡的人。那是一個如櫻花般甜美的少女。他們一起出現的時候,是那麽般配,那麽唯美。

江上雪半身躺在沙發裏,不舒服地亂動著。壁燈溫暖暈黃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那麽寂寞,那麽脆弱。

鍾嫻雅從浴室裏出來就看見了這樣躺著的江上雪,輕笑著搖搖頭。這孩子,小時候還能抱動她,現在可不行了。鍾嫻雅把江上雪的腿放直在沙發上,從臥室裏拿來一張薄毯和一個枕頭。她輕輕地抬起江上雪的頭,把枕頭放在下麵,然後幫她蓋好毯子,又怕半夜她踢掉,就在肩膀處仔細給她掖好被角。

鍾嫻雅輕輕歎氣,上雪有心事從來不會和她說,但她看得出女兒今天似乎不開心。她有些擔心,她的女兒太像她,太善良,太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