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塗聶聶·誓言】

隻要是你說的,我都會相信。

醫院的走廊幹淨得像剛洗出來的白床單,透著一股清潔劑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手被費東藍緊緊攥著,覺得心裏踏實又溫暖。他牽著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過天橋,到醫院的食堂裏給秋裳買了份熱熱的香粥。我捧著飯盒取暖,站在自己喜歡的人旁邊,這種感覺是在寒冬裏遇見一堆篝火,在陰沉的天空中發現一抹陽光。

“聶聶。”費東藍狹長的雙眼打量著我,不像從前那樣不屑一顧、目中無人,而是認認真真把我看在了眼裏,“現在秋裳的病情出現了惡化,那筆錢暫時借給我,如果不需要動就馬上還給你,如果用上了就等我慢慢賺錢還給你。”

我擔心他會覺得欠了債不自在,忙說:“你不用急著還,我又不缺錢花。”

他的頭發被風吹下來遮住了眼睛,於是我看不見他的目光了,隻聽見他輕聲說:“盡量少來醫院,好好準備你的期末考試。”

大概是因為秋裳住院的事,他整個人精神萎靡,雖然語調一如既往的慵懶,可是說話有氣無力。我不想給他本來就忙亂的生活再添麻煩,所以乖乖點頭:“好,不過你有什麽事要給我打電話哦。”

他語氣平淡說:“放心吧,沒什麽事。”

我挽著他的胳膊一路走回病房去,在病房門口,他卻將我的手掰開了。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會這樣做,嗓子裏哽住了,卻依然笑著說:“我也很擔心秋裳,真的。那麽好的女孩要忍受病痛的折磨,真是不公平。”

“你先走吧。”費東藍從我手裏將粥端過去,就在病房門口將我趕走。

我不明白,也不願意辛辛苦苦跑來一趟待不到半小時就走了。於是毅然先他一步推門進去了,半臥在**的秋裳看見我的時候先愣了一下,又看見尾隨我進來的費東藍,這才笑了。

“我們去給你買粥了。”我自作主張把粥端過來,和剛才洗的那幾個水果一並放在床頭櫃上。

秋裳蒼白的麵容上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她的手浮腫了,慢慢抬起來抓了一個蘋果。

“先喝粥吧,涼了不能喝。”我積極地將飯盒的蓋子揭開,用勺子攪了攪滾燙的粥,一麵吹著氣。

費東藍突然從我衣服後麵拽了我一把,粗聲粗氣說:“我來喂她,你先走吧。”

我不情願地瞪了他一眼,“你那麽粗枝大葉的人會照顧人嗎?”說完,我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碗粥遞到秋裳麵前,無視費東藍陰沉的表情。

秋裳的眼眸像清澈的湖水,平靜而沒有波瀾,對我笑了一下,然後低頭喝了一口粥。可是她突然眉頭一皺,含在口裏的粥全部吐回了碗裏,有一兩滴粥湯濺起來飛進了我的眼睛。

“啊!”我的眼珠上傳來一陣刺痛,驚嚇之中失手打翻了碗,整隻左手頓時火辣辣地疼。

我看不見,不知道自己的手怎麽樣了,隻得帶著哭腔叫喚:“啊……我的眼睛,看不見了,看不見了!”

同時也聽見秋裳急切的呼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塗聶聶,你沒事吧!”

“聶聶!”費東藍情急之下將我抱起來往外衝,我隨著他顛簸,手上的疼痛更加劇烈。他抱著我東奔西跑,一路大聲問經過的護士:“請問,眼科在哪裏?”

我不敢睜眼,一睜眼就感覺到強烈的刺痛感,隻知道有很多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會出什麽問題,隻是一個小意外而已,可是對於未知的恐懼感總是來得那麽強烈。我真的害怕自己再也看不見了,於是把頭埋在費東藍胸前傷心地哭了起來。

“喂,這是怎麽回事,先掛號呀!”

“對不起,急診!她的眼睛不能耽誤!”費東藍沒有掛號,強行插隊將我送到了專科門診,氣喘籲籲說,“醫生,快幫她看看眼睛!”

醫生一手撥開我的眼皮,問:“怎麽回事?”

我滿臉委屈,抽著氣斷斷續續說:“粥濺到眼睛裏了……好疼。”

醫生用小電筒照了照我的眼睛,笑著說:“喂,沒什麽大事,沒燙壞眼睛!而且你哭了那麽久,差不多都哭出來了。”

費東藍抓起我的胳膊急切地問:“她的手都燙成這樣了,眼睛會沒事嗎?”

“手是被大麵積的熱粥潑了,眼睛裏隻滴一點點,而且熱量不像一整碗粥那麽集中。稍微清洗一下眼睛吧,我覺得你們還是盡快去處理一下手上的傷。”醫生的語氣不疾不徐,倒是讓我們兩個人顯得窘迫了,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原來稍微清洗一下就沒事了。不過整個左手倒是冰火交加,一方麵被燙了之後火辣辣的、一方麵滿手都是粥水覺得很冷。

我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洗完眼睛以後瞪著一雙兔子眼望著費東藍:“又給你添麻煩了。”

他擰緊了一雙濃眉,又扛著我去了燒傷科。

醫生大都因為職業的關係麵容冰冷,看上去不近人情似的。

我和費東藍老老實實坐在那裏,心驚膽戰地聽著嚴肅的女醫生訓話。

“現在的學生真是缺乏常識,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盡快用冷水衝洗,給皮膚降溫,就算是高溫燙傷也可以用冷水降溫,這是最基本的急救常識。你這樣的燙傷程度,如果處理及時的話完全不用上藥,更不用包紮。現在必須抹藥了,可能會很疼,忍一忍。紗布每天都要換,等到蛻皮就差不多好了。”

被訓了一頓以後,上藥的時候我咬緊牙關哼都沒哼一聲,然後像個英勇的戰士一樣昂首挺胸走出了燒傷科。一轉身,我就哭喪著臉撲到費東藍懷裏去了,“疼死了……嗚嗚……”

“弄成這樣是我的錯。”費東藍拍拍我的後腦勺,無奈地歎了一聲。

我擔心他回去之後又和秋裳鬧矛盾,趕緊笑著說:“是意外而已,不怪誰。”

“聶聶,你太善良了。”費東藍向來吝嗇微笑,可是這時候卻溫柔地望著我笑。那笑容彌足珍貴,仿佛是我渴求了許多年的溫暖慰藉,總希望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有這樣的笑容陪伴我,可卻要隔上很長的時間才能見到一次,就像爸爸的微笑一樣。

我催促他:“快點兒回去看看秋裳吧,告訴她我沒事了,免得她擔心。”

他遲疑了,緩慢地邁著步子,似乎在神遊四方並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納悶地看著他,這時忽然看見姚阿姨迎麵走過來,揮著手臂衝費東藍說:“東東,我請來了一位青少年心理谘詢師。”

費東藍原本牽著我的手猝然鬆開了,以一種防備而複雜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才快步走向前去和姚阿姨說話。我傻愣愣地呆了一會,也跟著他走過去,和姚阿姨打了聲招呼。

姚阿姨笑得有點兒尷尬,自言自語似的念了聲:“塗聶聶也在這啊。”然後拍著費東藍的肩膀說,“我把你和我說的情況都跟她說過了,細節你再和她具體談一下。那你先招待同學吧,我先帶老師去看看秋裳,遲一點兒我們再碰麵。”

看她又匆匆忙忙走了,我好奇地問費東藍:“什麽心理谘詢師?”

他看了我一會,說:“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我現在也說不清楚,晚上給你打電話,好嗎?”

“那是你說的哦,你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就信你這一回。”我雖然很好奇他們究竟有什麽要緊的事,不過今天已經給他添了夠多麻煩了,自己受了傷也該休息一下,今天就不折騰了。

一路走一路回頭,看見他高高的身影一直佇立在柱子旁邊。我心裏的甜蜜滿滿得幾乎快要溢出來。盡管手傷成這樣,不過能夠看見他這麽緊張我關心我的樣子,真的比什麽都值。

天色暗了,萬家燈火依稀亮起來。家裏的吊燈異常明亮,我像小賊一樣低著頭溜進去,生怕燈光下把我的心虛照得一覽無遺。轉了一圈,發現爸爸不在書房,我趕緊將偷偷拿出來的銀行卡放回那個抽屜裏去。

合上抽屜,萬事大吉。我籲了一口氣,眼角餘光卻瞥見平時緊鎖的保險箱虛掩著,大概是爸爸拿了合同出來看,忘了關上了。

我一直很好奇保險箱裏有沒有藏什麽價值連城的珠寶啊古董啊之類的東西,於是從地上爬過去,小心翼翼打開保險箱的門。

上麵那層滿滿擺放著一摞摞的檔案袋,下麵放了些零碎的東西,首飾盒、護照、證件,好像沒有我想象中的寶物。失望地撇撇嘴,將門關上,但是一隻信封裏露出來的紅色一角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靜靜躺在角落裏的信封仿佛有很久的年頭了,我毫不猶豫地取出來,信封裏裝著一本結婚證和一本離婚證。

塗望、聶姍姍,證件上是這兩個名字,照片上有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爸爸,而他旁邊的女人就是我從未謀麵的媽媽。她長得很漂亮,尖尖的臉蛋,燙了波浪的卷發,就像那個年代的歌星。

媽媽不是離家出走,也不是跟男人私奔,她是和爸爸離婚了。

“聶聶!”急促的腳步踏在木質地板上漸漸逼近,一雙大手將我拎了起來,爸爸用嚴肅而冷漠的目光凝視我,“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凶狠地將離婚證摔在他麵前:“你為什麽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騙我?因為你恨媽媽,所以也要讓我跟你一起恨她嗎?”

爸爸雖然極少對我笑,但也從來不會對我露出這麽陰沉的神色。

他緊蹙著眉,質問我:“你怎麽可以到我書房裏亂翻東西?”

我不甘示弱地叫囂道:“那你怎麽可以剝奪我見媽媽的權利?你們離婚了,你取得了撫養權,但是我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

“因為她……背叛了我。”爸爸鐵青的臉上毫無表情,麻木地撿起那張離婚證重新裝回信封裏,“她為了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拋棄了我們。”

我渾身僵硬地跪坐在地上,強忍住委屈開口問:“她在哪裏?我要親口問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爸爸搖搖頭,冷笑一聲:“我怎麽知道她在哪裏?自從她走出這個家門就毫無音信。”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喃喃道:“那為什麽要給我取這個名字,我一直以為你很愛她,沒想到你有這麽恨她。難怪這麽多年你疏遠我,把家當酒店一樣,一年才回來住兩個月。你是不是在別的地方又結婚,有了別的孩子?”

爸爸驚訝地瞪了我一眼,無奈搖頭說:“你怎麽會那麽想?聶聶,我和你媽媽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不管怎麽樣,你是我唯一的女兒。”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了,我不信!”我一骨碌爬起來飛快地跑出去,衝出溫暖的房子,鑽入無邊無際的黑夜。夜空裏的星星隻有稀疏的幾顆,它們也因為怕冷都躲在家裏了。可是我寧願受凍也不想躲起來活在那些謊言裏麵,說不定我的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我從來都不是受盡萬千寵愛的公主,隻是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罷了。

孤獨地、卑微地祈求溫暖,祈求疼愛。

穿著鮮豔的衣服,炫耀自己的燦爛生活,是因為內裏的空虛。

像個傻瓜一樣做傻事,隻為了得到矚目,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可是從來沒有人願意了解我,沒人知道我的身體裏住著另一個我。

無家可歸的人往往會選擇最親近的人去投奔。

我走到醫院的時候才知道這時候我最親近的人是費東藍,莫名其妙就覺得親近,不由自主總是想起他。我想秋裳的病房裏總歸有我可以睡的地方吧,沙發上,甚至椅子上都可以湊合一晚上。

醫院裏很安靜,走廊裏長長的燈管安靜地照著慘白的牆壁。

偶爾傳來呻吟低語聲,像臨終前的遺言。我想起秋裳浮腫的手,不由得緊張起來,她的病如果繼續惡化就會有腎衰竭的危險,到時候去哪裏找健康的腎換給她呢?一路想一路走到了病房前,正巧碰見姚阿姨和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師從裏麵出來,站在門口談話。費東藍也低著頭站在她們麵前,眉尖上綴著沉沉的憂傷。

我輕著腳步走過去,卻還是驚動了費東藍。他一抬頭,視線準確地定格在我身上,有些詫異又仿佛有些期待的目光。

我撓撓頭收住了腳步,決定等他們談完了再過去。

姚阿姨看見我的時候問了一句:“塗聶聶,你不是走了嗎?”

我反應很快地把受傷的左手抬起來當借口:“我手疼,來看醫生,順便來看看秋裳。”

“哦,不早了,你還是快回去別讓家長擔心呀。”姚阿姨匆匆叮囑了我兩句話,和那位女醫師一起離開了。

隨著高跟鞋叮叮咚咚的聲音遠去,走廊裏恢複了安靜。

幹淨的地上倒映著我和費東藍兩道修長的影子。我擦了擦鼻子,小聲嘟囔:“我和爸爸吵架了……今天晚上沒地方去,可以在這待著嗎?”

費東藍雙臂交叉在胸前,質問我:“為什麽吵架?”

“別提了……”我唉聲歎氣,伸長胳膊掛在費東藍脖子上,“說說你吧,那個心理谘詢師來幹什麽的?”

費東藍透過門上的小窗看著病房裏麵,沉默了很久,才拉著我的手說:“這是隱私,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以免將來再出什麽事。”

我被他鄭重其事的語氣嚇了一跳,喏喏地問:“怎麽那麽嚴肅呢?出大事了?”

“是秋裳,她現在不僅身體虛弱,連心理也很脆弱。”

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想到了電視劇裏經常演的情節,結結巴巴地問:“難道……她會想不開嗎?”

費東藍極快地搖了一下頭,聲音低沉說:“今天你被燙傷,不是意外。”

我忍不住笑了:“你在說什麽啊?難道她會故意燙我?”

可是費東藍的表情絲毫沒有玩笑的痕跡,他憂鬱地望著病房裏熟睡的秋裳,說:“曾經把你關在教堂裏的人,也是她。”

我以為自己在聽天方夜譚,遲鈍地“啊”了一聲,又遲鈍地反問:“為什麽?”

“隻要我和誰親近,她就會不高興。就算我對福利院裏的小朋友很好,她也會吃醋,這就是她不正常的占有欲。因為我的一再縱容,她越來越極端,我本來以為隻要順著她就是對她好,所以這麽多年來什麽都順著她,讓她覺得開心。其實秋裳也是很懂事的,她從來不會提什麽要求,很有禮貌也很聽話。可是問題隻在我身上,因為她把我們兩個的世界完全封閉起來,當做一個獨立的世界,一旦我要走出去,她心理上會出現失衡,失衡了以後就會做出瘋狂的舉動。”

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茫然地問:“難道她自己沒有朋友嗎?”

“沒有,雖然在學校裏也不會和同學發生矛盾,但是也沒有交到朋友。醫生說,她的全部精神意誌都放在了我身上,隻要有我在,她就可以很堅強。”

“可是,我沒有打算要從她身邊把你搶走啊!她是你妹妹,你對她再好我也不會吃醋的。”

“她不一樣……”費東藍痛苦地抱住頭,轉身靠在牆上,“這段時間你不要出現了,以免刺激她。”

“哦……”我心酸地點頭應道,連費東藍都不能收留我,那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抬了抬纏滿紗布的手,想起病房裏那個虛弱的女孩,怎麽都不能把她聯想成瘋狂到會傷害人的問題少女。而她始終是費東藍的妹妹,我又怎麽能責怪呢?

我戀戀不舍望了他一眼,拖著疲憊的步子慢慢離開。當我轉身開始下樓梯時,聽見身後傳來無奈的一聲歎息:“對不起,聶聶。”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裏,無處可去。

在爸爸心裏,我根本不重要,他甚至不追出來找我。在費東藍心裏,我同樣不重要,他甚至不問我晚上一個人要去哪裏。兩個我認為最親近的人,並不像我愛他們那樣愛著我。

手機在口袋裏有節奏地震動起來,我看著屏幕上閃爍的名字,失望地按下接聽鍵。

“喂,方阿姨。”

“聶聶,你在哪裏呢?你爸讓我打了輛車出來找你回家。”

我委屈地嚷道:“他自己怎麽不出來找我?”

方阿姨在電話裏焦急地說:“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忙的,別任性了,你都是大孩子了。你在哪兒?我這裏有樣東西給你看。”

“什麽東西?”

“你上次跟我要的照片啊。”

媽媽的照片?

我心裏巨大的空虛感仿佛一點點被填充起來。

就算今天發生了再不好的事,至少媽媽那裏多了一條線索,或許我可以憑照片和名字找到她呢?

我老老實實站在醫院門口等方阿姨來,寒風吹得臉皮麻木了,連冷都感覺不到。

方阿姨一下車就將厚厚的圍巾掛在我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幾乎將整個腦袋都包住了,又拽著我上車,一邊搓著我冰冷的手一邊說:“你們父女真奇怪,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呢?總是各自生悶氣。”

我流著眼淚沒好氣地說:“他跟我說嗎?這麽多年,除了平時例行公事一樣的噓寒問暖,他還會跟我說什麽話?聶聶,今天吃得好嗎?聶聶,考試考得好嗎?聶聶,錢夠花嗎?他從來不問我一個人在家害怕嗎?過節的時候想去哪裏玩呀?別的同學都可以跟爸媽一起去郊遊、去野餐、去遊樂場,我爸爸連電影都沒帶我去看過一次。”

方阿姨撫摸我的頭,歎道:“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都很忙啊。”

“我知道他了不起,我為他驕傲。”我的聲音被巨大的悲傷哽住了,然後像山洪暴發一樣咆哮而出,“可是……他會為我驕傲嗎?”

方阿姨拍拍我的背,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給我,“這是我托我媽從老宅子裏找出來的,當年他們結婚回老家請客的照片。”

我用圍巾擦了把臉,匆匆忙忙接過照片對著車裏暗黃的光線看。

這張彩照很舊了,邊上有一塊發黃的汙漬,不過照片上兩個人的樣子很清晰:爸爸穿著黑色的西服,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媽媽穿著通紅的旗袍,襯得白皙的皮膚更加細膩。

原來媽媽穿紅衣服也這麽好看……

我心裏突然有了某種安慰,將照片捧在胸口喃喃說:“不知道媽媽這個時候在哪裏?在做什麽?”

方阿姨說:“都那麽多年了,茫茫人海怎麽找呢?聶聶,你這樣的話,你爸爸會很難過。”

總是會有一個人難過吧,不是爸爸就是我。我仔細看著照片,默默地記下我媽媽的樣子,然後將照片塞進口袋裏。

“別讓他知道就好了。”

燈火通明的別墅佇立在黑暗中,像個沉默而目光如炬的男人。

書房的門半掩著,從裏麵飄出來濃厚的煙味。

我躡手躡腳推門進去,看見爸爸偉岸的背影映在落地窗上,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經燒到頭了都渾然不知,皮鞋頭上盡是煙灰。

“我回來了。”我站在他身後低著頭說,帶著點兒認錯的態度,嘴上卻並沒有認輸。

爸爸的聲音很低啞:“我從來不知道你對我這個爸爸有那麽多不滿意。”

我揉了揉剛才在外麵哭紅的眼睛,小聲說:“你已經很好了,是我不懂事。”

爸爸始終沒有轉身看我,對著窗玻璃說:“我用工作來填充自己,麻木自己,無形之中也忽略了你。不過你真的是我最重要和最親密的人,雖然我不會像別的父親一樣寵愛你,但是我盡量給你最好的生活,這難道不能表達父愛嗎?”

我囁聲說:“可是我會覺得孤獨。”

爸爸扔掉了手裏的煙頭,回頭看著我說:“我也很孤獨。”

我抿著唇忍住想哭的衝動,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獨了。”

爸爸皺起了眉,眉間皺成了一個“川”字。他或許也在反思,給我額度再高的信用卡,給我買再高級的皮靴,給我請再多的家教又有什麽用呢?到頭來,我們倆還是一樣的孤獨。

“聶聶。”他輕聲歎息,然後朝我伸出雙臂。

我嚐試著到他的懷抱去以同樣的姿勢環抱住他——在小時候的記憶裏似乎曾經有過這樣的溫馨,隻是隨著時間的消逝慢慢變得淡了。

是不是人越長大就越喜歡掩飾自己的情感?那還不如當個小孩兒,天真無忌。

爸爸的聲音在胸腔裏嗡嗡震動:“其實這些年我也想找你媽媽,可是她已經跟別人結婚了,找了又有什麽用呢?她有新家庭,有別的孩子,你真的願意去看嗎?我是不敢的。”

聽著爸爸說出這樣怯懦的話,我覺得心裏隱隱作痛。

我以為他無所不能,原來他也有不敢的……

是因為媽媽給他的傷害太大了吧,就算過了十幾年他也不能釋懷……

我帶著濃濃的鼻音笑了兩聲,說:“可能我也不敢吧。”

期末考試已經進入了複習階段,教室裏安靜得出奇。

我望著費東藍的空座位發呆,一節課連一道題也沒解出來。想著他還在醫院裏照顧秋裳,或許期末考試都要缺考了,而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課間的時候偶爾有人起來喝水、走動,有人走到我的課桌前輕聲說:“塗聶聶,第二節課以後要交卷子了,你還一道題都沒做。”

我猛地抬起頭,看著神情平和的邵梧州。他的頭發在陽光下像染了亞麻色,唇仍然那樣緊緊抿著,就像靦腆害羞的少年。我看了眼空白的卷子,癟著嘴說:“我不想做。”

“不想做還是沒心思做?”

“不都一樣嗎?”

他直言不諱地說:“費東藍請假這些天你都沒心思上課。”

我撓了撓腮幫子,有氣無力地念叨:“怎麽會有心思上課,他妹妹都不知道怎麽樣了……腎病綜合征嚴重的話會導致腎衰竭,那需要很多錢來做手術。”

“是嗎?”邵梧州微微有些驚訝,“那麽嚴重,他好像沒有和老師說這個情況。不然的話,我們可以發動同學們一起捐款,學校也會重視的。”

“真的嗎?可以讓大家一起捐款?”我眼前頓時一亮,邵梧州簡直是個天使!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拽著他的胳膊又喊又叫,“那快點兒捐款吧!”

可能是我的聲音太大了,教室裏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我。邵梧州幹咳了兩聲,低聲對我說:“也不是我們說捐就能捐的,要先和老師反映,然後才能發起捐款活動。”

我不好意思地舉著手對周圍同學說:“對不起,你們繼續做題。”又回頭問邵梧州,“那我們什麽時候去找老師?”話音剛落,我抽屜裏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上課時間誰會給我打電話?我納悶地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方阿姨。

“喂?方阿姨,我在上課啊。”

方阿姨在電話裏的聲音很焦急:“聶聶,你是不是動過你爸爸的銀行卡啊?”

“啊?”我心裏一驚,“他發現了嗎?”

“他問我你最近都去了哪裏?我就跟他說了你那位同學住院的事。”

“糟了……”我慌張失措地掛了線,跟邵梧州說,“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幫我跟老師請個假,說我家裏有點兒事!”

邵梧州一頭霧水,但是仍然很善良地答應了。

我趕去醫院的路上想了無數種可能,最好的結果就是爸爸看見秋裳那麽可憐,不追究我偷錢的事還能幫她一把。當然在這之前我得先跟他道歉,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私自動那張他專門為我開的教育基金卡是不對的。

冷風卷著殘敗的樹葉朝空中揚起來,有的拍打著窗戶,有的落在人們的身上。

醫院裏進出的人都行色匆匆,我張望了一大圈才發現爸爸的車停在那裏,所以確定他已經來了。可是他真的能找到方阿姨口中說的“同學”住在哪個病房?等我到病房門外才相信爸爸的神通廣大,他竟然這麽快就找來了。

潔白的病房裏,爸爸坐在沙發上,費東藍坐在秋裳身邊,兩個人像在對峙一樣。

我衝進去,氣喘籲籲地說:“爸爸,是我的錯,你別怪他們。”

爸爸英氣的眉毛又皺了起來,厲聲質問我:“聶聶,你怎麽可以逃課?”

“我……我擔心你們。”我支支吾吾地說著,更加引起了爸爸的疑心。

他毫不客氣地指著費東藍說:“是他讓你從家裏偷錢的,是嗎?”

“不是!”我斬釘截鐵地喊道,“是我主動幫助同學的!爸爸,你看秋裳病得很厲害,既然可以幫那就幫幫她啊……”

爸爸猝然站起來打斷我:“聶聶,你這麽單純,根本不懂分辨真假。爸爸見過這麽多人,一看就知道你被騙了。三萬塊錢不是小數目,可以報案了。”

“誰稀罕你家的錢?”一直沉默護在秋裳身邊的費東藍陰森森地開口,像有深仇大恨似的瞪著我們,然後從秋裳的枕頭下麵拿出一包用塑料袋捆好的東西扔到茶幾上,“拿走!”

爸爸彎腰打開塑料袋檢查了一下,將三捆還未拆過的鈔票裝進公文包裏,一邊用冰冷的語氣警告他說:“離我女兒遠點兒。”

我愕然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要如何處理現在的狀況,看著費東藍厭惡的表情和秋裳瑟瑟發抖的身軀,我膽怯地靠近他,拉拉他的衣袖說:“別難過啊,我會再想辦法的。”

費東藍沉默著不看我,曾經我所認為的那張帥氣的臉緊繃著,暗藏著一觸即發般的氣勢。

“聶聶,走!”爸爸絲毫不在乎他,鋥亮的皮鞋叩在地麵上嘚嘚作響,一把拽著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執拗地回頭看著費東藍,希望他也能回頭看我一眼,可是直到走出了走廊,我的期望終於全部落空。他沒有追出來給我一個寬慰的眼神,甚至沒有回頭看看我。

我瞪著空洞的雙目,隨著淩亂的步伐在走廊中一點點迷失了自己的心。不知道做的一切是為了誰,不知道喜歡上那個人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