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費東藍·成全】

隻要你們都好好的,我又有什麽關係?

吵鬧過後,門廊顯得格外肅靜,病房裏的暖氣烘著窗台的吊蘭,碧綠的葉子輕輕顫抖著,仿佛受了過分的驚嚇。

“哥……”秋裳低弱的呼喚像是孱弱的幼鳥,以尋求保護的姿勢鑽到我的懷裏。

“沒事了。”我安慰她,同時也安慰自己。

那個男人用那種淩厲的目光審視我,其實也在審視他自己。

他不會比一個孩子還遲鈍,遲鈍到沒發現我和他之間或者有那麽幾絲微妙的聯係。而就在他起了疑心之後,竟然可以無情到指責我是騙子,像是防瘟疫一樣防著我。

我苦笑起來,莫非我和塗聶聶真有什麽關係,否則他為什麽緊張得一刻也不想停留?

房門被輕輕叩響,戴著眼鏡的醫生推門進來,含笑點頭:“中午好。”

秋裳似乎放鬆了防備的狀態,歪歪地靠在我身上問醫生:“有結果了嗎?”

“是啊,鑒定結果出來了。”醫生將報告遞給我,麵帶微笑地說,“線粒體DNA吻合,確定了你們的兄妹關係。”

我愣住了,匆匆翻開鑒定書,最後一頁明明白白寫著我們的親緣關係。

秋裳激動得大聲呼喊:“不可能!怎麽會這樣?明明不是……我媽媽是A型血,爸爸是B型血,怎麽會生出O型血的孩子?”

醫生推了推眼鏡,低頭想了想,說:“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你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因為父母雙亡沒辦法測定,也隻能這樣推論。”

這樣的結果秋裳沒辦法接受。她幾乎陷入了瘋狂,揮舞著雙臂大喊大叫,明明早在四年前的時候她就認定了我不是她的親哥哥,可是現在……

我害怕她這樣掙紮會傷到自己,叫來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又急忙打電話請姚阿姨和那位心理輔導師一起過來看看她。

秋裳的下巴也呈現微微的浮腫,她的神情絕望而失落,雙眼通紅地望著我。這個時候我卻對她安心了,因為我們真的是兄妹,她不能再那樣任性地喜歡我、占有我。

此時此刻真正令我不安心的是塗聶聶。她被帶走的時候我都沒有勇氣看她,那樣執著無畏的女生,偏偏有時候單純又傻氣,她的每一次任性和吵鬧、委屈和無助,都已經在無形之中烙在了我心裏。

可是聖誕之夜在那個車水馬龍的街頭擁吻的畫麵,已經成了我的噩夢。我不斷地夢見那個場景,夢見她迷蒙的雙眸閃著曖昧的光澤,抬起頭來叫我:“哥哥,你是我的哥哥。”

“不,我不是!”我總是在夢裏呐喊,喉嚨裏又幹又疼就驚醒了。從來沒有預料到我的青春會一片狼藉到這種程度,除了等待之外,我還能有什麽方法來解開謎團。

事情總是發生得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我靜靜趴在小窗口探視秋裳,想起許多年少時的往事。我們兩個是真的相依為命,所以就算不是親兄妹也已經到了無法分離的地步。她完全不用懷疑有外因能將我們分開,也不用擔心誰會把我搶走,家人就是家人。其實有些話我應該親口告訴她。

姚阿姨很快趕到了,心理谘詢師進去之後,姚阿姨陪我坐在走廊裏的長椅上等。聽說事情的詳細經過,姚阿姨責怪我:“你們真胡鬧,我早就說過不要懷疑你自己的身世,哪個媽媽會把自己的孩子認錯呢?”過了一會兒,她又歎氣,“原來秋裳對你的感情這麽複雜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原因。你應該早點兒說出來,這樣心理醫生才可以更好地幫助秋裳。”

“現在她知道我們是親兄妹了,就是怕她一時間不好接受,情緒更加不穩定。”

“命運有時候就喜歡和人開玩笑。”姚阿姨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安慰我說,“不過,陽光總在風雨後,是吧?”

“希望是吧。”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用從前在教堂裏祈求耶穌那樣的虔誠之心再度祈求上天能給秋裳帶來幸福和平安。

走廊上的時鍾“滴滴答答”地響著,過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隻覺得肚子裏很空,渾身沒有力氣。等到病房門打開的時候,我滿懷希望地迎上去,卻看見心理醫生皺著眉搖頭。

我心裏“咯噔”一下:“怎麽樣了?”

“她不肯說話。”醫生無奈地攤開手,舉著記事本看了兩眼,“我試著和她說了很多,可是她都沒有回應,隻是在提到你的時候會有些反應,比如眨眼、扭頭、調整睡姿。情況大不如前了,是不是今天又受了刺激?”

我沉默著,側頭望著病**孱弱的秋裳,心底傳來一陣陣針紮似的刺痛。

良久,我開口問:“那現在怎麽辦?”

“我建議你和她談談。”

“我?我怕又不小心說錯話刺激她。”

“我就在外麵等著,你們慢慢談。談話的目的是讓她卸下防備,把心裏話說出來。”醫生拍拍我的肩膀,用委以重任的目光望著我。

乳白色的木門“吱嘎”一聲打開,**蒼白的臉龐轉向我,眼角露出一點兒晶瑩。

我躊躇著,不安地走近她。想起剛才她激動得幾乎傷害自己,我忍不住發顫,可是又極力使自己臉上擠出笑容來,溫和地對她說:“秋裳,不用害怕,哥一直在這裏。”

她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淚珠迅速地滾了下來,聲音沙啞說:“我不知道怎麽辦。”

我坐在她身邊,低聲問:“你想怎麽辦呢?”

她抽泣著,用被子蒙住頭,傳出悶悶的哭聲:“我不知道……哥,我很難過,我沒臉見你。”

“怎麽會呢?傻丫頭,你是我妹妹。”我伸手扯了幾下被子,她卻不撒手,仍然緊緊蒙住自己的頭。我無奈放棄了,彎下腰湊在她頭旁邊說,“秋裳,我不會告訴別人,那是你的秘密。”

“那你會笑話我嗎?”她停止了哭泣,喃喃地念道,“我是個傻瓜,自以為是地喜歡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安慰她說:“女孩沒長大的時候都會喜歡自己的哥哥,那位心理谘詢師說了,這是正常的。”

秋裳把被子拉下來一點兒,露出一雙眼睛疑惑地看著我:“真的嗎?”

我篤定地點頭:“等小女孩長大就明白了,其實那種喜歡和戀人之間的喜歡不一樣。”

“是不一樣嗎?”

“是啊,等你上大學以後遇上喜歡的人就知道了。”

秋裳猶豫了,像在思考什麽深刻的問題一樣歪著頭看我,突然又開口問:“像你喜歡塗聶聶那樣嗎?”

我的神思怔了一下,大腦似乎也空白了一秒,不知道對於塗聶聶她心裏會不會還有些排斥和反感,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現在能不能提。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秋裳卻說:“我知道了,你是真的喜歡她。”說完,秋裳合上雙目,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我痛苦地吐了長長的一口氣,一想起塗聶聶,心口就堵得慌,這種慌亂和對於秋裳的那種是不一樣的。秋裳說得對,我是真的喜歡塗聶聶,但是我現在分不清盤根錯節的關係,如果她真是我妹妹,那我才真的是個傻瓜。

“哥,我還能上大學嗎?”秋裳膽怯地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蛋完全露了出來,不再藏在被子裏麵。

我略微有些錯愕,張口答:“當然能。”

“塗聶聶的爸爸剛才把錢都拿走了,還不讓你們在一起。都怪我,不然他不會罵你是小騙子。”

“這怎麽能怪你呢?”我想起那個男人犀利的目光,麻木地搖著頭說,“秋裳,有些事我還不清楚,不過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現在你要調節好情緒安心養病,隻要病情不惡化,出院以後還可以繼續上學,你這麽好的女孩一定可以考上大學。”

秋裳抿了抿蒼白的嘴唇,難過地說:“哥……對不起,這次是我的任性拖累了你。你都快期末考試了,千萬別缺考啊,我在這裏沒事,哥,你不用管我了。”

我摸摸她的額頭,“噓”了一聲:“別說了,傻丫頭,聽哥哥的話就快點兒好起來。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擔心了。一會兒心理醫生要來和你談話,你和她說一說好不好?大家都很關心你,她也要向姚阿姨交代的。”

秋裳溫順地眨眨眼表示答應了。

我如釋重負般舒了一口氣,打開門請心理谘詢師進來,笑著說:“好了,我妹妹願意和您談一談。”

她欣慰道:“還是親人說話管用。”

“麻煩您了。”我對她點點頭,又衝秋裳揮揮手,從病房裏走出來,順便將門關上。

姚阿姨還坐在長椅上,不過臉色有點兒古怪,抬頭看我的時候微微皺了一下眉,說:“塗聶聶的父親你認識嗎?”

我剛剛平複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不認識,不過上午見了一次麵。”

姚阿姨嘀咕道:“奇怪,他打電話到福利院要求查你的檔案。”

“那他查到什麽了?”

“院長打算接待他,可能現在正要過去吧。你要不要去看看?畢竟是和你有關的。”

“可是秋裳……”

“我在這裏看著,沒事的,你回去吧。”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從醫院走出來,望著繁忙的街道又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見他,該不該去探求一些真相。

蒼白的天空雲層渺渺,被掩藏起來的太陽仍然不遺餘力地照耀著大地。

我從公交車下來的時候,光禿禿的樹梢上端一朵雪花飄下來,恰巧落在我的左臉頰,不一會兒它又化成水,像淚一樣掛在我臉上。我隨手擦去了,邁開大步走進福利院。

寂靜的灰色小樓此刻在我眼裏就像個魔幻故事裏的怪獸,它藏著很多秘密,我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很勇敢無畏地衝進去,等故事發生以後再慢慢地回味。

樓底下停的那輛車就是那個男人的,我知道。於是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口我也沒有敲門,直接扭開門把手進去了。古老的書櫃前是兩張拚起來的書桌,戴著老花鏡的院長坐在桌子後麵,抬頭看著我的時候露出驚訝的表情:“東東?是姚阿姨讓你來的?”

“嗯。”我徑自走到院長麵前,沒有看一眼坐在他對麵的男人,“院長,出什麽事了?”

“呃……”院長從桌上拿起幾份資料,“這裏是你的出生證明,還有你媽媽的病曆。你看看病曆上的照片,是不是你媽媽?”

我卻先撿起了那份出生證明,是聖德醫院沒錯,產婦名字是聶姍姍,而家屬簽名是兩個龍飛鳳舞氣勢逼人的字“塗望”。這兩個字像一座巨大的山從我頭頂壓下來,將我整個人壓得體無完膚。

我深吸口氣,點頭說:“是的。”

院長的語氣似乎很無奈,朝對麵的男人微笑了一下,說:“那你要找的孩子就是他了。”

我看笑話一般側頭看著他:“找我幹嗎?”

“費東藍。”他眯眼打量我,眉毛微微地挑起來。他臉上那麽熟悉的神情,仿佛看見了若幹年後的自己一樣恐怖。似乎他也很迷茫,不知道要說什麽,最後莫名其妙說了一句:“沒想到啊,她給你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是我爸爸取的。”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失神地望著我,習慣性地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一根煙,低聲說:“跟我走一趟吧,想和你談談。”

我無所謂地笑著說:“我這樣的小騙子跟您這樣的老總沒什麽好談的!”

他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將籠罩在我身上的光線全部擋住,臉色陰沉地說:“我需要帶你去做一個親子鑒定。”

“開什麽玩笑!”我也站起來,將手裏的病曆摔在桌上,“難怪我找不到媽媽的病曆,原來被你拿走了。我為什麽要跟你去做親子鑒定?”

他仰頭扭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垂下眼皮說:“很多事都不像表麵那樣,我想弄清楚,你呢?”

我內心的掙紮幾乎將整個人攪亂了,堅定地穩住自己,問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

“塗聶聶……和我什麽關係?”

“沒關係,她是我從這裏領養的孩子。”他的回答如此輕描淡寫,就像在說一個笑話一樣輕鬆。我不敢相信,轉身看向院長。院長卻衝我點點頭說:“塗總曾經在我們福利院領養過一個小女孩,後來我和姚阿姨才知道原來就是塗聶聶。”

竟然是這樣……長期以來,塗聶聶過得不快樂、覺得孤獨,是因為她的爸爸根本沒有把她當女兒一樣疼愛。我無奈地笑了,眼睛卻濕漉漉的:“原來她和我一樣,都是孤兒。”

“跟我來。”高大的身影在我麵前停留了片刻,然後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出於本能反手推開他,厭惡得直皺起眉:“我自己會走。”

當我們走下樓,雪花已經落了薄薄一層,車子像蒙了層白布。

他拉開門,我鑽進去,然後他繞過去坐上了駕駛座。

車裏有一股芳香的味道,有點兒像塗聶聶身上的香水味。我看著這個塗聶聶最在乎的男人,他如此冷漠和生硬,也難怪把家當旅館,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你一點兒都不驚訝,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怎麽知道的?”他用溫和的語氣問我,卻像是質問。

我不屑一顧地扭頭看著窗外,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媽媽十年前已經過世了。”他低下頭,很艱難地張嘴說著,“那些事,也說不清誰對誰錯,但是我真的很後悔。”

我厲聲反問:“後悔什麽?拋棄我和我媽?”

他的音調提高了些,激動地辯解道:“我沒有拋棄她,我打算和她過一輩子的!”

我看見他目光裏藏著些不為人知的傷感,心驟然軟了下來。

他見我不說話了,調整了一下情緒,問我:“現在你願意聽我說嗎?”

我默許了,眼睛始終斜斜地望著他。

他靠在座椅上慢慢說道:“你媽媽和我從小就認識,我們兩家的關係也很不錯,所以長輩都有要結親的意思。後來順理成章,我們結婚了。我真的沒有對一個人這麽好過,我覺得這輩子隻要有她,什麽項目什麽生意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結婚不久我發現她其實根本不愛我,她深愛的人是她大學時期的戀人,那個人叫費裏。他們背著我見麵,我很難過,但是我不想離婚。我和你媽媽好好談了一次,既然結婚了,那就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也不要讓兩家的長輩擔心。她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見費裏,會和我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後來她就懷孕了,生下了你。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我當爸爸了。但是沒多久,你媽媽得了產後抑鬱症,幾次三番自殺未遂,我沒辦法隻好把她送進療養院……”

“精神療養院?”我驚恐地大聲反問,“你怎麽可以那麽殘忍?”

“我有什麽辦法?難道我真的什麽都不幹每天就守著她嗎?況且,殘忍的那個人是她!在療養院治療了一段時間以後,她竟然親口告訴我孩子不是我的,是費裏的,她要和我離婚。我真是輸得一敗塗地,妻子、孩子都不是我的,那兩年我錯以為自己很幸福,其實都是假象。我還能說什麽,隻好和她離婚,不過在簽離婚協議書之前,我把孩子送走了。”

“原來是你把我遺棄了。”我失聲笑了起來,那麽多年困擾我的真相是,我的親生父親把我遺棄了。

他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痛苦地說:“當時我以為你媽媽真的和另外一個男人生了孩子來騙我,我恨她。”

我冷冷地盯著他說:“丟棄孩子是犯法的。”

他不停搖著頭念叨:“直到今天看見你,我突然有種很不安的直覺。看見你的眼神,就好像在照鏡子一樣,而且你是姓費的。我打電話給院長核實之後才恍然大悟,你媽媽騙了我,你根本不是費裏的孩子,她為了離開我竟然編造出那樣的謊話……我究竟哪裏虧待她,令她這麽殘忍地對待我。”

我的嗓子眼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咽了好幾次口水,才發出聲音問:“塗聶聶呢?”

“是我從福利院領養的,為了掩人耳目。畢竟我有個孩子,如果突然失蹤了會讓別人疑心。”

“孩子竟然也淪為了你的工具。”我不由嗤笑起來,“既然不會照顧孩子,那還不如不要養,她很無辜。”

“我知道我不能像普通的父親一樣疼愛她,因為我心裏根本就沒有父愛。所以隻能盡我的能力在物質上滿足她的一切需要。”

“你真是個冷血的人。”我盯著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該叫他爸爸、塗總,還是叔叔。

塗聶聶是一個生活在城堡裏的公主,驕傲而單純,如果她接受了這樣的真相,那公主還會驕傲嗎?她會失望透頂吧,原來整個人生都是可笑的謊言,她不過是被她稱為“爸爸”的男人用來掩人耳目的幌子。

“故事說完了,你肯跟我去做親子鑒定嗎?”他的語氣又恢複了波瀾不驚,機械而冰冷。

我用嘲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搖搖頭,拉開車門準備下車。

“如果親子鑒定的結果證明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會負擔秋裳的一切治療費用。”

我的手僵住了,車門開了一道縫,雪花紛紛湧進來,落在溫暖的車子裏化成水。這個男人不僅冷血,還能一眼就看穿一個人的死穴。秋裳的腎開始衰竭了,三年之內可能要做腎移植手術,到時候我哪裏有那麽多錢來救她。我的視線被漫天飛舞的雪花擾亂了,用力關上車門,將寒風阻隔在了冰冷的車門之外。

“還有一個條件。”他發動車子,踩油門,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和聶聶談戀愛。畢竟她叫我爸爸叫了16年,其實在我心裏已經把她當親生女兒了,而且我也沒打算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等你回家之後,你們要以兄妹相稱,我可不能接受我的兒子和女兒在一起談戀愛。”

“你想認回我這個兒子,那有沒有從她的角度考慮過?”我茫然地望著外麵越下越大的雪,心裏糾結得幾乎窒息,“如果你帶我回家告訴她我是她哥哥,她會瘋掉的。這是我們的初戀,就算結局不能變得美好,也不要變成一出鬧劇。”

“那你想怎麽樣?繼續留在福利院當孤兒?還是告訴她我不是她爸爸?”

我沉默了一會兒,用嘲笑的語氣說:“先去做鑒定吧,萬一我不是你兒子呢?”

萬一不是,秋裳的治療費落空了,所以我還是期盼我是他兒子,雖然他的冷漠和不近人情離我理想中的父親相距甚遠,不過他很有錢,這一點就足夠了。

一整天身心疲憊,我回到病房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走廊裏光線有些昏暗,我撫著額頭推開門的時候,腳邊一團東西動了兩下。我嚇得定睛一看,居然是塗聶聶抱腿坐在門邊睡著了。她穿著大紅的羽絨服,圍巾把臉都蒙住了,像個布娃娃一樣窩在牆角裏。

我蹲下去拍了拍她的臉:“你怎麽在這裏睡?會著涼的。”

“憂鬱的藍……”她睜開眼,吸了吸鼻子,突然撲上來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你別生氣啊,我在想辦法給你籌錢了。我跟老師說了你的情況,學校同意在期末考試前發起募捐,我們學校那麽多同學,一定可以捐很多錢來幫秋裳!”

她的氣息帶著淡淡的香味,歡快而幸福的香味,是誰讓她這樣不快樂、讓她流那麽多眼淚。是我吧,我真不該出現在她的世界裏。我扶她起來,低聲哄著她:“聶聶,這裏冷,進去坐吧。”

她使勁搖頭,怯懦地縮著脖子:“秋裳……她看見我會不高興。我躲在這裏她看不見我。”

她如此小心翼翼、懂事又善良,我心底某個地方隱隱作痛,強行微笑勸她說:“沒事,她不介意的,進去坐會兒。”

“喂,你怎麽了?”塗聶聶似乎覺得我不正常,瞪著我好奇地打量,“今天脾氣這麽好,是不是秋裳的病好轉了?”

“噓……”我拉著她進了病房,因為秋裳睡著了所以房裏沒開燈。一片漆黑中,塗聶聶牽住我的手小聲說,“別開燈了,免得弄醒她。”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將她按在沙發上坐著:“等會兒,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啦,我不渴。”她仰頭望著我,亮晶晶的眼眸在黑暗中像夏夜裏的星星一樣熠熠生輝。

我羞愧、心虛,在她麵前無地自容。但是我毫無辦法,如果真相會是一顆重磅炸彈,那我寧願一直對她撒謊,總好過被炸得粉身碎骨。

“喂,你在想什麽啊?”她伸手在我麵前晃了晃,笑嗬嗬地說,“我還怕你生氣不理我呢。”

我怔怔地看著她,腦海裏卻突然回**起那冷漠的聲音。

“不要和聶聶談戀愛。”

“我可不能接受我的兒子和女兒在一起談戀愛。”

手心冒出冰冷的汗,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我喏喏地說:“對不起,聶聶,這麽晚了你先回去吧。”

她的笑容一點點地僵住了,同窗外被風雪凍住的樹梢一樣紋絲不動。不知道在黑暗裏她能不能看清楚我的神情,我卻看清了她的失望。她毫不猶豫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哦,好。我也就是想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

我握著拳頭掙紮了很久,終於還是送她出去了。

長長的燈管下,我們七零八落的影子散了一地。在門口,她突然回過頭問我:“費東藍,你是喜歡我的吧?”

她眼睛裏隱含著淚水,那種期盼令我膽怯。聖誕節那天,她在街上對我說:“費東藍,我喜歡你。你呢?”

我說不出口,但是親吻了她。

現在我同樣說不出口,而且已經沒有勇氣去親吻她。

塗聶聶是從不認輸的人,她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就一直盯著我看,看到連自己都絕望了,眼眶裏才滾出一滴淚來。她還是不甘心,猛地撲上來牢牢抱住我的頭,豁出一切所謂的尊嚴和臉麵,用她冰涼的嘴唇貼上我的肌膚,告訴我她有多麽喜歡我。

我緊緊閉上眼,控製住自己不要伸出雙臂擁抱她,強迫自己用意誌力來抵抗她,不停地回想那個男人陰沉的容顏,他的眼神、他的聲音、他的冷漠和防備,我體內有著他的基因,所以我應該和他一樣天性涼薄。

我手腕一動,很輕巧地用一個動作扭開了塗聶聶的手臂。她被彈出去好幾步,滿麵淚痕看著我。她不知道自己哭紅了眼睛的樣子有多可憐,我總是被她這副樣子打動。

可是這一次,我撇開頭不看她,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說:“你別這樣,先回去吧。”

她再也沒出聲,轉身跑了。

我害怕她回頭,也害怕自己回頭,匆忙推開房門又死死關上。

靠在雪白冰冷的牆壁上,才發現自己的眼眶很熱很熱。我仰起頭,拚命咬住唇,讓眼裏的淚一點點倒回去,或者就這樣蒸發掉。反正無論如何也不能落下來。

刺目的白熾燈突然亮了,秋裳不知道什麽時候從病**坐了起來,很迷惑也很意外地看著我:“哥,你怎麽了?”

我雙肩顫抖了一下,趕緊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笑著說:“沒事。”

秋裳皺起一雙淡雅的眉毛,輕聲細語問:“我都聽見了,你為什麽對她那樣,是因為我在這裏嗎?”

“不是,和你沒關係。”我搖頭否認,走到她身邊去替她蓋好被子,“你接著睡吧。”

“我睡了一下午,現在很清醒。”秋裳擔憂地攥住我的手,“這不像你,就算是我不讓你和她在一起,你也不會這樣對她的。哥,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讓她難過,弄得自己也這麽難過?”

“沒辦法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低下頭,用力捶打自己的雙腿,隨著一下一下悶聲的節奏對秋裳說,“你要幫我個忙,讓塗聶聶死心。”

她細弱的聲音抖了抖,反問:“為什麽?”

我喝了一大杯冰冷的水,一口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心理醫生說得對,傾訴是最佳的治療。我覺得輕鬆了很多,胸口也沒那麽悶了,隻是一想起塗聶聶哭泣的樣子還是會很難受。

秋裳將頭枕在我肩上,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呢?既然不是親兄妹,他為什麽要反對你們在一起?”

“告訴塗聶聶她是領養的孩子,對她來說會是很大的打擊。而要我回到那個家裏去當她的哥哥,她也會瘋掉的。我寧願和她從來不認識,也不要當她的哥哥……”

秋裳聲音發緊,輕輕地說:“這樣對你們太不公平了。難道非要他的錢才能治我的病嗎?我們不靠他好不好?就不用聽他的話了。”

“可是除了他,誰會白給我們錢?”我的聲音無緣無故地嘶啞了,低沉地說,“我決定了,無論如何你的病都要排在第一位。等鑒定報告出來,我要跟那個男人談一談。不能讓聶聶知道她身世的真相,我也不會去當她的哥哥,總會有辦法的。”

“對不起,哥。”

“傻丫頭,這跟你有什麽關係?”我像從前一樣寵溺地望著秋裳,“你是我妹妹,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塗聶聶……”

“她是個好女孩。”

“嗯,好人有好報。”

雪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天兩夜,然後放晴了,隻是冰雪沒有消融的痕跡。或許是天空不憐惜大地,沒有了雨絲那樣纏綿的思念,隻能日日夜夜冰冷相對。

我坐在寒意徹骨的皮椅上,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樣等待高高在上的塗總給我一紙判決書。

DNA檢測結果顯示我與他是父子的可能性為99.9%,他慘淡地笑了笑,似乎有點兒高興,又並不太高興的樣子。我直言不諱地問他:“你很失望嗎?”

他抽了一口煙,緩緩地說:“怎麽說呢?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就不會愧疚了。”

我嘲諷道:“原來你還會愧疚的嗎?”

“人心真是很矛盾很複雜的,現在這個結果,我隻能說,我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

我補充道:“你還對不起塗聶聶。”

塗望皺著眉苦笑了一聲:“你就這麽關心她?”

“那你怎麽不好好關心她?想想她一個人的生活有多難過,長這麽大,她還沒跟爸爸去過公園散步,甚至連坐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你如果真把她當女兒,就應該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嗬護她。”

他帶著些許譏諷的笑容反問:“怎麽?你不打算像哥哥一樣去嗬護她嗎?”

我拉長了臉,鄭重其事地說:“我不會進你家門一步,如果你很想我叫你一聲爸爸,送我和秋裳出國吧。”

塗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坐在他寬大的老板椅上轉了兩圈,衝著一扇落地窗說:“你不了解我對聶聶的感情,雖然我的表達方式可能有問題,但是你不能質疑我對她的關心。16年來,是她給我帶來了歡聲笑語,就算你是我親生兒子也比不上她。你要出國,那她怎麽辦?”

“我想做出最好的決定,對秋裳、對聶聶都好。我有辦法讓她死心,讓傷害降到最低。等我從她的生活裏徹底消失,她會慢慢忘記的。”

“那你呢?”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隻要她們好,我有什麽關係?”

“那就按你說的辦吧,能這樣委屈自己,也算是一種擔當。”他一邊說一邊將報告書收進檔案袋,手裏的香煙也燃到了盡頭。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吧,我低頭看著自己手心的紋理,仿佛看見了未來的路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對她們都好就是最好的抉擇,至於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就在你身邊,別怕。”窗明幾淨的病房裏,邵梧州溫柔的聲音如晨曦的陽光靜靜嗬護著怯懦得不敢見我的塗聶聶。我一直在等她來,好給我們的故事寫上結局。或許不用一個月,等秋裳病情穩定出院後,我們就要去加拿大了。

塗聶聶的膽子不知道哪裏去了,從進來就一直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可憐巴巴。我不知不覺又對她動了惻隱之心,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不能再心軟。隻好扭開頭不再看她,用沉默背對她坐在秋裳的床邊。

邵梧州仍然是標準的好學生模樣,客氣有禮貌,謹慎又小心。他把塗聶聶拉到我麵前,說:“你們兩個有什麽事就當麵說清楚吧。”

我幹笑兩聲說:“我們兩個沒什麽事。”

塗聶聶猛地抬頭瞪著我,似乎很久沒看見她這麽凶巴巴的樣子了,竟然覺得親切。

“讓我來說吧。”秋裳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語氣平靜得如同排練過一樣,一字一句對塗聶聶說,“都結束了,你清醒一下吧,難道你爸爸還沒提醒你嗎?我們騙了你。其實我那麽討厭看見你,就是這個原因,我和費東藍才是一對,你傻兮兮的一直看不清楚。”

塗聶聶渾身發抖,聲音也跟著顫抖:“你說什麽啊?”

秋裳目光堅定,口齒伶俐地說:“我們根本就不是兄妹,他和你談戀愛是假的,隻是想從你那裏借錢來給我治病。”

塗聶聶呆呆地望著我,空洞的目光裏絲毫情緒都看不出來。

氣氛僵住了,像是有無數藤蔓從地板下鑽出來,延伸、瘋長,將我們每個人都纏得死死的,不能動彈。我的喉嚨也有種被掐住的感覺,想呼救都呼不出聲。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能猶豫;既然是為她好,那她就會很好很好的。

我遲鈍地站起來,走近塗聶聶一步,就覺得心跳停一拍。她的劉海淩亂、臉色蒼白,整個人就像很久沒睡覺一樣憔悴。我咬緊牙關對她說:“對不起,我隻是想幫秋裳。”

塗聶聶麵無表情,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又靜默著站在我麵前。

“對不起,塗聶聶。”我看著她,說不出別的話來,隻能機械地重複道歉,“對不起。”

塗聶聶又抬手擦眼睛,唇角生硬地擠出微微上翹的弧度來:“你喜歡她是吧?”

“是。”我斬釘截鐵說出這個字,腦子裏轟的一聲,所有和她有關的畫麵和片段都被炸得粉碎。緊張和懼怕令我舌頭打結、背脊寒冷,我仍然狠心地對她說,“我和秋裳相依為命,我不能沒有她,這輩子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她小小的拳頭突然間像流星一樣朝我胸前猛砸過來,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一邊砸,一邊哭:“那為什麽要騙我?就算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會幫你的!我那麽相信你,你不能騙我的!”

我沒有還手,一直被她打倒在沙發上,氣喘籲籲聽著她號啕的哭聲,心口像被什麽東西來回地鋸著。

邵梧州上前來抱住塗聶聶,用很輕很柔的聲音哄她:“聶聶,好了,既然知道是這樣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塗聶聶的哭聲突然哽住了,她瞪著通紅的雙目指著我說:“不喜歡我是嗎?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一點兒都不喜歡我。”

我一邊笑一邊搖頭:“你怎麽這麽煩呢?一會兒纏著我要我說喜歡你,一會兒又纏著我叫我說不喜歡你。那我現在告訴你,我根本不喜歡你,和你在一起都是為了秋裳!現在被你爸爸發現了,我從你那裏也借不到錢了,所以沒有再假裝的必要。”

塗聶聶踉蹌了兩步,幾乎要跌倒,幸好被邵梧州扶住。她忍著一口氣沒哭出聲來,眼淚就像6月的陣雨嘩嘩落下。

邵梧州痛心地拉住她的胳膊說:“聶聶,走吧。”

塗聶聶點點頭,像虛弱的病人一樣邁了兩步,側回一半臉對我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她跟著邵梧州蹣跚地走出去,消失在乳白色的木門後邊。

我癱在沙發上,努力地仰起頭,可是滾熱的眼淚還是從眼角淌了下去。

紅色的、熱烈的、可愛的、善良的塗聶聶,但願我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交集;但願你和我們的爸爸相處融洽;但願你能找到一個比我更珍惜你的男生;但願你還記得結婚的時候要穿大紅嫁衣、坐大紅花轎,我一定會喝你的喜酒,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哥……這樣,好殘忍。”秋裳低泣著,將臉埋進了枕頭裏。

我強忍住哽咽,帶著濃濃的鼻音說:“別擔心,她會慢慢忘記,然後喜歡上另一個人,比如說邵梧州,很不錯。”

“隻要你們都好好的,我又有什麽關係?”

我們離開的那一天,明明是臘月二十五,天空卻飄起了零星的雨滴。

沒有雪花、沒有冰凍,就像是秋雨一樣連綿、寒涼。這一年的最末,天空終於又想念大地了。

我和秋裳拖著巨大而嶄新的行李箱排隊換登機牌。院長和姚阿姨帶著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們都來送我和秋裳,大家總是有講不完的話,一群人在機場大廳裏顯得格外熱鬧。

令人意外的是邵梧州也來了,他穿著厚厚的呢子大衣,像紳士一樣禮貌地同我握手告別。

上禮拜他來找過我,詢問秋裳的病情。其實他和秋裳根本不認識,關心病情的應該是塗聶聶吧。我知道,但是沒有拆穿,我跟他說,國外有援助機構願意幫我們,還有一家好心人願意收養我們,所以我和秋裳要出國了。

邵梧州的表情很驚訝,並且帶著些疑惑。國外真的有那麽好心的人,而且我們就那麽走運嗎?邵梧州當然會懷疑,可惜我不能跟他解釋其中的原委,畢竟這個謊話用來搪塞塗聶聶是完全夠了。

過安檢的時候,秋裳問我:“塗聶聶這麽關心我,她是不是已經不生氣了?”

“她本來就不氣你,她氣的是我。”我笑著安慰秋裳,順手替她捋了兩下頭發,眼角忽然瞟見後邊不遠處一根大理石方柱旁邊閃過一襲紅紅的身影。

我無意識地抓緊了秋裳的手,回頭望著前方安檢處旁邊一隻巨大的玻璃棄物箱,玻璃被打上了雪白的燈光。映在玻璃上的來來往往的人影中,隻有醒目的紅色傻愣愣地待在那裏一動不動。

傻丫頭,你不是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嗎?

“哥,你笑什麽?”

“沒什麽。”我幫秋裳拎起沉沉的書包,平靜地說,“到你了,進去吧。”

不一會兒,秋裳又回頭詫異地問:“哥,你哭什麽?”

我沒發覺自己流淚了,隨手抹了幾下,笑著說:“有點兒舍不得。”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不停地點頭:“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