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商店裏的商品有保質期,公司裏的合同有有效期,在洶湧的時光裏什麽都會改變,麵目全非是時光賜予的禮物。可是,有些人有些事,需要多久才能忘記?

一個星期前,我問唐曉言,人要怎麽樣才能重新開始。

唐曉言想了很久,沒有回答我。

直到一個星期後,她突然給我們準備了一場葬禮。

仿佛那口棺材真的能埋葬一切,讓一切都重新來過,可是她不知道,就在她念祭詞的那麽一會兒,我又想起了從前。那些過往就像心髒裏最陰暗的地方,陽光照不到,清風吹不散。

就在大家還沉浸在唐曉言祭詞的悲壯中時,突然“啪”的一聲脆響,藍圖點燃了一根香煙,我們其他三個人整齊地扭頭瞪她。

她扭頭,問:“你們抽不抽?”

時至今日,藍圖的母親還一如既往地恨著我們。

她說,如果不是我們,藍圖不會變成這樣,是我們毀了她的藍圖。

的確,高中時候藍圖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不管嚴寒酷暑,她總是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樣,高傲地夾著書本,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在校園裏。

彼時我跟唐曉言在樓上嗑瓜子,一眼就看見她。

唐曉言說:“你看那女生像不像僵屍?真神氣,比白靜苒還要神氣。”

我鄙夷地說:“人家可是學習標兵,全校第一,白靜苒算個球!”

唐曉言說藍圖高傲得好像自己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搞得自己高人一等,這讓唐曉言憤怒。我覺得藍圖很冤枉,因為她的確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可是我們就是討厭她。所以當唐曉言把瓜子撒向藍圖的時候,我沒有躲起來,而是伸長了脖子,探出腦袋,幸災樂禍地看熱鬧。

結果,藍圖一口咬定瓜子是我丟的,導致我寫了一封三千字的檢討書。

我覺得冤枉極了,從那以後,我跟唐曉言的人生突然就有了理想和目標——整垮藍圖。

可是誰曾料想,鬥到最後,我們成了朋友,然後以朋友的身份兵戎相見,在漫長的征伐裏不死不休。

我想,什麽樣的戰役都比不上我們來得慘烈了吧!

我說:“我蘇了了活了小半輩子了,還從沒有過這樣可歌可泣又可恨的友誼。”

唐曉言一臉同情地說:“別說了,都是命。”

我們其他仨自然是不抽煙的,於是藍圖一個人抽著煙,和我們一起並排凝望著自己的墳墓,氣氛瞬間變得尷尬又死寂。

突然,唐曉言動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別難過了,我們的過去都已埋葬,我們的未來一片輝煌。”

“呼——”藍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來,青煙懶散地散開,讓她那張塗滿粉底的臉變得不太分明,修長的手指一彈,煙頭帶著火花飛入草地。

“現在,做什麽去?”她扭頭,問道。

唐曉言問:“喝酒,去不去?”

“我不去了,下午還有課。”白靜苒說。

“上什麽課?請假,走。”唐曉言不由分說地轉身。

“刷刷刷”,四套寡婦裝整體地穿過墓地。

我忍不住回頭看,那冰冷的、莊嚴的、帶著死亡的墓碑下埋葬著我們一無所有的曾經。

我想起何夕死的那天,唐曉言抱著我哭。

她說:“了了,有些人注定隻能活在回憶裏。”

然後,我就想哭了。

【2】

我一直覺得我們四個中間最有前途的人應該是藍圖,可是到最後我們中間唯一一個考上一本的居然是白靜苒。其實我跟藍圖都不看好白靜苒,因為她除了長得漂亮,別無他長。可實際上,光憑這一點,就足夠令她在這個社會上混得風生水起了。

我們最後還是沒有去酒吧,白靜苒回去上課了,藍圖要去做兼職,唐曉言是見識過我的酒品的,於是她決定開車帶我去北戴河看海。

一路上,唐曉言的車裏一直放著兒歌《兩隻老虎》,因為車上就隻有這首歌。我趴在車窗上,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空,任憑風吹得頭發四散飛揚,斑駁的光影從我臉上閃過。

我跟唐曉言說,我又想起高中的時候了,可是想著想著心就堵得難受,是不是回憶都叫人這樣感傷?

唐曉言說我矯情,然後她又接著說我的矯情是可以理解的,畢竟被甩的那個是我。

我惱羞成怒:“放你娘的屁,你才矯情!”

是不是矯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是被甩的那個。

唐曉言說:“那咱們就說個不矯情的吧,蔣臣要回來了。”

人生有時候看起來就像一場笑話,比如蔣臣之於白靜苒,我之於何夕。

我喜歡何夕,全世界都知道,所以我熱烈地想要把我的全世界給他。

記得高一那年我生日,所有人都來了,燈光昏暗的KTV裏何夕坐在我身旁,微笑地看著舞池裏瘋成一團的蔣臣和唐曉言。這時,包間門被打開,白靜苒姍姍來遲。

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一邊彎腰,一邊過來,滿是歉意地道:“對不起,外麵下雨,我遲到了。”

大家於是起哄,笑起來,吵著要她喝酒賠罪。她為難又尷尬地賠笑,不知所措。我知道她不會喝酒,站起來為她解圍,結果被唐曉言拉到了舞池裏又蹦又跳。

閃爍的燈光下,何夕安靜地遞給被硬逼著喝下一杯啤酒的白靜苒紙巾。她一邊擦臉一邊道謝,紅著臉,靦腆地低頭,始終不敢看何夕一眼。

後來,唐曉言說:“了了,你有看見白靜苒看何夕的眼神嗎?我敢跟你賭十個KFC全家桶,她肯定是看上你家何夕了。”

那時我未曾多想,因為我是那麽篤定何夕是我的。

晚飯時,唐曉言起哄說起了青梅竹馬的故事,她說我跟何夕從幼兒園便是同桌,一直到高中,我們還是同桌,這就是現代版的青梅竹馬。我一麵嬌嗔怒斥,一麵偷瞟何夕。

他含著笑,寧靜得就像戴了一張會笑的麵具。

白靜苒低著頭,撥弄麵前的筷子,輕聲念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桌子上靜下來,紛紛望著她,她茫然地抬頭,然後微微一笑,抬手頭發往後一甩,問:“怎麽了?”

何夕愣愣地看著她,她轉眸看他,溫柔恬靜,不避讓,不躲閃,落落大方。

氣氛變得奇怪,我扭頭看何夕,又看看白靜苒,不安到了極點。

那天之後,有兩個人來找我要號碼,一個是蔣臣,他看上白靜苒了;一個是白靜苒,她喜歡上了何夕。

我喜歡何夕,全世界都知道,包括白靜苒,所以當她問我要何夕電話時我傻了。

唐曉言生氣地站起來,問白靜苒:“你有病啊?你喜歡何夕?你不知道了了一直喜歡何夕嗎?”

白靜苒反問:“何夕喜歡她嗎?”

白靜苒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喜歡何夕頂多算一廂情願,因為何夕從未說過他喜歡我,半點兒表示也沒有,我於何夕不過是朋友,是同學,她有競爭的權利。

那天放學後,唐曉言義憤填膺地把這件事告訴了藍圖,然後問她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把白靜苒教訓一頓。

哪知道藍圖雲淡風輕地說:“她說得沒有錯,她有權利競爭。”

唐曉言憤而把藍圖罵了個狗血淋頭,因為她不但沒有譴責白靜苒的所作所為,甚至讚同她的觀點,可是藍圖冷漠地說:“引狼入室這種事我不覺得狼有多可惡,要怪就怪引狼的人有眼無珠。”

我被她一句話噎得更加難受了,因為事實確實如此。

我都忘記我們是為什麽和白靜苒成為朋友的了,就是那樣順其自然的,她就成為了我們中間的一個。我們四個中,她總是最漂亮、最溫柔得體的那個。她就像櫥窗裏純白的百合花,美好得令人無限向往。

我不懂,喜歡她的人有那麽多,為什麽她要的偏偏是何夕。

後來,我慢慢淡了同何夕的往來,因為白靜苒。

藍圖說得沒錯,白靜苒有競爭的權利,可是很明顯我不是白靜苒的對手。我害怕麵對何夕,害怕他會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他也喜歡白靜苒。

約莫半個月後,蔣臣和何夕被全校點名,因為打架。

他們站在升旗台上,衣衫不整,臉上掛彩,接受全校師生的“觀摩”。我站在人群裏,聽見大家幸災樂禍地議論。他們說,蔣臣和何夕是為了白靜苒才大打出手的。

我難過地望著何夕,終於捂住眼睛,毫不顧忌地號啕大哭起來。

我喜歡何夕,全世界都知道,可是他喜歡白靜苒。

我不知道,原來他也會揮起拳頭為一個人去爭,去搶,去戰鬥,可惜那個人不是我。

升旗台下所有的人都扭頭看我,台上,何夕看著我,眉頭慢慢皺起來,然後越皺越緊。

他從上麵走下來,推開人群來到我麵前,問:“怎麽了?你哭什麽?”

我哇哇哭著,望著他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他說:“別哭了,蘇了了,你哭起來醜死了。”

那天他們的確是為了白靜苒打了一架,隻是蔣臣是因為喜歡,而何夕是因為不喜歡。白靜苒因為何夕拒絕了蔣臣,她跟何夕表白,卻被何夕拒絕了。

白靜苒說,從來都是她拒絕別人,何曾有人拒絕過她,何夕的拒絕令她難以接受,受傷後的白靜苒去找蔣臣尋求安慰。

看見心愛的女孩哭得如此傷心,蔣臣一怒之下找到了何夕,兩人便打了起來。

白靜苒對何夕是求而不得,而蔣臣對她又何嚐不是?

何夕死後,蔣臣就去了加拿大。

已經五年了,我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

【3】

車入市區的時候,我對唐曉言說:“唐曉言,我們喝酒去吧。”

擁擠的人群裏,唐曉言牽著我去生鮮市場。她說喝酒就要配好料,我覺得她是窮講究,其實一杯啤酒,幾根肉串,我就已經相當滿足了。

喝酒嘛,還是氛圍最重要。

人很多,唐曉言東張西望地找生蠔和大龍蝦,找著找著人就不見了。我站在人群裏,一摸口袋,才發現除了鑰匙什麽也沒帶。

我隻好盲人摸象似的在人群裏穿梭著尋找唐曉言。

人好多,太陽好大,我被曬得口幹舌燥,最後隻能躲在樹蔭下歇起來,一麵歇,一麵以手作扇狀眺望四周。望著望著,我就僵住了,兩眼發直地望著人群裏穿過的身影。

我的視線瞬間變得一片模糊,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整個人像著了魔,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朝那個人飛奔過去,跌入他的懷抱,口中呢喃著:“何夕!”

他僵在了那裏,舉著手一動不動。

他身旁漂亮的女人驚詫地問:“子崢,她是誰?”

“不認識。”他說。

我這才驟然抬起頭看他。

驕陽下,他白色的襯衣白得發亮,濃眉挑起疑惑地問:“小姐?”

他不是何夕,眉眼不像,聲音不像,隻有背影,像極了何夕。

他不是何夕。

我鬆手,望著他眼淚再次簌簌地落下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唐曉言找到我的時候,一手拎生蠔,一手拎啤酒。她說我站在她車旁紅著眼睛,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真可憐。

我說:“唐曉言,我想何夕。”

然後我的眼淚第三次倉皇而下。

我拚命地抹,它們拚命地掉,最後我站在街邊,崩潰地號啕大哭。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曾愛過那該多好。

何夕,你離開我已經五年零一個月了,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滿載著別人的熱愛和相思孑然離去,徒留我於此,像一個笑話。

【4】

一個星期後,蔣臣真的回來了。因為全城的報紙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新聞。作為萬豪集團的接班人,他這一棒接得最早,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年輕有為。

對此,唐曉言鄙夷地說:“拚爹誰不會啊?有本事拚自己呀!”

那語氣就好像她不是在拚爹一樣。然後她就開始感慨,人比人真是氣死人。蔣臣一畢業就是大老板,可是我們呢?藍圖為了每個月3000塊的工資累得跟狗一樣,我寫的幾個破劇本賣都賣不出去,靠偶爾寫一些雜誌短篇或者網文維持生活,白靜苒還在靠出賣色相過日子。

我打斷她,說:“白靜苒怎麽就靠出賣色相過日子了?話不要亂說,人家讀的可是法律係,你再胡說八道,小心人家告你個身敗名裂。”

唐曉言說:“得了吧,你!她成績怎樣我不評價,但她花的那些錢怎麽來的我還不知道嗎?那個姓趙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比她整整大了一輪好嗎?嘖嘖,想當初蔣臣怎麽追白靜苒她都不答應,現在呢?要是蔣臣知道他心愛的白蓮花跟一個離了婚、快禿頂的大叔在一起,你猜他會不會氣得去跳樓?”

“你別把人家想得那麽壞,如果她圖的是錢,當初就應該跟蔣臣在一起了。感情的事是很難說的。”我說。

唐曉言戳著我的腦門,恨鐵不成鋼地說:“蘇了了,你不袒護她會死啊?”

唐曉言跟我打賭蔣臣會不會約白靜苒出來,唐曉言賭“不約”,我賭“約”,可是我們都輸了。

誰也沒有想到蔣臣約的人會是我。

星期一的早晨,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機就突然響了起來。

我從被子裏鑽出來拿手機,接通電話後含含糊糊地問:“喂?”

對麵蔣臣的聲音傳來:“了了,我是蔣臣。”

我於是徹底清醒了,握著手機陷入不知所措的茫然中。

該說什麽?早安?好久不見?還是你是不是打錯了?

蔣臣說:“見一麵好嗎?”

“好,時間、地點你定。”我睡眼惺忪地應一聲,然後掛斷了電話,倒回**繼續睡覺。

不一會兒,蔣臣就發來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我掙紮著醒過來,看一眼丟下的手機,起身下床。

下午五點的時候,我跟蔣臣在碧雲軒見麵。

五年不見,他已然從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俊朗的臉上少了年少時的輕狂,多了份沉穩。

他身著黑色的西裝,深藍色的襯衣,金絲眼鏡下眼角狹長,微微上揚,形成漂亮的柳葉狀。

優雅地入座後,他嘴角微揚,問:“了了,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我說:“不好,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這麽慘?”他輕笑,問,“藍圖和唐曉言在幹嗎?”

我掰著手指頭開始數:“藍圖在恒圖廣告公司上班,唐曉言在家啃老,白靜苒還在讀研。”說到這裏,我抬頭看他,問,“你和白靜苒還有聯係嗎?你回來她知道嗎?”

他神情淡漠,道:“沒有,我跟她五年沒有聯係了。”

“是嗎?嗬嗬。”我眯眼笑起來,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舉手叫服務員過來點餐。

他微笑著端起水杯喝一口,安靜地看我。

“聽說你現在在寫劇本?”他問。

“是呀。”我說。

他問:“還是一個人嗎?”

我嘴角扯了扯,漠然地笑起來,道:“是啊,你呢?”

“我也是。”他說。

不一會兒,牛排上來了,他坐在我對麵微微垂眸,安靜地切肉,輕聲說:“跟我講講這五年你們是怎麽過的吧。”

蔣臣和我們這幫人從高一開始認識,那時候大家都是十六七歲,每天沒心沒肺地一起玩,一混就是三年。直到高三下學期何夕出事,蔣臣於是選擇了離開。

四年大學,我、唐曉言、藍圖、白靜苒始終沒有分開,當然,這期間我們也有吵鬧,也有打架,但是沒有誰像他這樣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的時光要一下子說完有些艱巨。

我告訴他,白靜苒現在是研究生,我們四個中間她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這真是出乎意料。藍圖成為知名設計師的助理,我還在四處投稿,我們這群人過得不好不壞。

沒有太差,也沒有太好,掙紮著,就這樣將就著走下去。

蔣臣聽得笑起來,我於是問他這五年在加拿大是怎麽度過的。

他安靜地握著刀叉切肉,燈光下刀叉上的反光明晃晃的。

他說:“這五年來,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的時候。”他說著抬頭看我,微笑著說,“然後我就想你們了。”

聞言,我握著刀叉的手停下來,那些深藏的記憶如黑暗來臨,排山倒海地襲來。

我笑了笑,假裝漫不經心地說:“是嗎?”

然後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

此後,我們再沒有說一句話。

吃完飯回家,唐曉言立即打了電話過來,問我跟萬豪的少東家共進晚餐感覺如何。

我歎道:“腐敗的味道。”

唐曉言說:“我也想腐敗呢,可惜沒人找我。不過了了呀,為什麽蔣臣回國,第一個找的是你,而不是白靜苒呢?”

“誰知道?”我說。

按照我和唐曉言的邏輯,蔣臣回國後第一個找的人應該是白靜苒,可是他找的的的確確是我,這真是出乎意料。

【5】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在手機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中醒來,拿起來一看,未接電話有十幾個之多,基本是藍圖和唐曉言兩個人打的。

我挑了藍圖的電話打回去,還沒睡醒地問:“幹嗎?我欠你們錢了,還是你們誰被綁架了?十幾個未接電話,你們這是在製造恐慌,知道嗎?”

藍圖一反常態地不跟我廢話,簡明扼要地說:“打開電腦。”

開電腦的工夫,藍圖問我跟蔣臣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一頓飯的事啊。

藍圖讓我百度一個叫《緋聞先生》的八卦電子周刊,我肩膀夾著手機在搜索引擎裏輸入《緋聞先生》,點開網頁,立馬就跳出來今日的頭條新聞。

紅色粗俗的粗體字霸占了我的視線——“萬豪少東家癡戀三流女作家”。

看著看著,我的太陽穴就“突突”地跳起來。鼠標接著往下滑,我就看到整個雜誌圖文並茂地描繪了一個灰姑娘逆襲豪門的狗血故事,而上麵的照片正是昨天我與蔣臣吃飯的畫麵。

“靠!”我大罵一聲,怒火攻心地給雜誌社打電話。

“喂,《緋聞先生》雜誌社嗎?我是蘇了了,你們憑什麽歪曲事實,看圖說話?你們記者是寫小說的嗎?這麽會編故事,怎麽不去寫小說?你們知道不知道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我憤怒地質問,要求他們立即撤稿。

可是,他們的態度是。

“啊?你是蘇小姐?太棒了,蘇小姐,我們正愁弄不到您的聯係方式呢!是這樣的,請問您有沒有時間跟我們做一個專訪呢?”電話那邊的人興奮莫名。

我頂你個肺哦。

我氣得心肝脾肺都要歪了,深吸一口氣怒吼:“把你們主編電話給我。”

很快地,電話接通了,我還未來得及開口,那邊就有一道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傳來:“蘇小姐,聽說你想要做一個專訪?”

“做你妹!我警告你們,立刻把那篇稿子給我撤了。”我氣得破口大罵。

他道:“如果蘇小姐願意,多一個妹妹是鄙人之榮幸。”

“你跟我耍無賴是不是?”我咬牙切齒地問。

他道:“不敢。”

我氣得牙齒咯咯響:“你信不信我去告你?”

他輕笑,懶懶的腔調裏透著漫不經心:“官司的具體細節您可以與我們的法務商榷,那麽,蘇小姐,關於專訪的時間您希望什麽時候好?”

“啪!”

我怒火衝天地掛了電話,拎上包包直奔雜誌社總部。

乘著的士往雜誌社總部趕的時候,唐曉言打來電話問我怎麽回事。

我問:“我被陷害了,你信不信?”

唐曉言說:“當然信啦。”

我有些感動,這麽多年的朋友畢竟沒有白交,可是她接著問:“你跟蔣臣真的沒什麽啊?”

我氣得噎住,狠命地掛斷了電話。

所謂朋友夫,不可騎,雖然蔣臣和白靜苒算不上夫妻,但是他曾經喜歡過白靜苒,在我們所有人眼中,他跟白靜苒就是一對。除了朋友之誼,我跟蔣臣不可能有其他。

尋著地址,我在鬱金臨門大廈前停下來,乘著電梯上樓,穿過悠長的走道,最後站在了雜誌社門口。

可是,相比於一開始的無所畏懼,現在站在門口,我竟然開始膽怯了。我小心地伸出腦袋,打探裏麵,還沒看清楚裏麵的形勢,就聽到一個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蘇了了?”一個女聲驚詫地問。

我回頭,卻見身旁站著個抱著A4稿紙的爆炸頭。她穿得五顏六色,打扮得誇張時尚,紅豔豔的烈焰紅唇又大又厚,平添了幾分性感。

我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她一巴掌拍過來,怒目嬌嗔:“我是馬小婉啦,文學社的馬小婉,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馬小婉?居然是她!

我大跌眼鏡,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震驚地望著她,腦子開始轉不過來了。

馬小婉,我的大學同學兼死敵,哲學係的大才女。

記得大二那年馬小婉當選了文學社社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趕出了文學社。

她說,文學社代表的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文明,是一種嚴肅的文學態度,而我的那些感歎青春的文字在她看來是膚淺的,是無病呻吟的。

當時唐曉言很不服氣,拍案而起,生氣地說:“你懂不懂什麽叫青春?年輕人就喜歡這個。”

馬小婉看我們的眼神充滿輕蔑和不屑,拿出一本叫《明天》的雜誌來丟在我的麵前,傲慢地揚起下巴說:“看清楚,這才叫青春,你們那種是浪費青春。”

我至今記得馬小婉說出那番話時的正氣凜然,所以當她一臉興奮地告訴我她就是《緋聞先生》雜誌的編輯時,我一片空白的腦袋裏蹦出幾個字:你在搞笑嗎?

“哎呀,蘇了了,我昨天看見那張照片的時候就在想是不是你,可是又不敢太確定,居然真的是你啦。來來來,快進來坐呀。”馬小婉興奮地衝我叫著,踩著高跟鞋把我往裏麵引,蘑菇雲一樣的爆炸頭跟著上下顫抖,我的目光也跟著上下抖,那發型實在是太像一朵蘑菇了。

“馬小婉,你怎麽會在這裏工作?”我詫異地問。

在我的記憶中,馬小婉一直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且非常清高傲慢,曾經一度被列為我最尊敬也最唾棄的對手。大學畢業後,大家都混得不盡如人意,可是我沒想到她會混到這般田地,因為在我心裏,《緋聞先生》這種雜誌社就應該倒閉。

“嗨,別提了,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個人物,畢業後才發現自己跟個廢物沒啥兩樣,東跳跳西蹦躂,跑了幾家公司,最後還是到了這裏,混得一般般。我聽說你現在寫劇本啊,不錯呀,蘇了了,有前途,我果然沒看走眼。”她哈哈笑著,親熱地挽著我往茶水間裏走。

鑽進茶水間後,她停了下來,熱情地招呼我坐下,自己轉身去衝咖啡。

“你以前的目標不是做文學出版嗎?怎麽會在《緋聞先生》這樣的雜誌社上班?”我接過她遞過來的咖啡,奇怪地問道。

她坐下來,豁達地笑起來,說:“做什麽不是做,主流文學也好,八卦雜誌也好,都是一種文化,做得開心就好,我挺喜歡現在自己的狀態。你呢?你跟蔣臣不會是真的吧?”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來這裏做什麽,於是問:“怎麽可能是真的?對了,小婉,你能幫我把那篇稿子弄下來嗎?”

她皺眉思忖著說:“其實弄不弄下來都已經沒有意義了,流言一旦傳開就沒有辦法了,除非你能給全世界讀者洗腦。我的建議是你最好做個專訪,我幫你澄清這個事實。”

“可以嗎?”我好奇地問,“那這樣你們豈不是自打嘴巴?”

馬小婉笑起來,說:“沒事的啦,你以為《緋聞先生》有多少銷量啊?這年頭隻要能創造銷量就是自黑也無妨啊。”

我欽佩地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八卦可敬。”

馬小婉哈哈笑起來,豎起大拇指調皮地說:“八卦可畏。”

接下來我跟馬小婉定好做專訪的時間,聊了會兒我起身離開。

她送我下樓,來到電梯前,馬小婉開始感慨大學時光,一眨眼大家都畢業了。她羨慕我的職業,我羨慕她的工作,大家相互恭維,相互客氣,我都不記得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正說著,電梯門被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他穿一件白色襯衣,一條黑色休閑褲,低頭弄著手表腕帶。

馬小婉見到他,立即停下來,滿臉堆笑地喊:“林總好。”

“嗯。”他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低頭繼續弄著腕帶走出來,與我們擦肩而過。

我忍不住問馬小婉:“他是誰啊?”

馬小婉低聲說:“林子崢,我們的老總兼主編,是個超級工作狂。”

他就是電話裏跟我耍無賴的人?

我頓時惡從膽邊生,轉過身就一把抓住他,大叫一聲:“喂,你別走。”

我倒要看看他長什麽模樣。

馬小婉愣了愣,不知道我唱的是哪出,他也停下來,扭頭看我。

【6】

在三秒鍾之前,我的大腦已經飛快地組織了各種語言打算羞辱他,諷刺他,為難他,我甚至想了一句文言文,可是三秒鍾後,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我傻了,然後觸電般地鬆手,飛快地躥進電梯裏去。

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天被我當街錯抱的那個人。

子崢,林子崢!

真是倒了血黴了,居然會是他,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鑽進電梯裏,我滿頭大汗,拚命地按電梯門,心裏一個勁兒地慘叫——

聖母瑪利亞,讓我地遁吧!

門口馬小婉還沒有反應過來,傻乎乎地望著我,眼看電梯門就要關上了,突然,一隻手擋住了門。快要合攏的電梯門立即退回去,林子崢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裏,眉目冷清,眼角狹長,清冷的目光望著我,問:“你找我?”

我渾身僵硬,尷尬地望著他,大腦一片空白,窘迫得抿緊了嘴巴,完全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收回手,電梯門終於緩緩關上。

電梯內,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扶住電梯,心跳得格外厲害,暗暗慶幸自己先遇到了馬小婉。倘若我直接殺進了他的辦公室,又或者與他當麵對戰,不用開口,我肯定一敗塗地。

畢竟,那天抱著他哭得一塌糊塗的人是我啊!

出了電梯,馬小婉立即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剛剛是怎麽回事。

我又窘又尷尬,最後有氣無力地說:“說來話長,改日再告訴你。話說,專訪的事情要不你就在網上跟我做得了,一會兒我把QQ號發給你,咱們QQ聯係。”

“幹嗎?你怕林子崢啊?”馬小婉問。

“怕他?開什麽玩笑,我蘇了了何時怕過任何人?我隻是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嘛!再說了,信息化時代,專訪這種事情直接QQ就可以解決。”我底氣不足地說道。

馬小婉誇張地哈哈笑起來,用很令人討厭的聲音大聲說:“蘇了了,你居然怕林子崢。”

我突然覺得唐曉言說馬小婉的話很有道理的,她就是五行欠揍,即使過去了這麽多年。

“閉嘴,我掛了。”我咬牙狠狠地掛斷了電話,飛快地跑到路邊,攔截了一輛的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回到家後,唐曉打電話問我跟《緋聞先生》的戰況如何,我於是把遇到馬小婉的事情告訴了她。得知馬小婉在《緋聞先生》雜誌社上班,唐曉言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去見她。

她說:“當初馬小婉那樣諷刺我們,可是現在呢?混成了這個鳥樣。”

唐曉言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樂,我卻心有戚戚然,因為畢業這兩年來大家過得都不盡如人意。

晚上七點鍾,我吃著泡麵看著韓劇消磨時光,突然QQ跳出個驗證消息。我以為是馬小婉,於是看也不看就加了對方好友。直到QQ窗口彈出一句話來,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對方說:“專訪要拍幾組照片,所以還是希望蘇小姐能過來一趟。”

蘇小姐?馬小婉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禮貌了?

我疑惑地眯眼細看他的資料,昵稱:林子崢,性別,男,年齡,26。

林子崢!

“噗——咳咳咳——”我一口泡麵噴了出來,湯水跑到氣管裏去了,垂死掙紮裏我痛苦地抓起衛生紙搶救電腦,這時,他又打出一句話來:“希望蘇小姐能克服恐懼。”

“咚!”

我一頭栽倒在電腦前,顫抖著抓著鼠標,血壓“噌噌”往上飆。

克服恐懼?

馬小婉那個大嘴巴是不是跟他說了什麽?

什麽叫克服恐懼?

他該不會真的覺得我是怕他吧?

馬小婉!

我決定不去做專訪了。可是半分鍾的思想鬥爭後我又決定更換策略——無視他,就當從來沒有收到他的消息一樣。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禮貌地回複他不做專訪了,他一定會拿“克服恐懼”這四個字來還擊我。

眼不見為淨,裝聾作啞。

然後接下來的時間裏,我開始寫稿子。直到星期六的下午,我接到了藍圖的電話。

電腦前我雙手敲著鍵盤,肩膀夾著手機,一邊打字一邊問:“藍圖,幹嗎呢?”

手機那邊傳來藍圖沙啞疲倦的聲音:“了了,出來吃頓飯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對勁,我停了下來,問:“藍圖,你怎麽了?”

她一語不發,我皺眉,心裏隱約有種不好的感覺。突然,她哭了起來,是那種崩潰的號啕大哭,我被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藍圖哭過,即使是當初高考失利了,她也沒有哭過。

可是,此時此刻,她哭得那樣絕望,那樣崩潰。

她說:“了了,這個世界不公平。”

我手足無措,驚慌緊張地問:“你在哪裏?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她告訴我她在公寓,我於是飛快地跑下樓去,乘著的士直奔她的公寓。

藍圖住在天府之國的公寓裏,和五個人住在一個隻有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裏,住的是隔斷間,狹小的空間充斥著泡麵和臭襪子的味道。

給我開門的是住在公寓裏的IT男,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指著藍圖的房間低聲說:“她好像不開心。”

“謝謝。”我一邊道謝一邊飛快地往藍圖的房間裏走去。

狹小的房間裏隻擺得下一張床,她坐在**哭花了妝,頹廢地抱著雙膝抽噎著。

我拿著抽紙走過去,輕聲問:“怎麽了?藍圖。”

藍圖抬頭看我,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她抱住我,咬緊嘴唇發出嗚嗚的哭泣聲,就是說不出話來。我難過地抱著她,心疼得也想哭了。

藍圖告訴我,她的師父盜用了她的創意,她耗費了三個月的精力準備的策劃,被她的師父盜用了,一樣的主題,一樣的概念,一樣的模式,隻是署名不同。

她甚至連將自己的作品拿出去的機會都沒有。她不甘心,不服氣,質問師父為什麽盜用她的概念。可是,師父說:“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藍圖,想要在我的手底下幹下去,有些東西你就必須得承受。當年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你不過是走了你應該走的路。”

我離奇地憤怒,質問她為什麽不將這件事情告訴老板。藍圖說她找了老板,所以現在她又失業了。

我心疼得跟著哭起來,那種蒼白無助的感覺我是知道的,並且此時此刻,深刻地感同身受。

那天晚上藍圖哭了很久,我抱著她躺在**,她背對著我蜷縮著,望著灰沉沉的牆壁發呆。

她問我,為什麽長大了反而更加不開心了呢?

是啊!小時候,我們總以為長大後就能自由了,做一切我們想做的事情,以自己的方式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可是現在,我們卻開始懷念小時候的自己。因為那個時候世界是那樣的小,也那樣的大,那樣充滿希望,美好得令人心生向往。

有些傷害必須承受,有些無奈必須忍受,因為我們都已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