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毀掉的《阿多尼斯》
(1)
人們常說“世事無常”,我現在終於知道是什麽意思了。一個小時前,我還在禮堂的人海中,期待著與加爾斯見一麵。但如今,我躺在**,右腳腳踝上纏著繃帶,身邊的加爾斯……呃……在為我剝橘子。
想一想,瞬間覺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呃,不過,床是校醫室的病床,剝橘子的事情呢,是他的經紀人美伊極力說服才做的,因為當時有好事的記者馬上跟了過來。為受傷的粉絲剝橘子,這是多麽有親和力的畫麵啊!雖然加爾斯隻是個畫家,但對於經紀人來說,他也是個偶像。偶像嘛,人氣旺是要靠自己維持的。
不過,就算是為了保護形象才忍住不滿親自將我抱到校醫室,這一切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仿佛發生在夢境中。但是好景不長,記者和經紀人前腳一走,加爾斯那張緊繃的臉頓時露出了原形。
“給。”加爾斯把剝好的橘子放在碟子裏,把碟子推給我,一臉嫌棄的樣子。拜托,我是個病人,好歹也是因為你才扭傷腳的,幹嗎這樣對待我?幸虧我不是玻璃心,不然早就碎裂了。
加爾斯站起來,看來是打算走了。我低下頭拿起橘瓣放進嘴裏,不吃白不吃,反正我在加爾斯麵前早就沒有什麽形象了,我也不打算去維護。
“喀喀喀……”喉嚨堵住了。不會吧,柳美奈,你吃個橘子也噎住了!我趕緊抓過床頭櫃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加爾斯突然轉過頭,坐下來問道:“你是什麽人?”
“噗——”一口水沒來得及咽下去,直接噴了出來。
我咳嗽起來,捶打著胸口。止住咳嗽之後,發現加爾斯坐在我麵前一動不動,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流了下來。
“哎呀,對不起!加爾斯,真的對不起啊。”我趕緊抽出紙巾,在他的臉上擦起來。加爾斯一把將我的手推開,看著我,半天才說:“柳美奈,你在報複我,是吧?”
“啊?什麽報複啊,你真的想多了。”這下好了,本來還想趁機要他簽約畫廊呢。
本來以為加爾斯會馬上離開,但是他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最終,他問道:“你到底是誰?”
“啊?什麽意思啊?”我有些驚訝。
“那隻毛線狗熊是從哪裏來的?”加爾斯定定地看著我,沒有一絲笑意。
“啊,那個啊,是我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啊。”我說道。
真奇怪,他居然還會問起那隻毛線狗熊,我以為他早就把那個東西扔掉了。
“我是覺得……呃,覺得很可愛啦,我感覺你也許會喜歡它。”看他的表情不像要發火的樣子,我趕緊說道,“呃,舊是舊了一點,但是那個攤主說,這隻小狗熊是你的‘繆斯’,它在你身邊,你會特別有靈感。”
後麵一句純粹是胡說,但不這樣說的話,送人舊東西怎麽說得通啊?
加爾斯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毛線狗熊,輕聲說道:“謝謝,我很喜歡,很喜歡。”
天啊!說話的人是加爾斯嗎?他居然感謝我?他真的喜歡這隻毛線狗熊嗎?阿多尼斯的微笑浮現在我的眼前,現在我終於知道怪玩寵物店的魔力了。
“我來晚了嗎?”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首先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束黃色的玫瑰,接著花束後麵的人露出了臉。
“安左赫?”我驚訝地坐起來,動了動,腳上傳來一陣痛楚,看向麵無表情的加爾斯。
“是加爾斯告訴我的。”安左赫笑眯眯地說道,“他很關心你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會吧,加爾斯居然會關心我?
“你廢話很多。”加爾斯說完,掃了他一眼,站起身來。
“沒事了吧?嚴重嗎?住院很難受吧?”安左赫走過來,將黃色玫瑰放在我的手中。
“沒有‘住院’那麽誇張啦,隻是扭傷腳而已。”我捧著花,好香啊!每朵都鮮豔欲滴,“哇,謝謝。”
“病人需要換藥了。”護士走進來,對我們說道。
加爾斯說道:“下午的課要開始了,我得上課去。柳美奈,你好好休息,放學後我再來看你。”
“我送你。”安左赫起身說道。
加爾斯和安左赫走出校醫室,將門關上。
加爾斯走了幾步,轉過頭看著好朋友,問道:“剛才為什麽說那種話?”
“哪種話啊?”安左赫問道。
加爾斯看著他,說道:“我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柳美奈受傷的事。”
“哦,那個啊。”安左赫拍了拍額頭,“我是碰巧路過,聽學生在講八卦啦。不過,這也沒什麽關係吧?”
“‘他很關心你’,這句話我該怎麽理解?”加爾斯意味深長地看著安左赫。
安左赫的臉上依舊是隨意的笑容:“哎呀,隻是個小玩笑而已。”
“我不喜歡這種玩笑。”加爾斯冷冷地說道。
“喂,你不是認真了吧?我覺得那個女孩和你挺般配的啊,她很可愛。”安左赫依舊微笑著,眼底的笑意卻散去了。
加爾斯沒說話,轉過頭看著安左赫,突然說道:“你覺得她可愛就去追她,別把我攪進來。”說完,加爾斯就要走,卻被安左赫一把拽住。
“把你攪進什麽?攪進一段戀情嗎?你不是沒有喜歡的人嗎?對不對?”安左赫臉上的笑意已經全部散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得上課去了。”加爾斯掙脫開安左赫的手,匆匆離去。安左赫站在原地,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樹叢間。
(2)
安左赫陪我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走之前還幫我買了一盒草莓酥餅和一本少女漫畫。話說這麽好的男人,璿妮真是有眼無珠,非要去喜歡那個沒心沒肺的加爾斯。
放學鈴聲響起,我放下漫畫,開始思考怎麽回家的問題。動了動腳,嗯,雖然還是很痛,但是下地走路應該可以。如果慢慢走的話,走到公交車站是沒問題的,到時候讓橘泰來接我就好了。
我開始穿襪子,剛穿到一半,門被推開了。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瞪著來人,嘴巴張成一個圓形。加爾斯朝後望了望,問道:“你在看什麽?”
“你怎麽來了?”我指著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說過放學後會來看你,你忘了嗎?”加爾斯說道,醫生走進來和加爾斯說著什麽,他點點頭,對我說,“快點穿衣服。”然後跟著醫生走出了病房。
我將襪子套在腳上,心怦怦亂跳。加爾斯居然真的來了,本來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
我穿好衣服後,加爾斯走進來,提著一袋藥放在床頭櫃上,說道:“每天兩次,每次兩片。”
我拿起袋子翻開,是消炎下火的內服藥片。
“謝謝你。”我將藥袋放進書包裏。
加爾斯沒吱聲,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接著站在我麵前,定定地看著我。不知為何,他的臉頰微微泛紅:“你……還不能走路吧?”
呃?走倒是能走了,不過他是什麽意思啊?
沒等我反應過來,加爾斯俯下身將我抱了起來,我的心髒差點停止跳動。雖然來校醫室時也是他抱我過來的,不過那時候光顧著痛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別的,可是現在……
“你的手抓緊點,不然我很費力的。”加爾斯說道,聲音近在耳邊。我趕緊攬住他的脖子,低下頭不敢看他。
加爾斯咳嗽了幾聲,將我抱了出去。校醫室外停著一輛車,校醫室的護士幫忙將車門打開,加爾斯將我放在副駕駛座上,自己繞到駕駛座那邊上了車。
車子平緩地開出校園,加爾斯將兩邊的窗戶都合上,打開空調。
一路上基本沒有說什麽話,我本來覺得這是個完美的機會,但我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開口說畫廊簽約的事情。柳美奈,你今天很不在狀態啊。
車子到了我家樓下,加爾斯停下車,看了看四周,有些懷疑地問道:“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沒有,我家就在這裏。”我說道。
“你怎麽會住在這種……”加爾斯止住後半句話,將引擎關閉,然後打開車門,扶我下車。
附近的鄰居正提著菜籃回來,好奇地打量著加爾斯的車,又看了看我。其中一位是住在樓下的張婆婆,她拎著一袋冰凍蝦仁,笑容滿麵地說道:“美奈,這是你交的男朋友吧?真帥氣啊。”
“啊,張婆婆,不是啦,您誤會了。”我趕緊擺手,加爾斯緊繃著臉,將頭轉到另一邊。
“加爾斯,我們快走吧。”我拉著加爾斯的衣服,打算自己走進去。加爾斯一聲不吭地將我抱起來,朝樓道走去。
張婆婆跟了上來:“美奈,下次請你的男朋友來我家做客啊!”
哎呀,明明說了不是的……加爾斯會生氣吧?我不敢抬頭,感覺四周的溫度都升高了。
明明我的口才很不錯的,今天卻總是沒有辦法將事情的經過完整地講出來。在客廳吞吞吐吐說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最後經過加爾斯的補充,姨媽的臉上才出現“原來是這樣”的表情。橘泰一直沒有吭聲,看著加爾斯說道:“這麽說來,是你害我姐受傷的了?”
“橘泰,怎麽可以和客人這麽說話?去,給客人倒一杯茶。”姨媽低聲嗬斥橘泰,橘泰噘著嘴走進了廚房。
加爾斯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壁上那四張並排的水彩畫上,問道:“你喜歡艾南?”
“是啊,我很崇拜他,喜歡他的印象派作品。”
“看出來了,這四張是臨摹他的‘夜空’係列吧?”加爾斯站起身,端詳著牆壁上的畫,接著將頭轉向客廳深處,指著蒙著一層布的畫架,問道,“這是什麽?”
“這個是我的參賽作品。”
“參賽?什麽賽?”加爾斯好奇地問道。
“‘少年大師賽’啊,每年一次的中學生畫作比賽,艾南是決賽評委呢。”我說道。
加爾斯點點頭,“哦”了一聲,轉過頭問道:“方便讓人參觀嗎?”
“呃,這個還沒畫完,不過,可以的。”我說道,心裏有些激動。畢竟加爾斯是造詣很高的畫家,也許他看了會給我提一些建議也說不定。
加爾斯小心地揭開畫布,將畫布翻到畫架後,完成一半的《阿多尼斯》露出了全貌。圖中有一片碧綠的草叢,野花繁簇,阿多尼斯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沉睡。他的左上方有一張女人臉的草圖,是還沒畫好的維納斯。
加爾斯盯著圖看了半晌,沒說什麽。
“您的茶來了。”橘泰走過去,將茶杯遞過去。
加爾斯接過去,道了聲“謝謝”,喝了一口茶,幾乎在同一瞬間,巨大的噴水聲從加爾斯的口中發出,一道水柱散成水霧,全部噴到《阿多尼斯》上。
阿多尼斯的臉迅速蒙上一層水霧,接著開始模糊。
“我的畫!”我大喊一聲。
“對不起。”加爾斯驚慌地倒退一步,但大禍已經釀成,《阿多尼斯》的水彩暈染開來,草叢的綠色和野花的紅色混合成了一種難看的灰褐色。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我的畫,天啊,我整整一個月的心血!
“真對不起。”加爾斯放下杯子,擦了擦嘴。
姨媽像是發覺了什麽,突然問橘泰:“你給客人倒的什麽茶?”
橘泰不說話,姨媽的表情嚴厲起來,又問了一遍。
橘泰聲音很小地說道:“是綠盒子裏的蜜……蜜柚紅茶啊。”
我頓時明白了,橘泰給加爾斯倒的是一杯苦丁茶。
苦丁茶是一種很苦的茶葉,我常常用來提神醒腦,一般人根本無法接受。苦丁茶是我專門放在一個綠盒子裏的,橘泰絕對不會弄錯。不過,看他一直對加爾斯不客氣的樣子,估計是“無意”弄錯了。
加爾斯一直道歉,橘泰低著頭不敢出聲。我已經沒有心情去責怪任何人,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一片白茫茫之處旋轉著四個大字:作品毀了。
(3)
我睡得很晚,一直在試圖修補毀掉的部分,但最終放棄了,將畫布蒙了上去。
橘泰小心翼翼地道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表示沒事。
上床後,我很晚才睡著,而且一直做著怪夢。
睡醒時,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沉睡在地平線下。我起了床,渾身無力,頭也有點痛。動動腳,還好,沒有像別人說的“扭傷第二天會更加嚴重”的情況。
其實本來也沒有很嚴重,隻是想借這個理由和加爾斯多點交流罷了。但連續發生的事情讓人措手不及,我的《阿多尼斯》……我的心沉入了穀底,真是諸事不順啊。
這時,正巧聽到有人敲門。誰啊?大早上的,難道是送快遞的?快遞也不會這麽早吧?
姨媽和橘泰兩人住一間臥室,還沒起床。我慢慢地走過去,打開貓眼的窺視鏡朝外看去,一張拉長放大的臉正對著我。
加爾斯?我趕緊打開門,加爾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後別過臉。我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
“你,你先進來吧。”
他居然會來接我上學,不會吧?柳美奈,你走狗屎運了啊。
“我在這裏等一會兒好了。”加爾斯說道,看樣子也沒進來的打算。
我趕緊關上門,走進洗手間飛快地洗漱,然後穿上校服,拿起書包走出門。加爾斯盯著我的腳,我意會了他的意思,馬上說道:“我可以走了!我能自己下樓。”
明白不用再抱我,加爾斯明顯一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我也捏了一把冷汗。
好不容易挪到樓下,已經是十分鍾之後了。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加爾斯發動了車子。
“謝謝你,加爾斯。”我滿懷感激地說道。
“不用謝我,是美伊讓我來的。”加爾斯麵無表情地看著前麵的路。
感激之情被澆滅,原來是一次維護形象的行動啊,我還以為他突然有了人性呢。我不再說話,心情突然變得有點低落。
“加爾斯,你最近和宙斯畫廊簽約了嗎?”我問道,被自己嚇了一跳。這也太直接了吧,不過,目前我好像來不及有過渡環節了。
加爾斯愣了一下,搖頭算是回答。
“加爾斯——”
“打住。”加爾斯舉起右手,做出一個“拒絕”的手勢,“簽約的事情我真的不懂,都是經紀人在處理。”
“加爾斯,我真的沒辦法了。你考慮一下SK畫廊吧,拜托你了!因為上次毀掉你的作品,我欠了SK好多錢。”我不管不顧地繼續說道,現在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加爾斯皺起眉頭,卻沒開口。
“加爾斯,我也是真的沒辦法了,走投無路啊。你也去過我家,我哪裏能拿出五十五萬啊?”
“五十五萬?”加爾斯開口了。
“對啊,加爾斯,我跟他們說我和你很熟。我知道這樣說不好,可是我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我表弟也在上學,姨媽經營小超市很辛苦的,我……”
“你是說我那幅《伊卡洛斯》SK出價五十五萬嗎?”加爾斯打斷了我的話。
“啊?啊,對啊。”
“沒想到值這麽多。”加爾斯說道。
我真想一頭撞死,他到底有沒有聽見我的話啊!
“加爾斯……”
“好了,柳美奈,不是我不幫你,這種事我真的不便插手,都是經紀人在處理。”
我像被一拳打倒在地,眼冒金星。一股莫名的怒火從心底升起,直衝到喉嚨間。柳美奈,冷靜,柳美奈,冷靜。
“對了,昨天那幅畫,你畫了幾天啊?”加爾斯問道,“感覺色彩有些問題,你補畫的時候把顏色調融一點、溫柔一點。”
“哦,謝了,我領獎時會當眾感謝你的。”
“領獎?”加爾斯突然幹笑一聲,“你不是說領‘少年大師賽’的獎吧?不可能,依我看,你那幅畫的水準……”
“我的畫是什麽水準不要別人來指手畫腳。”我突然爆發,真是忍不住了。
加爾斯愕然地看了我一眼,不客氣地說道:“喂,我是好心給你指點,你這個人……”
“你好心?你那叫好心?我還真是好奇‘諷刺人’是什麽意思。”心中的怒火終於按捺不住衝了出來,“要評價別人,先把自己的作品畫好再說吧!”
“你什麽意思?”加爾斯的語氣十分不滿。
不滿就不滿,我受夠這個無情冷酷、自以為是的家夥了!
“意思就是你的名作《伊卡洛斯》很差勁,看什麽看?你以為你畫得不錯?你以為隻有你學過美術嗎?伊卡洛斯因為向往自由而墜入大海,是個悲壯的神話故事,但我從你的作品中一點悲壯都沒有看到。溫柔,哦,對了,你隻會這一招吧?溫柔!海水是溫柔的,太陽是溫柔的,伊卡洛斯本人也蒙著一層溫柔的金光。你那哪是伊卡洛斯,是懷春少女的夢境還差不多!那樣的東西,我三天就能畫出來!哎呀!”
車子猛地一刹,我整個人朝前衝去,腦袋撞到了車上。
好痛啊,幹什麽啊?我捂著額頭,惡狠狠地瞪著加爾斯。
加爾斯沒有看我,直視著前方,說道:“下車。”
下車?我望了望外麵,行人穿梭不休,商鋪林立,正是在主街道邊。
“下車。”加爾斯加重語氣,臉繃得緊緊的。
下車就下車!誰要坐你的車!
我抓起書包,捂著額頭,打開車門,下車後,狠狠地將門關上。
車子馬上就啟動了,絕塵而去。
自大狂,紙板臉,沒心沒肺的討厭鬼!加爾斯真是世界第一大惡棍!
罵歸罵,我現在被丟在路邊了,拿出手機看看,離上課還有五十分鍾。就我現在這個樣子,等走到學校都放學了。幹脆上午不要去學校了,反正上午隻有素描課和一節體育課。
但我現在去哪裏呢?回家嗎?天好熱啊,太陽出來了,街上的車越來越多,總站在路邊不是辦法,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吧。去哪裏好呢?咦,等一下,這個地方怎麽這麽熟悉啊?哎呀!那不是SK畫廊嗎?
我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樹間看到了SK畫廊的入口,原來加爾斯走了這條路。SK畫廊裏倒是有免費的茶水吧,還有鬆軟的沙發。一般隻有保潔大媽去做清潔,此外任由客人們休息。由於離展廳很遠,所以平時人很少。
那裏經理十年都不會去一次,幹脆就去那裏休息,再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吧。
(4)
茶水吧就在入口不遠處,展廳還在樹叢深處。我一瘸一拐地走進茶水吧,果然沒什麽人。廳中擺放著幾張長沙發,透明的水晶花瓶中插著百合,靠著牆壁擺放著一座座白色書架,書架上擺放著無數畫冊和詩集。
我接了一杯水,喝了兩口。剛放下杯子,突然一隻手朝我伸過來,嚇了我一跳。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是個女人。她朝我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的水杯。我反應過來,她可能是要喝水。
我拿了一隻杯子,接了水遞給她。她開心地點點頭,將杯子拿走,然後離開了。這個女人的行動好奇怪啊,也不跟人說話,也不對我說句“謝謝”什麽的。看著她長長的黑發,我總覺得有點眼熟。
啊,想起來了!康維醫院的花園中,我幫過的那個神誌不清醒的女人,好像是加爾斯的姑姑。她怎麽會一個人在SK畫廊呢?我朝四周張望,沒有什麽陪同的人啊。她難道是偷偷跑出來的?這很危險吧?
我跟了上去,她坐在沙發上,抱緊一個布包裹。不用問也知道,肯定又是那個塑料娃娃。
她身上有什麽故事呢?她明明看上去那麽年輕,而且……今天她穿著一襲長裙,素淨的布上印著幾朵白色小花。如果她不開口,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文靜淡雅的淑女,真想不到這麽美的女人會精神失常。我坐在她身邊,目光搜尋著帶她來的人。整個大廳隻有我們兩人,她到底是怎麽來的?
“他可乖了。”她轉過頭朝我微笑,將她懷中的塑料娃娃抬起一隻手,晃了晃。我點點頭,同情地看著她。
難道是丟了孩子?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丟了孩子的女人就變成了這樣。
她輕輕地拍著塑料娃娃,眼睛盯著我手中的杯子。我明白她想喝水了,於是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接過杯子喝了幾口,又將杯子放在塑料娃娃的嘴邊,傾斜杯子。水順著娃娃的硬塑料嘴巴流了下來,她滿臉笑容,眼神充滿了愛意。
“洛林!”有人在門口喊。我回過頭,隻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條紋襯衫,駝色長褲,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匆匆跑過來。
加爾斯的姑姑轉過頭看著他,笑了起來,伸出雙手。男人抓住她的手坐下,略帶責備地說道:“你怎麽亂跑?嚇我一跳。你不乖,知道嗎?”
加爾斯的姑姑低下頭,像犯錯的小孩似的不再說話。我端詳著男人的臉,拚命尋找答案,這個人很眼熟,他儒雅的風度,文藝氣質,還有金絲眼鏡……
我突然張大嘴,差點喊出聲來。我有這麽幸運嗎?這個男人正是我最崇拜的印象派畫家艾南啊!
艾南的目光越過加爾斯姑姑的肩膀看向我,對我說道:“謝謝你剛才照顧她。”
“沒事。”我擺擺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您是艾南老師吧?”
艾南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點點頭說道:“是啊,我有這麽有名嗎?”
“有啊,我是您的崇拜者。”我喜出望外,沒想到艾南這麽平易近人。
我翻了翻書包,掏出一張照片,是我為參賽作《阿多尼斯》的半成品拍攝的照片。
“這是你畫的?”艾南接過照片看了看,問道。
“嗯。”我有點緊張。
畢竟這是我的參賽作品,而艾南是決賽的評委。我居然這麽走運,可以越過那麽多道檻直接讓艾南看到,多希望艾南能夠提出意見啊。
艾南將照片還給我,什麽都沒說。
“艾南老師,您覺得怎麽樣啊?”我不甘心地問道。
艾南微微一笑,說道:“你看了很多理論書吧?”
“呃,是,是啊,您怎麽知道……”
“而且你在模仿我,對不對?”
加爾斯的姑姑搖晃著塑料娃娃的胳膊,一下一下打在艾南的胳膊上。
我沒說話,的確被說中了。我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居然被一眼看穿了。
“你需要做的是尋找自己的感覺,世界上沒有相同的樹葉,所以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風格。模仿隻是作為借鑒,如果成為創作中的重要因素,不僅給作品加上套子,還會束縛你本身的想象力。看得出,你模仿的色彩和陰影搭配之下,並沒有體現你本身的想法和感覺,所以還要繼續加油啊。”
艾南站起來,將加爾斯的姑姑扶起來,用哄小孩的語氣哄她:“乖,我們去吃葡萄蛋撻。”
我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艾南離開,心裏一陣沮喪。唉,早知道自己畫得不夠水準,想不到問題還這麽多。
艾南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了看我,說道:“你還是有潛力的,從構圖可以看出你對畫作的整體感覺是有的。下個月我會在維納斯大學美術係講一堂創作課,你要是有興趣,歡迎來聽。”
沮喪瞬間轉化成興奮,我感激地點點頭,雖然隻是一句鼓勵,但已經夠了。
艾南離開了,我還沉浸在剛才的巧遇中,真是太幸運了,能和自己的偶像近距離接觸,而且還得到了他的鼓勵,簡直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啊。
突然一股陰風襲來,接著,一個黑影飄了過來,長發在空中舞動,長發下是一張慘白的臉。
“柳美奈……”那個黑影開口說話了。
我嚇得心髒差點停止跳動。
“經,經理……”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經理,你幹嗎每次出現都像鬼魂啊?知不知道有句老話是“人嚇人,嚇死人”啊!
經理停在我麵前,長發不再飄動,看著我,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來來,美奈,沙發上坐。”
不會吧?經理吃錯藥了嗎,居然對我這麽客氣?那一臉的笑又是什麽意思啊?
我推開她的手說道:“經理,您有什麽事嗎?我知道加爾斯簽約的事情還沒搞定,但是……”
“沒事,來,美奈,坐嘛。”
經理一把拉住我,將我按在沙發上。
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經理搞什麽鬼啊?
“來,喝杯水吧,美奈。”經理把一個紙杯遞給我。
我擺了擺手,我可不喝,看經理的樣子,總感覺水裏下了毒。
“經理,我還沒有達到目標,但是期限也還沒到啊。您不是說一個月嗎?加爾斯那邊……”我緊張地說道,經理的微笑簡直就是鱷魚的微笑啊。
“哎呀,加爾斯的事也不算是很大的事情。”經理大手一揮。
什麽?經理在講什麽?是她腦子壞了,還是我耳朵壞了?經理,嚇唬人是要折壽的!
“美奈啊,你和艾南很熟,是不是?”經理朝我身邊挪了挪,滿臉堆笑。
“啊?艾南?不熟啊,我們剛認識而已啊。”我說道。
“別騙我啦,美奈。我都躲在門外看你們聊了很久,他不是還邀請你去聽他的講座嗎?”
“是邀請我去聽課沒錯,不過真的不是很熟的關係。”我有點明白經理的意思了,趕緊撇清和艾南的關係。
“美奈,其實你不知道吧?你一直都挺有潛力的,你當初求職的時候不是給我看過你的作品嗎,我覺得你有畫家的天分。也許你努力一下,SK可以給你一兩個位置掛上你的畫也說不定啊。”
什麽?SK掛我的畫?我斜著眼睛看著經理,經理八成是瘋了吧。是愛情不如意,還是事業失敗啊?為什麽胡言亂語?
“所以,美奈,你看,艾南也是剛從國外回來的,好像手頭也沒有什麽合約。我們SK畫廊一直以來都是簽約最頂尖的畫家,如果艾南能簽我們,那就是雙贏啊。”
“經理!”我恍然大悟,真的被我猜中了,“我和艾南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啊,您誤會了。”
經理的笑容馬上散去,換上一副陰雲密布的表情,她站起來說道:“指給你一條大路你不走,也不能怪我了。”
“經理……”
“你隻剩下十六天了,自己看著辦吧。不是加爾斯,就是艾南,要不然就是——”
“五十五萬!”我在心裏和經理同時說道。這種威脅我一天得聽八遍,現在聽到這個數字都快麻木了。
經理滿臉怒火地離開了,臨走時還警告我必須在十分鍾之內從茶水吧中消失。可是我也沒辦法啊,一個加爾斯已經讓我頭大了,還要我說服艾南來簽約,直接殺了我比較省事吧。
我看了看表,已經快上第一節課了。經理又不讓我在這裏待著,我隻好去學校了,幸好我知道這附近有一趟公交車可以直達學校。
唉,走路好慢啊,早知道就不衝加爾斯發火了。那家夥的脾氣怎麽那麽差啊,居然把我趕下車,真可惡!我說服他簽約的道路真是越來越遙遠,希望也是越來越渺茫了。
(5)
維納斯藝術學院三年級A班。雖然是上課期間,但教室外依然圍了幾個女生,偷偷朝裏麵窺視,希望能夠看到心目中的偶像一眼。
講台上,老師正在講解素描中陰影的處理,加爾斯握著手中的毛線狗熊,目光穿透黑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十三年前。
加爾斯五歲的生日,空空的客廳,長長的白色餐桌上擺放著一個巨大的水果奶油蛋糕。兩份精致的禮物擺放在蛋糕旁邊,但長餐桌上隻坐著加爾斯一個人。
父親出國已經一周,沒有回家。母親隻留下一張字條,表示要去參加名媛聚會,所以家裏隻剩下他一個人,還有老仆人秀婆婆。
加爾斯呆呆地看著高出他一頭的蛋糕,手伸向禮物盒,慢慢拆開。一個禮物是高達模型,是父親宋秉旭送的;一個是新款遙控四驅車,是母親金伊兒送的。他已經有三輛四驅車了,但母親總是記不住這些。他將禮物推開,拿起一把餐刀,切開一塊蛋糕,放在碟子中,輕輕說道:“生日快樂,伍浩。”
“伍浩。”有人喊他,他轉過頭,露出笑容。是秀婆婆,她摘下白色蕾絲花邊圍裙,拿著一個小袋子走了過來,放在桌麵上。
加爾斯一下就猜中了,還有個人沒有忘記他的生日,而且還會陪他過生日。他指著紙袋,有點害羞地問道:“是送給伍浩的嗎?”
“對啊。”
“是什麽?”
“你猜猜。”
加爾斯猜了八九次,都沒有猜中。秀婆婆總是會給他驚喜,不時送他一點小禮物,都是他真正渴望得到的。這次會是什麽呢?
加爾斯拿起紙袋,將裏麵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手心。
是一隻小小的狗熊——用褐色和黃色毛線編織而成的小狗熊,兩隻亮晶晶的黑色眼珠,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太喜歡了!這樣在打雷的時候,他就有了夥伴。加爾斯欣喜地將布狗熊捏在手中,望著秀婆婆慈祥的笑臉,說不出感謝的話,隻是緊緊捏著毛線狗熊……
“加爾斯,喂,加爾斯?”有人推他,一隻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加爾斯回過神來,秀婆婆的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璿妮的臉。
“璿妮,你怎麽來了?”
“我沒事做啊,來看看你。已經放學了,走,去吃飯吧。”璿妮拉起加爾斯,加爾斯將毛線狗熊放進衣兜。毛線狗熊用一根精致的細鏈固定在手機上,成了加爾斯的手機吊墜,隨身攜帶。
想象和現實是真的有差距的,我明明記得就在那條路的不遠處,卻走了一個小時才找到站牌。坐上車後,發現是一輛超級老舊的公交車,每走一步都擔心它會熄火。停也慢吞吞,行也慢吞吞。唉,感覺如果我和它賽跑,我真的會贏過它。
就這樣晃**了兩個小時,終於到了學校。可從大批學生湧出校門的情況來看,已經放學了。放學歸放學,飯還是得吃的。
我直接走進餐廳,之前走了太多路,腳又開始痛了。可是我喜歡吃的鹵肉飯在二樓。柳美奈,咬咬牙,反正這麽長的路都堅持下來了,再堅持一下又不會怎樣。
我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地走上去。哇,已經聞到鹵肉飯的香味了。我咽下口水,剛要掏錢,不由得愣住了。
隻見兩個人正在下樓梯,邊走邊說笑著。一個是璿妮,另一個是超級爛人加爾斯。
兩人也看到了我,璿妮跟我打了聲招呼,我擺擺手算是回應。
加爾斯的目光落在我的腳上,動動嘴似乎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說話。
哼,知道理虧了吧?
“美奈,你的腳沒事了嗎?”璿妮問道。
“沒事啊,我走了三條街才走到學校,一點都不痛。”我盯著加爾斯說道。
“你步行來的嗎?昨天剛傷到腳,這樣不好吧。”璿妮嚴肅地說道。
“柳美奈,你是豬嗎?你不會打個車嗎?”加爾斯突然朝我發脾氣。
把我甩到大街上的時候不是很有氣勢嗎?現在又來裝什麽好人了?還“打車”,以為我是福布斯排行榜首位啊!還是煤炭工業大亨?
“謝謝你的提醒,這位同學,不過像我們這種被人甩在街頭的,不知道方向的可憐窮人,還是選擇走路比較劃算實惠。”我冷冷地說道。
真是的,大好的胃口現在一點都沒有了!看見這個人的臉就倒胃口。
“誰讓你走路了?沒有錢打車有公交車啊,還有你不會打電話啊?”加爾斯劈裏啪啦地說道。
我還沒找你發泄,你倒一臉不滿了?
“打電話?打給誰?給警察叔叔嗎?還是消防火警?人家不會理我的事吧。難道你是說打給你嗎?”我做出一副驚訝不已的表情,拍了拍頭,“哦,真的,我忘記了,你有私家車啊,你一定會願意幫一下可憐的窮同學的。”
加爾斯的眉頭皺了皺,一副惱火卻不能發泄的樣子。璿妮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天神爺爺啊,您這是唱的哪一出?為什麽他摔下樓梯的時候要帶著我啊?
就這樣,在一片驚呼聲中,在天昏地暗的旋轉中,在閃電般的速度中,加爾斯和我滾下了樓梯。
我的腦袋“砰”地一下撞在牆壁上,聽那聲音就好像校長在進行全校演講前猛地敲了一下話筒。接著,加爾斯重重地摔在了我身上,我差點被撞得窒息。
一陣腳步聲傳來,璿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加爾斯,沒事吧?”加爾斯被扶了起來,我敲打著胸口也站起來。
我低下頭猛咳嗽,卻發現手裏捏著什麽東西,軟軟的,小小的,很可愛的感覺。我抬起手來,放在眼前。
隻有萬分之一秒的時間,我整個人都石化了。我手中捏著的是一隻小狗熊的頭,它的臉正對著我,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對我發出疑問。狗熊腦袋後麵是加爾斯慘白的臉,還有一雙漆黑的眼眸。
仿佛有一道裂縫在我的頭頂裂開,接著全身分崩離析,“哢嗒”一聲,我整個人碎裂在地板上。碎屑中,毛線狗熊的頭依然麵朝天,看著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