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卡洛斯》大災難

(1)

SK畫廊大廳。

牆壁上繪著淡藍與純白相間的天空,零星地點綴著幾隻金色的飛鳥。曲折蜿蜒的畫廊牆壁下端,每隔半米擺著一個金色的飛鳥形圍欄底座,飛鳥的喙中含著一段段絲綢,藍白相間的絲綢連成一條彩練,圍繞著整個畫廊。

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幅畫作,作品分為七個主題,分別占據著畫廊的七個展示廳。

畫廊裏回**著勃拉姆斯的鋼琴奏鳴曲,琴聲如絲綢般滑過空中,拂過每個人的耳邊。

這是開春以來SK畫廊的第一場大型畫展,畫家是油畫界的新生代印象派新星加爾斯。為了這場畫展,SK畫廊耗費了三個月的時間策劃布置,廣邀嘉賓和諸家媒體。

畫廊經理為此特意請來了專業鋼琴師,現場演奏加爾斯最喜歡的勃拉姆斯作品。

所有的工作人員準備就緒。

畫廊外,十個少女穿著藍白相間的禮服,分成兩排站在門口紅毯的兩側,手中端著一小籃百合。

攝像師爭搶著占據紅毯兩端的好位置,擺好攝影機架。媒體記者們屏息等待,張望著畫廊前的大路。大路的另一側,高大的玉蘭花樹鬱鬱蔥蔥,金色的陽光穿過樹枝間的縫隙灑在草坪上,落下點點金光。

眼皮好沉,好困啊!手裏的花籃怎麽這麽重?這裏麵放的到底是百合花還是石頭啊?

我整晚都在準備期中考試的畫,淩晨四點才上床。六點鍾鬧鍾響起的時候,我感覺才睡了一分鍾。

記者們在低聲談論著什麽,眼前的百合花的香味像一種強烈的催眠劑。我使勁地睜大眼睛,掐了掐胳膊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的第一份畫廊兼職,第一周的實習還沒有結束,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啊!

神啊,幫幫我吧!給我力量吧!給我力量……

現在要是有一張柔軟的小床,還有鬆軟的靠枕、天鵝絨的墊子,我躺上去,好軟好舒服,就這樣睡一會兒……

“你幹嗎啊?”

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頭正靠在身邊那個女孩的肩膀上。女孩正怒瞪著我,我趕緊站直。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有幾個記者看著我笑了幾聲。我飛快地往畫廊門口的大理石台階上瞟了一眼,目光正好和經理可以殺死人的目光相遇,頓時感覺後背有一股涼意。

SK的女經理是畫廊最嚴苛的管理者,以超強的專業性和嚴酷的管理法則聞名。在整個畫廊中,除了老板,她從不對任何員工露出笑容,號稱“文藝女魔頭”。

我趕緊收回目光,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

哎喲,痛死了!這下好了,清醒一點兒吧,柳美奈?

咦,怎麽回事?我注意到經理正在給我使眼色。

我用目光詢問“出什麽事了”,經理伸出食指放在臉側,不停地朝上指著,一上一下。

下雨了嗎?

我抬起頭,隻見明晃晃的太陽像火球一樣灼烤著大地,我頓時有些頭暈。

到底是什麽啊?

此時,我注意到對麵的幾個迎賓女孩目光一致地看向我的頭頂。經理的目光已經升級,威力可以媲美導彈了。接著,經理從台階的另一側走下來,繞到我的背後,俯身撿起地上的藍色帽子,然後戴在我的頭上。

呃,我的帽子什麽時候掉下去了?

我的身上“唰”地一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突然,我的腰旁伸出一隻手,我差點兒尖叫起來。

是經理,她的手探出來握緊我手中的花籃,飛速插進幾枝花。

我這才發覺,手中的一籃百合花傾斜著伸出花籃,七零八落的。我頭皮一陣陣發麻,心想這下真的完蛋了,搞不好會被扣錢。

我感覺經理貼著我的後背,用嚇人的聲音低聲說道:“柳美奈,你如果還想要薪水,就給我精神一點兒!”

經理離開了,我的後背又冒出一層冷汗。

我使勁睜大眼睛,直視前方。

柳美奈,拜托你精神一點兒好不好!

(2)

此時,畫廊拐角處的複古時鍾敲響了九下。

媒體記者**起來,有人衝到大路前,直接舉起相機狂拍一通。記者們衝上路口,朝一處興奮地喊著。

三輛黑色的賓利車從大路的另一邊緩緩駛來,為首的那輛駛過畫廊門口,然後停頓下來,第二輛停在畫廊門口。站在台階上的經理帶著工作人員疾步上前,刺目的鎂光燈不斷閃爍著,記者們蜂擁上前,一陣喧鬧聲響起。

迎賓女孩們雖然保持著挺拔的身姿,但眼角的餘光不斷打量著黑色的車門。

賓利車的前門打開,走出一位穿著黑衣的司機,將後麵的車門打開。一個少年從車中走出,一身藍色正裝,白色領口係著深藍底白花紋的領結,烏黑的頭發做過造型,隨意卻不刻意。

——正是加爾斯。

加爾斯下巴尖俏,鼻梁高挺,兩道眉毛如兩道濃墨畫在臉上。眼尾狹長,內雙,笑時眼睛彎如弦月,笑意也如月光般清澈淡漠。

他如月神般神秘,蒼白的臉上透著一絲憂鬱。他像隻在月光下生長的紫羅蘭,無法忍受明亮的光芒。

加爾斯的身側,經紀人兼私人助理美伊緊緊跟隨。美伊身材高挑,五官秀美,唇角下墜,顯出嚴肅而掌控一切的神情。淡妝襯托她白皙的皮膚,細長的脖頸間有一條銀鏈,一襲黑裙,優雅大方。她的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與畫廊的眾工作人員打著招呼。

一陣喧嘩過後,記者們擁上前去,相機和話筒幾乎要貼到加爾斯的臉了。

我使勁睜大眼睛,告誡自己要清醒。可是,我就像身處在漂浮的小船上,離這些喧鬧越來越遠。我呆呆地看著前方,心裏不明白這些人在幹什麽,被圍著的藍衣少年又是誰。

柳美奈啊,要拿穩花籃,要露出笑容,要站直,要保持微笑……

這是最後的考驗,隻要今天圓滿完成任務,就有可能拿到長期兼職的合約,隻要能夠在SK畫廊長期兼職……長期兼職……

四周有蜂群嗎,怎麽耳中嗡嗡作響?陽光也太刺眼了吧?不是說今天要下雨的嗎?怎麽回事,眼前怎麽湧來這麽多人,大家的臉怎麽都傾斜了?還有這個男的,他為什麽盯著我,為什麽一臉的驚慌?他遇到麻煩了嗎?啊,眼前有一個好舒服的蔭涼處,又好柔軟。

工作結束了,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把臉埋在柔軟的羽絨靠墊中,一股米蘭的清香撲入鼻間,感覺十分幸福。

經理、畫廊、迎賓女孩通通消失不見,沉重的頭有了安置的地方,很好,很好……

突然,我的胳膊肘傳來一陣刺痛。

“哎喲!”我不禁喊了一聲,感覺右手肘被一個鋼鉤拉緊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經理站在我麵前,抓著我的胳膊肘,指甲掐進肉裏,臉色泛白。她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少年,穿著藍色外套,皮膚白皙,臉頰有些泛紅,雙目透出怒意。

這不是那個什麽畫家嗎,叫什麽“加爾斯”的……他怎麽會在這裏?

一道道目光都停留在我的臉上,哪裏來的這麽多記者?

啊!

我遲鈍的大腦終於反應過來——我剛才又睡著了!那柔軟的靠枕是什麽啊?

加爾斯匆匆整理著胸前的領結,眉頭緊皺,咳嗽了幾聲。

可怕的真相擊中我的大腦,難道說,剛才我的腦袋埋在……加爾斯的胸前?

“對對對……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幫加爾斯整理領結,手伸到一半,卻被他的經紀人——一個高個子美女擋了回去。

慘了,今天死定了,昨天看的星座運勢就說今日水星逆行,不宜出門,果然闖禍了。

“加爾斯,您太有魅力了,我們的員工太崇拜您,都想接近您。”經理幹笑著打圓場。

四周響起一陣相機快門的“哢嚓”聲。

拍拍拍,有什麽好拍的,你們這些記者,巴不得看到別人出醜,你們好有八卦報道是不是?

我低下頭看著腳尖,頭皮發麻。

花籃什麽時候掉了?現在正躺在我的腳上,百合撒得到處都是。

我趕緊俯身撿起花籃,猛地直起腰,花籃中的大捧百合“唰”地彈起來,掃過加爾斯的臉。

加爾斯朝後退了一步,踩到了後麵那個人的腳,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幾片葉子掉在他的頭發上,然後滑到了脖頸裏。

拍照聲、低笑聲、調侃聲傳入我的耳中。神啊!求你了,請打一個驚雷,把我劈死吧!

“加爾斯,你怎麽樣了?”高個子美女將加爾斯扶起來,然後問道。

加爾斯捂著鼻子打了一個噴嚏。

我想道歉,加爾斯已經被眾人簇擁起來。他抓著領結,不停地打噴嚏,開始噴嚏簡短而有力,後來連成一片。他的雙眼泛著淚光,彎著腰,鼻尖通紅。

人群開始**起來。

高個子美女迅速打開隨身小包,拿出一個小瓶,擰開瓶蓋,倒出一顆白色藥片放在手心,飛速送進加爾斯的嘴裏。

加爾斯直起身體,雙眼緊閉。

“加爾斯先生有輕微花粉過敏症,不能近距離接近花粉,你們是怎麽回事?”高個子美女板著臉說道。

“對不起,美伊小姐,是我們工作不到位。加爾斯先生……您還好吧?”經理不停地道歉。

“你們應該更認真一些!這是加爾斯先生在國內的首個畫展。”

美伊攙住加爾斯,加爾斯長呼一口氣,下眼瞼的部分出現兩片淡淡的瘀青。

眾人安靜下來注視著加爾斯,空氣中唯有鳥鳴聲。

“今天的活動就此終止。”美伊冷冷地說道。

經理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像刷了牆漆一樣。

什麽?終止?加爾斯經紀人的話令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讓我的心不停地下沉。

“我沒事,美伊。”加爾斯開口了,聲音很小,在四周凝重的空氣中卻分外清晰。

眾人朝加爾斯望去,隻見他用紙巾擦了擦鼻尖上的細汗,臉色更白了,襯得眼眸十分漆黑。

美伊在加爾斯的耳邊說了什麽,兩人交談了幾句。美伊遲疑了一下,問了句什麽,加爾斯點點頭,似乎精疲力盡的樣子。美伊要扶他,卻被他輕輕地推開了。

加爾斯朝畫廊走去,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經理如獲大赦,緊跟在加爾斯的身側,經過我時,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道:“給我去畫廊待著!”

去畫廊做什麽啊?

令人惱怒的是,幾分鍾之前幾乎將我吞沒的困意,此時卻毫無蹤影,像一陣狂風卷走殘雲一樣。此刻,我的大腦十分清醒,眼前的景色人物清晰可見。

我說周公大人,我前世和您到底結了什麽梁子,您要這麽害我啊?

(3)

我灰頭土臉地走進畫廊,人群擁著加爾斯消失在如迷宮般的展廊中。四周十分空曠,突然,一片黑色陰影飄來,經理像鬼魅般出現在我的身後,我差點兒心髒病發作。

拜托,經理,你是屬幽靈的嗎?

經理將我領到一條空曠的展廊中。

我抬頭一看,整條展廊空曠無人,唯有眼前的畫壁上立著一個巨大的畫框,高兩米,寬一米五的樣子,整幅畫蒙著純黑色的絲絨。

“注意別讓絲絨掉下來,就這一點點工作要求。幾分鍾後,揭幕的人到了,你就可以離開,聽懂了沒有?”

“懂了,懂了。”我連連點頭,現在腦子清醒多了。

經理湊過來瞪著我,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樣:“這是今天的壓軸畫,是加爾斯的重磅作品。柳美奈,你要是再出一點兒差錯……”

“不會的,經理,我一定能做好,一定。”我趕緊說道。

經理瞪大眼睛盯了我幾秒鍾,然後將視線挪開,冷哼一聲,離開了。

呃,好可怕的凝視啊。

文藝女魔頭的“文藝”倒沒看出來,“魔頭”果然是名副其實啊。經理離開後,我拍了拍胸口,長呼一口氣。

柳美奈,打起精神,憧憬一下拿到薪水的美好未來,給小宇宙增加能量啊!

說到“能量”……啊,有了!

我眼角的餘光落在展廊盡頭的小偏廳上,那裏立著一個小咖啡機。我瞅了瞅四周,人群的喧嘩聲從遠處傳來,沒什麽人。我快步走到咖啡機前,用瓷杯接了一杯熱咖啡,回到原地,小口小口地喝著。

幸好畫廊裏開著冷氣,否則三十度的高溫天氣喝熱咖啡,我非在這裏燃燒起來不可。燃燒,燃燒,變成一團火球朝“女魔頭”滾滾而去。讓你盯著我,讓你訓我,哼哼……

一陣喧嘩聲靠近了,笑聲、議論聲、按動快門的“哢嚓”聲交織在一起。我將思緒從想象複仇的畫麵中拉回來,怎麽辦?好像來揭幕的人已經過來了,可是咖啡還有大半杯!趕快放回去!

我剛走兩步,展廊拐角處的喧嘩聲突然變大。

“看一下這裏,加爾斯!”雪白的廊壁前出現兩個身穿黑色西裝的記者,背對著我,半蹲著拍照。鎂光燈一閃一滅,像一道道劃過天空的閃電。

加爾斯被簇擁在人群中,臉上帶著淡淡的幾乎沒有溫度的笑容,鼻尖有點兒紅,過敏的症狀正在消退,高個子的經紀人美伊護在一旁。

不行了,來不及把咖啡杯放回咖啡機旁邊了,怎麽辦啊?

我咬了咬嘴唇,不管了,放在腳跟後麵算了。哎呀,不行不行,我站的位置是禮儀台,高出地麵十幾厘米,眾人的目光很容易落在這裏,況且,幕布揭開後我總得離開啊。此時,我的眼前出現一個畫麵——揭幕完畢,我當著這麽多記者和“女魔頭”的麵,彎腰躬身,將咖啡杯拿起,麵對大家展露出微笑,說句“提神醒腦,就是綠島咖啡”,然後優雅地轉身離開。

哎呀,柳美奈,拜托你恢複神誌好不好!已經火燒眉毛了,還想這些有的沒的!

神啊!給我一個提示吧!

人群前進了三四米,我握著咖啡杯的手開始冒汗。怎麽辦,咖啡杯還沒有藏身之處。

我朝四周絕望地掃視著,希望能夠找到一塊“安全島”。可是,經理為了給這幅畫營造一種氣氛,十米長的長廊上除了盡頭的咖啡機,隻有兩道白牆和一條地毯。

難不成要我把九十多度的咖啡一飲而盡,將杯子揣進懷中,或頂在頭上,或套在手指上當戒指,或敲碎成一片片吃掉……

打住,柳美奈,你在表演哪門子馬戲,難道你不想活了?揭幕的人群已經近在眼前了!

記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美伊對大家點點頭,一隻手在空中揮了揮,說道:“請大家一個一個提問。”

“對,各位記者朋友,大家不要著急,揭幕後我們會召開專門的記者招待會,到時候大家可以自由提問。”經理緊跟著說道,邊說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可記者們像是沒聽見似的,又一窩蜂地提問。

“加爾斯,你為什麽會選擇去丹麥遊學?”

“加爾斯,身為中學生卻隻身去國外學畫畫,你在國內的學業如何完成?”

什麽?中學生?不會吧?這家夥還是個學生?怪不得看上去年紀不大的樣子,原來年齡和我差不多啊。小小年紀居然就這麽炙手可熱,被SK畫廊爭搶簽約辦畫展,是有多大的才華啊。同樣是學畫畫的,差距為什麽這麽大啊?

哎喲,好痛啊,什麽東西?

我低頭一看,發現手中的咖啡杯朝一邊歪斜,滾燙的黑咖啡灑了一腳,痛死了!我趕緊回過神來,對啊,柳美奈,你可真有閑心,你自己手裏還有個大麻煩呢。

咦,這是什麽東西?我的目光落在身後被黑色絲絨布蒙住的畫作上,畫框一側偏低的部分,一塊木頭從牆壁上凸出來,有三根手指並排的寬度,黑色絲絨輕輕地搭在上麵。果然老天開眼,佛祖顯靈了嗎?簡直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我瞄了一眼走近的人群,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加爾斯身上,我還有時間。我飛快地轉身,將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放在狹小的木台上,心髒撲通亂跳。

剛剛好!不多不少,正好容得下杯子的底部!

太好了,得救了!

我長呼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領結,端正姿勢,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這樣用身體擋在前麵,就算是有火眼金睛,也沒辦法看到這個咖啡杯了。等揭幕後,我的手朝後一伸,神不知鬼不覺,咖啡杯就被我帶走了。

柳美奈,算你走運哦。

不過,如果我知道五分鍾後發生的事情,很可能就不會這麽說了。

(4)

人群聚集在畫作前,經理登上黑色絲絨布前的台子,講了一段開場詞,接著鼓掌歡迎加爾斯為他的壓軸大作揭幕。

加爾斯從人群中走出來,走上台,掃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朝後躲了一步。

我鎮定地目視前方。拜托,你也太誇張了點吧,我又不是鬼怪,也不危險。呃,說到危險,好吧,我的確害你因花粉過敏而出醜,就算有那麽一點點危險性吧。話說,你快點揭你的幕,揭完我好領薪水啊!那個杯子放在我身後,害得我提心吊膽的,我也不比你好過啊!

加爾斯可能看我老老實實,也沒有多說什麽,拉動了畫框另一邊的黑色吊繩。

絲絨布往上升起,幕布邊緣形成幾道半圓波浪形,一點點露出畫作。眾人鼓掌,歡呼,鎂光燈又是一片閃爍。

很好,一切順利。加爾斯的經紀人和“女魔頭”交頭接耳,“女魔頭”笑容滿麵,看上去心情很好。“女魔頭”興奮之餘,不忘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呼,任務完成。我點頭表示收到訊息,雙手在背後摸索著咖啡杯。在我的想象中,咖啡杯就在我腰椎的部位。可是我撲了空,前後左右都沒有——咖啡杯不見了。

我冒出一身冷汗,不會啊,怎麽可能?從放好杯子後我就一動不動,連幕布揭開,我多想看一眼這幅壓軸畫,都沒敢轉動脖子,就是怕萬一疏忽將杯子碰下來。

我的手在背後摸索,接觸我皮膚的隻有冰冷的牆壁。

“女魔頭”又在朝我示意了,她盯了我幾秒,頭朝一側微微一動,表情也開始變得焦慮和惱怒。

哪裏去了?天啊,難不成摔下來了?我下意識地低下頭,可是地毯上一塵不染。

不行,我再不離開,“女魔頭”就要發飆了。管不了那麽多了,我轉身從側麵走下台階,看著正在揭幕的壓軸畫作。

一片金色的海洋,地平線隻是一道微白的光,落日如同燒紅的巨大鐵球緩緩下沉,發出萬道紅光。幕布揭到一半,我隻能看到畫作中央的一雙赤腳——半空中的一雙赤腳。腳踝邊飄著幾根白色的羽毛,被夕陽染上金光。

“據說加爾斯畫了整整半年。”一個記者對同事說道,對方發出一陣讚歎。

“是啊,聽說靈感的來源是希臘神話《伊卡洛斯》。”

眾人嘖嘖稱讚,我的思維卻一片混亂,很多聲響交織成一個尖厲的聲音,在我的腦中尖叫:咖啡杯!咖啡杯!咖啡杯!

明明放在木頭小台上的,哪裏去了?我仔細盯著畫框,發現那個小小的木頭台子不見了。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剛才還……我的目光朝畫框上方掃去,一陣駭然的感覺襲向我。我趕緊捂住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怎麽可能!

那東西……那木台……

之前我放咖啡杯的小木台正緩緩朝上移動,不同的是,隨著幕布的上升,它露出了被黑色絲絨布遮擋的本來麵目。它並非什麽木台,而是一截十厘米長的長方體木頭,黑色絲絨布的兩頭緊緊地釘在木頭的中央,畫框與之對稱的另一側,也有一個相同的木頭,正在冉冉升起。

我放咖啡杯的木台是黑色絲絨布的承重滾軸,而我的咖啡杯依然端坐在滾軸上,顫巍巍地上升。仿佛看著自己越來越高,杯子也嚇壞了,隨時都有倒下來的可能。

四周的笑聲和讚歎聲不絕於耳,加爾斯站在畫作一側,悠然地一下一下拉動繩子。他的經紀人美伊帶著得意的笑容,接受記者的恭維,仿佛畫出這幅作品的人是她。“女魔頭”不斷點頭,與身邊的工作人員竊竊私語。

我的眼睛似乎瞬間變成千裏眼,咖啡杯被放大二十倍,它的每一點細微顫動,都像一把錘子在我的心上凶猛地敲擊一下。

事情越來越糟,咖啡杯正在朝外挪動,兩滴黑咖啡濺出了杯口,落在木台上,像兩隻褐色的飛蟲。我的心幾乎要碎裂,看著畫作一側神情淡然的加爾斯不緊不慢地拉動繩子,像是一把鋼鋸在一點一點地將我鋸開。

幕布已經上升了三分之二,我雙手合十,緊盯著滾軸,祈禱咖啡杯經得住磨煉。

神啊,你不幫我就算了,你也不要害我啊!

“女魔頭”穿過人群,走到我身邊,低聲說道:“柳美奈,這裏沒你的事了,去財務部領你今天的薪水。”

我驚慌地看了經理一眼,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對啊,快點閃人啊。這時候還不閃人,難道要等著被經理教訓嗎?拿了錢趕快走人,不管出什麽事情,反正都和我沒關係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動了動腳,剛挪了一步,回頭看著咖啡杯在滾軸上輕輕晃了晃,我差點暈過去。

不行,真的會出大事的,得告訴經理,馬上停下!

“柳美奈,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經理,拜托,不能繼續揭幕了,快點讓加爾斯停下啊。”我抓住經理的胳膊說道。

經理的眼睛瞪得很大,上下打量我,一副“請問你從哪裏來”的表情。

“我說你……”

經理的話剛出口,我眼角的餘光就瞥到滾軸卡住了,加爾斯拉了兩下,幕布沒有反應,滾軸晃了晃,左邊微微傾斜,咖啡杯朝外挪了一點。

眾人議論紛紛,加爾斯捏緊繩子,微微提起,黑色的繩子在他的拳頭上彎曲成一個小弧度,等待有力的一拽。

“別拽!”我不敢相信一個極其尖厲的聲音出自我自己,那聲音仿佛從胸腔裏發出來的。

與此同時,加爾斯的手用力拽了下去。

滾軸抖動一下,首端朝畫作中央傾斜過來,咖啡杯像是有了生命,被我的尖叫聲嚇得微微跳了跳,沿著滾軸“唰”地滑了下去。

我推開麵前的記者,幾步跳上台,縱身一躍,眼睛盯著咖啡杯,伸手去接。

一切變成了慢放鏡頭,聲音瞬間停止。我眼睜睜地看著白色的咖啡杯朝畫作中央挪去,接著,我的手接住了咖啡杯的杯耳,我的心裏閃過兩個紅色大字:得手!

我得意地笑了笑。

接著,潔白的瓷杯杯口朝我轉過來,一股黑色的原味咖啡像一把扇子朝我的臉扇了下來。

不——要——啊——

我朝後退去,希望自己躲開這把可怖的“咖啡扇”,卻發現身後幾十雙充滿驚恐的眼睛仰視著我,大家的嘴都張得很大,為什麽是“仰視”?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終於發現,我居然身在半空中。

我居然一個起跳,現場變身成飛人了!

美伊擠出人群,依然以慢動作跑上台,哭天喊地的樣子,抱住了摔倒在台上的加爾斯。加爾斯似乎暈過去了,他的臉上……呃,似乎有個鞋印。

加爾斯怎麽了?呃,話說回來,剛才助跑,我起跳時好像踩中了什麽東西。

不會是……

神啊,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對我(其實是對他),真相不用這麽殘忍吧……

此時此刻,“咖啡扇子”也扇到了我的臉上。我的額頭傳來一陣溫熱,我雙眼緊閉,感覺黏乎乎的咖啡順著鼻梁流下,流進了嘴裏,苦澀的味道又增添了一絲鹹味。

空空的咖啡杯在空中旋轉,時間被放慢,細節如此明晰,我幾乎看到杯身上的藍色蓮花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接著,我的手指抓住了杯子。

勝利!

我滿心歡喜,打算優雅地落地,彎腰,鞠躬……可身體在半空中時,卻發現重心並沒有朝著堅實的地板。我的身體不斷傾斜,朝加爾斯的美女經紀人砸下去。

穩住,柳美奈,穩住!我使勁運氣,想將身體拉回來,經紀人美伊寫滿驚恐的臉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成功!

在半空中都可以改變身體方位,柳美奈,你有成為跳水運動員的潛力啊。

淡淡的微笑浮現在我的嘴角,是的,這是勝利者的微笑,是成功者的微笑。謝謝大家,掌聲不用太熱烈啊……這是什麽?翅膀?

我瞪圓雙眼,發現一雙巨大的白色翅膀映入眼簾,朝我迅速逼近,哦,原來是油畫上的人物。

等一下,什麽?油畫?不會吧!我整個人為什麽朝巨大的油畫中央撲過去?

等等,不可以,停下啊!

可是我失去了最後的機會,整個人直挺挺地撞上了巨大的油畫《伊卡洛斯》。

一陣巨響之後,我的胳膊重重地砸在畫上,一股淡淡的油彩香味和定型清漆味飄進鼻腔,耳邊響起一陣尖叫聲,像體育場內狂熱的觀眾為棒球冠軍呐喊一般。

事後,一位在場的記者對同行描述當時的情景,說我像炮彈一樣擊中那幅大油畫。

我的手拚命揮舞,想抓住什麽東西,手臂在光滑的畫麵上飛速滑動,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刮擦聲,像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慢放鏡頭停止了,“砰”的一聲巨響,我結結實實地倒在地板上,油畫直接蓋在了我身上。“哐當”一聲,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我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

黑暗降臨,黑暗外是嘈雜的人聲。

油畫被挪開,我重見天日了。

我仰麵看著畫廊的天花板,無數人頭迅速圍成一個圓圈,鎂光燈不停地閃爍,眼睛一片白茫茫的。

我的眼睛都快瞎了啊,照什麽啊,沒見過別人摔倒嗎?

我想舉起手臂遮擋眼睛,卻發現辦不到,胳膊好痛,哪裏來的血啊?哎呀,我流血了!

“加爾斯!”美伊從台上衝過來,朝我大喊。

加爾斯?這位經紀人,是我被撞到了腦袋吧?幹嗎朝我喊“加爾斯”啊!

“加爾斯先生,加爾斯先生,您沒事吧?”經理的腦袋出現在眾多人頭中,朝我猛喊。

不會吧?莫非剛才我和加爾斯交換了身體?我要和著名繪畫天才進行七日變身嗎?

而且,怎麽地板這麽硌人啊,什麽時候放了一堆硬邦邦的玩具?我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騰空而起,怎麽回事?莫非剛才猛烈一擊,我打通了任督二脈,練成了飄浮大法?

“好……重……”一個虛弱的聲音似乎從地底飄出來。

誰在說話?

我低下頭,正好看到加爾斯那張秀美的、一貫冷峻的、如今因為被我砸中而五官變形的臉。

啊……

那堆玩具原來是……

怪不得記者們會不斷拍照。

眾人七手八腳將我搬開,加爾斯捂著胸口,揉著後背站了起來。我躺在地板上,像一條死魚一般看著一切,像在夢中。人群分開一條小道,美伊扶著加爾斯走出人群,留給我一個背影。我的視線在空中搜索著,似乎在找什麽,最終落在了正對著我的牆壁上。

被我毀掉的加爾斯的壓軸畫作《伊卡洛斯》立在牆壁上,正麵對著我。黑色絲絨布一頭脫落,慵懶地攤在地板上,畫作中央,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振起雙翅。

我的心髒突然飛速跳動,太陽穴突突跳著。

不會吧,別開玩笑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吧!

一道刺目的黑色劃痕由上而下,將羽翼劈成兩半,劃痕的末端,一片白色的瓷片貼在畫布上——咖啡杯的碎片。

天啊!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