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告假風波

無獨有偶,這一日阿桂府上尚有另一位貴客。王傑平日雖與阿桂相互敬重,為避免他人非議,來往卻不多。可這一日,王傑卻意外到了阿桂府上。阿桂倒是平淡如常,讓那彥成給王傑奉了茶水點心,問道:“今日是何等大事,竟然能讓王中堂光臨我府上啊?”

王傑歎道:“昨日退值時,我才聽說,之前和珅那什麽四十大壽,竟然連畢大人都給他送禮了。阿中堂,朝廷之上,你與和珅勢不兩立,這大家清楚,你立身正派,更加戰功卓著,大家也清楚。可你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和珅這樣囂張下去啊?”

阿桂道:“這是王中堂過慮了吧?你想想,這次他和珅過壽,我們六個軍機大臣裏麵,除了他自己,也隻有福長安去了吧?六部的尚書,至少也有一半沒去吧?若隻是有些部院大臣和督撫前去送禮,我想沒有大礙的。”

王傑道:“阿中堂不覺得,和珅選在今年過四十大壽,本來就別有用意嗎?皇上今年八旬萬壽,他也跟著給自己祝壽,這不明擺著告訴大家,皇上下麵便是他了嗎?那阿中堂你的位置呢?更何況,論年紀他和珅應該是四十一歲了,偏要找個滿壽的名堂,大擺壽宴,這不就是……趙高當年指鹿為馬的事嗎?”

阿桂尚未回答,那彥成知道祖父擔憂之處,也安慰王傑道:“其實王中堂有所不知,瑪法雖然一生征戰,勞苦功高,可平日接觸多是武官,想來瑪法的舊部,大多年事已高,有些都已經致仕了。瑪法改了大學士之後,對那些刻意來巴結的文官,也都是拒之門外。王中堂就算想讓瑪法去跟和珅爭鬥什麽,瑪法也沒有可用之人啊?”

阿桂打斷道:“繹堂,你此言已近結黨,切莫再提。我等為官,是為了上報君恩,下守本分,不是為了黨同伐異的。況且王中堂就不想想,皇上為什麽早不放假,晚不放假,偏偏在和珅過壽那兩日放假?想來皇上心裏也是有數的。”

王傑沉思半晌,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可阿中堂,既然皇上心裏有數,皇上為何毫無動靜啊?難道,便坐視和珅結黨營私,下麵督撫厚斂刻薄不成?”

“王中堂,不可說皇上的不是。皇上對我有救命之恩,乾隆十三年若不是皇上網開一麵,我已經身首異處了,哪有今日坐在這裏的福分?”阿桂倒是對乾隆非常信任,又道:“況且有些督撫,為了自己做官太平些,便折節屈就一番,也是有的,怎麽能說他們各個都是和珅黨羽呢?不過既然王中堂一直在關心這些,我倒是有一事不知,翰林、都察院、六部主事裏麵,有多少人去了和府啊?畢竟你我年紀都大了,他們才是未來朝廷的棟梁啊。”

“阿中堂就別說了。”說到這裏,王傑似乎更加氣憤,道:“今年翰林之中,還真有好幾個給和珅送禮的。而且你應該也聽說了吧?阮元竟然就是其中之一。”

不想阿桂卻非常冷靜,道:“偉人啊,阮元的個性你應該了解啊,平時做事,總是有理有據,跟和珅也沒有太多來往。他送禮應該不假,可送禮未必是為了交結和珅啊?”

那彥成也安慰王傑道:“王中堂,學生也覺得這事後麵有隱情。伯元的個性我們都清楚,他登科之前履曆,我也略知一二,是個平日一心讀書,極少與外人交往的人,更別說和珅了。不如這樣,學生日後有了空閑,想辦法幫王中堂問一問便是。”

“你能問出什麽?”王傑越想越氣,道:“他隨意敷衍,你也要聽信他不成?這京城這麽大,心術不正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數,他交友不慎,結果誤入歧途,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

就在這時,門前仆人走了上來,向阿桂道:“老爺,之前那個來過我們府上的阮元翰林今日又來了,似乎有什麽事,想請老爺答允他。”

阿桂點點頭,對王傑道:“偉人啊,不如這樣,你和繹堂先到後麵,聽聽這阮元此次前來,究竟所謂何事。我也尋個機會,向他旁敲側擊一番,看看他什麽想法。若是到那個時候,偉人依然覺得那阮元已經走了邪道,便出來直斥他一番,我絕不幹預,如何?”

王傑聽著也有道理,便同那彥成到後門去了。不一會兒,隻聽阮元已走進門來,向阿桂道:“學生拜見阿中堂。”

阿桂在前麵麵不改色,便如這一年裏沒有任何事發生過一般,問道:“不知阮翰林今日來我府上,所謂何事?”

阮元再次拜過阿桂,道:“回阿中堂,其實,今日學生前來,是為了告假的。萬壽慶典之後,學生想告假一次,回揚州看看父親。”

這話說出,阿桂尚未回答,後麵的王傑和那彥成卻都是一驚。

阿桂倒是麵不改色,把所有人的疑問都問了出來:“阮元,有些事你應該清楚,來年就有大考,大考三等前列的,升至六品不成問題,若是能到二等,五品侍講也不在話下,你卻為何不要這大好的機會,卻想著告假回鄉呢?”按曆來大考,二等之上還有一等,若大考一等,即便升至四品侍講侍讀學士也有可能。但一等一般隻有二到三人,誰也不敢說自己必定列入一等,故而阿桂和阮元都沒有提及。

阮元道:“回阿中堂,學生授編修不過一年,至於升遷,考慮的並不多,即便這次大考學生不參加了,以後也還有機會。可學生離鄉至今已有五年,家慈早逝,眼下隻有嚴父。學生長年不能歸家盡孝,實在是過意不去。”

阿桂笑道:“阮元,你說你想歸家盡孝,這個理由不錯。可你也要想清楚,若我真的準了你假,你再留在京城,便是欺君了,這般大罪,你可能接受?”

阮元道:“若阿中堂準假,學生萬壽慶典之後,便會南下,又怎麽會留在京城呢?”

王傑和那彥成聽到這裏,已經清楚,阮元之前向和珅送禮,絕非有意投靠和珅。若是阿桂真的同意阮元告假,來年的大考阮元無法參加,就將錯失一個最容易升遷的機會,這樣對和珅而言一點好處也沒有,對於阮元更沒有任何利益可言。當然,二人也知道,這樣的請求阿桂是不會答應的。

果然阿桂笑道:“阮元,你想告假歸家,盡孝隻是一方麵吧?更重要的,或許是因你給和珅送了禮,因而想著避嫌,你說是也不是?”

阮元知道,自己的想法阿桂不難猜到,也便直言道:“回阿中堂,學生今番告假,確有此番意思。”說著,便把自己給和珅送禮前後經過同阿桂說了。又道:“其實學生想來,學生避嫌與否,並不重要。可經此一事,翰林中諸多同僚,已不再視學生為友,相反,胡修撰、錢主事他們,近來已不和學生交往。學生想來,頗為心痛,若此番告假,可以讓各位同僚與學生的交情恢複如初,便是升遷稍晚一些,學生也決無遺憾。”

阿桂點點頭,道:“那阮元我且問你,若是日後你還要做官,你怎麽看你同和珅之間的關係?無論你怎麽想,和珅就在那裏跑不掉啊?”

阮元道:“和中堂終是翰林教習,既然如此,學生也不得不視他為師,師長之儀,學生是要盡的。除此以外,學生便不與他有任何來往。其實那次去送禮,也是學生唯一一次去和府。”

說到這裏,王傑和那彥成對阮元已是再無相疑,在後麵頻頻點頭。雖然二人都視和珅為死敵,可阮元既然已經明確了立場,其他細事,二人也不便再強求。

阿桂道:“若是這樣,你想法倒也不算錯。隻是,這假我不能給你。我知道你學問如何,你不致因為學行不佳就去避考。可阮元你想,若是你今日告假,那明日你告假的理由,也會成為別人告假的理由。到時候若是人人都來向我告假,我要如何應對?翰林大考,曆來亦有文筆拙劣,黜落降職之事。你這告假的理由,難道是要給那些不學無術之人做托辭嗎?我身位領班大臣,朝廷法度不得不遵,不能在你身上開這個先例。”

眼看阮元沉默不語,阿桂也補充道:“阮元,你對和珅什麽態度,我大致清楚了。但你要知道,禮是你送的,那你也應該想到未來之事,想到和同僚之間會有誤會。這些事不能我替你解決,隻有你自己和他們說清楚,他們才會恢複對你的信任。老夫可以告訴你的是,隻要你行得端、立得正,老夫便保你不為奸人所害。但若是你自己行止不端,讓人查得實證,老夫便絕不容情!這番道理,你可懂了?”

阮元也忙謝過阿桂,既然告假之事,阿桂有理有據,自己也不再強求。而阿桂對自己的信任,才是這個時候他更需要的。

想來再無要事,阮元便辭別阿桂,準備歸家去了。走到門口,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伯元且住!”回頭看時,正是王傑和那彥成到了。

阮元連忙對二人施禮,王傑也點點頭道:“伯元,你剛才與阿中堂那番話,我也聽到了。原以為你給和珅送禮,是趨炎附勢之舉,現在想來是我錯了,應該向你賠個不是才是。”

阮元忙回答道:“恩師何必如此?其實也是學生愚蠢,學生原意,也是不去和珅府為上,可此事事關學生妻族,學生不願因一己之清白,誤了江家全族,是以出此下策。若是學生再聰明些,定會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那彥成道:“伯元你和我們謙虛什麽?其實我也清楚,伯元此舉,必有隱情。按你平日性情,便我和王恩師家來得也不多,卻怎麽就去和珅家了?今日聽了,才知道是誤會。不然這樣,翰林那邊,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西庚兄、瑟庵兄和裴山兄同我平日也有來往,我和他們一一解釋一番,想來他們是可以給我麵子的。”

阮元也再次謝過了那彥成。王傑道:“伯元,我也清楚,你現在既然跟和珅有了來往,明年翰林大考,也會受到牽連。你才學本佳,若說大考得個二等,應該不難……其實便是一等,也並非不可企及。但這樣一來,必然會有人說是和珅助你。若你不嫌棄,我有個辦法可以幫你避嫌,你可否聽聽?”

阮元聽王傑之意,也願意在和珅的事情上相信自己,也自然欣喜,道:“還望老師賜教。”

王傑道:“翰林大考,有一事與科舉相同,完卷之後,需要糊名,事後啟封。故而隻看卷子,是看不出何人所作的。但有心之人也自清楚,你等在翰林多年,筆跡如何,看看便知。故而你若是列在高等,就必然有人出言中傷你,說和珅知你筆跡,才有意提點於你。你若真想避嫌,便不如萬壽慶典之後,深居一處,更改字跡,不讓外人識得,此舉如何?我聽說劉崇如大人和你也有些交情,我雖與他不熟,但這件事求他幫你,應該不難。慶典之後我便去找他,讓他暫借一間偏房與你學習。這樣可好?”

阮元知道,王傑這個建議,不僅可以讓他避免因字跡找人非議的問題,而且如果自己真的潛心讀書數月,不與外人交流,胡長齡等人聽那彥成解釋過了,再看阮元並未繼續親近和珅,說不定態度就會緩和。當下也再次謝過王傑和那彥成,便回會館去了。過不多日,乾隆的八旬萬壽之日也終於到了。

八月十三這天,太和殿上,群臣畢至,自龍椅之前,至太和殿正門,數百王公大臣,將太和殿站得再無半點立足之地,站在最前列的,是八旗王公、貝勒貝子,兩側又有數十位蒙古王公貝勒、額駙台吉,分列而立。就連阿桂這樣的一等公也隻是因有了公爵之位,才得站在第二排,將前麵位置讓與久不入朝的宗室貴胄。之後便是勳臣、大學士,一品七卿、八旗都統而至七品編修等大小官員,阮元在這些大臣之中位列最末,隻得暫時在太和殿外站立。

除勳貴朝臣之外,殿上尚有朝鮮、緬甸、南掌(今老撾)等國使臣,金川土司,台灣生番等人,冒充阮光平入見的“安南國王”也在其中。乾隆在位五十五年,此等盛況也不多見。一時聲樂齊備,大禮漸成。接下來便是列國進獻貢物,蒙古王公的禮單,也接連不斷的送上,再接下來便是各省督撫進獻方物。自直隸總督梁肯堂、兩江總督福崧至河道總督蘭第錫、李奉翰,安徽巡撫朱珪、山東巡撫長麟,又至雲南、貴州巡撫譚尚忠、額勒春,又至各省布政使、按察使,一一皆有禮單呈上。乾隆看了也十分滿意,道:“先前朕曾宣下詔諭,各省督撫要員,於進獻方物一事,當各隨己便,量力而行,原不是讓你們一一進獻的。可今天朕看這禮單,天下所有督撫將軍,布政使按察使,一一均有獻禮,朕心甚慰!傳旨,天下督撫、將軍、布政使按察使,各加一級!”早有傳旨太監將加級之事宣布出去了。

可下列大臣之中,幾位外省前來的大臣卻開始了悄聲議論:

“陸大人,你接到的聖旨,是說各隨己便嗎?我記得皇上聖旨,說的是天下督撫藩臬,均要進獻方物啊?”所謂藩臬,藩指布政使,臬指按察使,這二人均是外省按察使。

“王大人,我所接聖旨,寫的也是均要進獻。想來皇上記錯了吧?可你問這些幹什麽,皇上提了進獻一事,就是讓你進獻的。說各隨己便,那是謙辭,皇上八旬萬壽這等大典,別人進獻,你這裏什麽都沒有,那不是大不敬嗎?”

錢大昕由於此時身在京城,也穿了四品朝服,前來萬壽慶典。這兩人是三品官員,位置就在錢大昕身前,故而二人對話,錢大昕聽得清清楚楚。

“這二人所言,與皇上之言大不相同,想來是傳旨之時,有人暗授己意,修改了聖旨。想想朝中有這般條件的,也隻有和珅一人了。他為何如此?當是粉飾太平之舉了,天下進獻,便是天下太平,皇上定是這樣想了。可事實呢?三品以上外官,天下間有近百人,若是人人進獻,這要花費多少民脂民膏?給尋常小民徒增多少賦役啊?”

外官之後,便是各部院獻禮,看看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都進獻完畢,已到了翰林院、詹事府,傳旨太監唱道:“翰林院進《萬壽盛典》一部,詹事伯麟進獻!……翰林院編修阮元,進《宗經征壽說》一部!”

翰林進獻,大多是頌聖之詞,故而不少文卷都被一一呈上,阮元這一冊《宗經征壽說》自也送到了乾隆麵前,乾隆隨手翻開,挑了幾段讀道:“內外臣工,日有詔對,下至一命亦無遺焉。周禮雲:宰夫敘群吏之治以待諸臣之複,萬民之逆也。天下庶獄,事必親覽,茲複恩詔減等。易雲: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不錯,不錯!朕禦極以來,一向遵聖人之意行事,可惜中外臣民,大多不知朕意。阮元知朕之所為,皆依聖人先王之道,實在難得,自當賞賜!”

隻是錢大昕聽著,卻更具憂心:“伯元是翰林,皇上八旬萬壽,歌功頌德之語,自然也少不了,這原也是無奈之舉。但隻怕伯元竟以此為真,日後徒知頌聖,不顧細民疾苦,那可如何是好?”

各部院獻禮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進獻完畢,眼看群臣賀禮即將結束,乾隆也傳下聖旨,王公宗室入乾清宮赴宴,而太和廣場也已擺好宴席,群臣百官均可在廣場進餐。眼看朝會已畢,阮元也來到廣場之上,他地位在朝臣中排在最後,故而隻找了個偏席,不願聲張。

到得席前,卻隻見已坐了一人,阮元見他側臉,隻覺有些眼熟,走近些看時,隻見那人長身火麵,雖然年已不惑,卻是精神過人。他初時隻覺此人眼熟,隻是想不起是誰,可不經意間一瞥,見孫星衍距自己不過數丈,登時想起,上前作揖道:“阮元拜見稚存兄,不想十餘年不見,稚存兄也已登科入仕,今日得見稚存兄,實在有幸。”

那人正是之前揚州酒樓上,與孫星衍一道偶遇阮元的洪亮吉,此時聽了阮元之言,卻也喜道:“是伯元?哈哈,沒想到你年紀比我小那麽多,居然在我前麵中了進士!之前隻是聽聞你在翰林院,可惜這三個月了,也未能一見,今天才重新看到伯元,為兄的這心裏啊,別提多高興了。來來來,今日你可要和我飲上三杯才是。”

阮元道:“其實之前便聽聞,稚存兄今年恩科,中了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直接授了編修。小弟可就不如稚存兄了,在翰林又讀了一年書,才蒙皇上開恩,授了官職。以後還邀請稚存兄多指教才是。稚存兄,那邊那位不就是淵如兄嗎?要不讓他也過來,咱們三個一起喝上一杯如何?”

洪亮吉大喜,忙走到一邊,招呼了孫星衍過來,道:“淵如、伯元,那日揚州酒樓之上,我等也不過是萍水之交,隻覺得能聽東原先生授課,便已是莫大的榮幸,沒想過其他事。可是我沒想到啊,我和淵如,兩個八股寫得一塌糊塗的人,居然都中了榜眼!伯元二十六歲中二甲,其實又比我二人搶先了一步!看起來啊,我們三個是真有緣分,今日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痛快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