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步入翰林
次日,所有貢士齊聚太和殿前,行傳臚大禮。九十八名貢士無一黜落,全部到場,身著朝服,冠三枝九葉頂冠。吉時將至,隻聽殿後一個聲音道:“皇上駕到!”太和殿廣場上文武大臣,新科貢士,便一起跪拜在地。
隻見殿後一乘軟輿,漸漸行至殿前,軟輿上緩緩走下一人,自然便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了。眼看乾隆在寶座上坐定,樂師領奏隆平之章、慶平之章,大學士將黃榜授予禮部尚書,張了榜文。鴻臚寺官員唱名道:
“第一甲第一名江蘇通州胡長齡!”
胡長齡自然大喜過望,他文才出眾,卻從未想過得中狀元,此時自然激動不已,但禮部官員早已站列身前,也強做鎮定,上前跪倒。
“第一甲第二名江蘇山陽汪廷珍!”
汪廷珍自也出列,到禦道另一側跪倒,出列進士,隻有一甲三人。
“第一甲第三名江西萍鄉劉鳳誥!”
這人阮元卻是未識,看他相貌,略為清瘦的麵龐之中,眼部微有紅印,似是因故傷了眼睛,故而致此。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嘉興錢楷!”
“第二甲第二名湖北黃岡李鈞簡!”
二甲進士在丹墀處行禮即可,之後回到原來貢士隊列中。
“第二甲第三名江蘇儀征阮元!”
阮元複試成績是第九名,故而大概想著,殿試既然隻考策論,自己應該名次也在九名前後,故而鴻臚寺唱名之時,自己並未想過最前麵的名次會與自己有關,這時唱名到了自己,卻是第六名的位置,也不覺暗自激動,步子也比尋常緩慢了許多。
“娘……孩兒做到了……科舉這條路,孩兒走到最後了……”想起十八歲那年,自己縣試尚未取中,林氏便已離世。自己童蒙之時,最早教自己讀書之人,便是母親,今日讀書有成,本該第一個讓母親知道,可是母親早已長眠雷塘墓中,看不到阮元考中進士了。想到這裏,心中也不禁一陣酸楚。
直走得數步,阮元方才鎮定下來,步子漸趨平穩,走到丹墀之下行禮已畢,又回到隊列之中。鴻臚官員仍在唱名,那彥成在二甲第三十二名,也是進士出身,幾位熟知的同榜同學,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眼看進士傳臚禮畢,一位禮部官員又出來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五月七日,著以下人等,至圓明園勤政殿引見!胡長齡、汪廷珍、劉鳳誥、錢楷……阮元、張錦芳、施杓……那彥成、達林、劉鐶之……不得有誤,欽此!”
聽得引見之人,共有六十餘人,想是成績較優,可以立刻授予翰林職務,或六部學習、出外為知縣之人,沒有念到名字的進士隻好暫時等待,如果朝廷有官職空缺,才能再行敘用。
引見之前,還有一次朝考,隻要發揮正常,名次也不會有太大變化,阮元朝考成績是第十名,依然名在前列。
眼看到了五月七日,六十餘位引見之人,已齊聚勤政殿前。各位進士,大多數都未曾涉足圓明園。眼見這裏雕梁畫棟,不亞於宮城,更兼地形空曠開闊,比宮城更有一番意境。不覺流連駐足,多看了片刻,直待禮部官員提醒,各位進士才站好隊列,等候乾隆召見。
胡長齡是狀元,自然第一個入內,眼看下麵就是汪廷珍和錢楷,汪廷珍也不覺有些緊張,笑道:“裴山、伯元,我等一甲三人前日授官之時,隻覺皇上莊嚴,天威難測,若是下麵到我的時候,有什麽不妥當之處,可別笑話我。”
先前五月一日,一甲三人的修撰編修職務已經授予完畢,故而汪廷珍有此一說。錢楷看他緊張,也不由得笑道:“瑟庵無需煩惱,我在京城這許多年,進士也見過些的。都說引見之時,皇上言語便如尋常,絕不至於為難於你。隻是引見不至,會被降到三甲之末,今日我等都到了,自然不用擔心。”
“裴山說的是。”那彥成就站在阮元等人身後,這時也小聲道:“各位兄長、伯元,之後入殿,若是皇上有言語相問,如實回答便是,我等既然寒窗苦讀這些年,直到這勤政殿前,便自是存了忠君報國之心。皇上知我等忠心,自然不會為難於我等。”
汪廷珍正在猶疑,凝神一想,已然會意,在清代,有功名而不仕官,仍是尋常民人,但讀書人一旦仕官,就要被列為“臣”了。乾隆對民間不仕生員、舉人,往往有所疑忌,可各人中了進士,便要恪守臣節,君臣之義,尤重於君民之義。而清朝到了乾隆年間,對大臣的規製已極為嚴格,尋常臣子即便心有他念,也絕難得逞。故而乾隆對新科進士的言語,反而會寬容許多。
耳聽得禮部官員叫到自己名字,汪廷珍便也入殿去了。接著是劉鳳誥、錢楷、李鈞簡,後麵便是阮元。
走過兩重門廳,便是勤政殿了,遠遠隻見勤政殿正中,坐著一人,那人須發皆已花白,但走得近些,便可見他眼中自有一股深邃氣度,雖然年近八旬,但體態從容,猶如剛過花甲之人。阮元也已和乾隆見過兩次,但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看清乾隆樣貌。
禮部大臣領阮元行禮已畢,乾隆端詳了阮元一會兒,道:
“嗯……江蘇儀征阮元……不錯,你殿試裏那一道‘考工記不合周禮’,全場進士,朕以你為第一。阮元,你可曾精研周禮?”
阮元一聽,也暗自有些心驚,他上一年寫成《考工記車製圖解》,隨後即由江春出資,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隻怕乾隆也難以知曉,想來是天子聖明,對新科進士優長之處,一眼便知,不覺有些躊躇。自謙之言,他早已準備得當,可聽那彥成所說,乾隆未必喜歡故作謙辭,相反如實以答,或許乾隆也不會責怪,便鼓起勇氣,道:
“回皇上,臣少年之時,對《周禮.考工記》一節,便頗多興致,前些年在考工車製方麵有些領悟,故而畢集群書,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問,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變,道:“無妨,這殿試看得便是你等進士學問多少,你有學問,便應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臨場換題,朕卻以為多餘。”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試,臨場更換自己之前熟悉的題目而聞名,這裏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阮元,你有兩條,是全場之冠,隻是中間又有數條,氣韻顯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這其一是周禮,其二,便是這新舊唐書之辨。朕看全場士子,大多尊崇歐陽修《新唐書》,有說《舊唐書》更優的,卻說不出所以然。隻你這一題,尊舊唐而條理清楚,若非熟讀諸史,不能如此,這《舊唐書》你看過多少?”
阮元也隻好如實以答:“回皇上,這《舊唐書》臣亦未見刻本,隻家中祖父曾傳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時便即讀過。舊書行文冗雜、後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處。然舊書凡遇帝王大事,書之甚詳,政令製誥,亦多流傳,所謂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往事不備,治道何循?故而臣對這《舊唐書》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錯,你這《舊唐書》,是盧見曾府裏的鈔本吧?”
阮元一聽,不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這書確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揚州之時,從鹽運使盧見曾府中抄錄而得。他童年時家中曾遭暴雨,這書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將剩下的三分之一盡數通讀,又兼本就博學,作答殿試卻已應對如流。而尋常舉人即便進入殿試,卻有近半之人因《舊唐書》從來不受重視,竟連《舊唐書》什麽樣子都未見過,阮元憑借三分之一的《舊唐書》、本已兼覽的《新唐書》和《資治通鑒》唐紀部分,在這一題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獨秀。
而殿試之前,考生須將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寫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難事,但從阮玉堂聯想到盧見曾,足見乾隆對於大小官員了如指掌。隻好如實答道:“皇上聖明,臣祖父……祖父曾任遊擊,在揚州亦閑居多年,彼時與盧大人有舊,便抄錄得舊書一部。不意皇上如此體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過問。”
其實乾隆之所以記得阮玉堂和盧見曾,也是因為這兩件事,都是自己辦錯了的。阮玉堂罷官之事,後來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盧見曾身死囹圄,後來更被發現證據不足,故而他恢複了盧氏子孫原籍,盧見曾的孫子盧蔭溥,之前在殿試上中得進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為補償。這一科進士之中,又有盧見曾另一孫輩盧蔭文順利登科。隻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錯,也不願說出來罷了。這時有意這樣一問,也是有意震懾阮元,讓他以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後不敢隱瞞。
眼看阮元神色言語,確是誠懇,乾隆也更加放心,道:“當年盧見曾的事,不僅劉統勳力主他無罪,你江淮鹽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廣達……阮元,江春江廣達,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對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願說謊,道:“回皇上,臣的祖母,是廣達先生同族表姐,廣達先生確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時,也曾在舅祖家中讀書學習,進益良多。”
這時忽聽乾隆歎道:“廣達,廣達……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啊……”
阮元不解,抬起頭看乾隆時,隻見乾隆眼中竟有一絲落寞,但這絲落寞也不過閃現於片刻之間,再定睛看時,乾隆早已恢複如常,道:“阮元,你才學朕已知曉,一會兒便出去罷。隻是……你舅祖如今已然病入膏肓,你若是有空,也給他去封信,報個平安。”
阮元眼看乾隆明察之餘,更顯溫情,心下自是感激,可想到江春命不久長,自也心下黯然。連忙叩首過了,便準備離去。忽聽乾隆又道:“阮元回來,有一件事你需明白。”
阮元連忙再次跪下,等待乾隆旨意。
乾隆道:“阮元,你二甲第三名的名次,是朕之前就擬好的。你如今才學,在朕看來就是這個名次,你可清楚了?”
阮元連忙稱是,但阮元卻並不知曉,江春不僅在數日之前向乾隆送來了一封遺信,更是在其中對阮元讚譽有加。但乾隆了解了阮元為人始末之後,卻並未向阮元言明此事,因為他清楚,未來對阮元封官授職之人,隻能是自己。而阮元所需要銘記的,也隻有自己所加恩賜。至於阮元和江春的關係,在外人看來,最好是二人並不相幹。
阮元三次考試,名次均在前列,因此在不久後翰林院的榜單之上,阮元不出意料,成為了翰林院庶吉士。
這日和阮元同來看榜的還有錢楷,看著二人都在庶吉士名單之上,錢楷也不覺笑道:“伯元,你說當日出場之時,我等五人相聚,今日看來,是何等緣分!西庚、瑟庵授了修撰編修,在翰林院,你我和繹堂,授了庶吉士,也在翰林院,看來是上天注定,我等五人要做一生的同窗啦!”
阮元也笑道:“裴山莫要謙虛,這幾日我已聽聞了,裴山書法乃是京中一絕!似我這字跡潦草之人,正要和裴山為友,好好學一學才是!”
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道:“沒想到啊,伯元,這一舉登科不說,還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夫看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還真有點羨慕呢。”回頭看時,原來是錢大昕到了,阮元連忙作揖拜過,也向錢大昕介紹了錢楷。錢楷自然早聞錢大昕之名,隻是無緣一見,這時不免稱頌了幾句。
錢大昕也笑道:“伯元,你是見我在京城裏孤單,給我找了個同族後生,是也不是?裴山,你我自然有緣,或許八百年前,你我祖上還都是吳越錢王呢。”
錢楷也笑道:“辛楣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先祖明初乃是陶氏,後來過繼於錢氏,才改了錢姓。不能與辛楣先生同宗,實在遺憾。”
錢大昕倒是不在意,道:“其實裴山啊,這姓名宗譜之事,自明之前,大抵是士人自作,原本當不得真。裴山即是入了錢氏,那便是老夫同宗!如何?其實伯元,老夫今天來這裏,還有一件事要告知於你。前日皇上聽聞老夫在京中,召見了老夫,說翰林眼下大多老病,不堪大用,讓老夫閑來有空也到翰林院幫忙,充教習之事,如何?淵如眼看要改部了,但你和我這位同宗侄子,我看也都是不錯的人才呢!”
阮元聽了,當即大喜,道:“能得先生教誨,阮元自是不勝榮幸。”
錢楷卻問道:“先生,我聽說淵如兄入翰林時,便已是榜眼編修,他才華出眾,翰林散館,當繼續留在翰林以備文章之用,卻如何改部了呢?”原本翰林最優之人,散館後足以留在翰林,散館時名列二等的才會改任六部。依孫星衍才幹,似不至於改部。
錢大昕歎道:“其中原委我也不甚知曉,淵如這次實在可惜,原本想著他即使改了部,也能授員外郎,可最後我聽說,朝廷裏隻授了主事,真是大材小用。”
阮元道:“先生,淵如兄這般境遇,實與他才學不符。待改日我見到淵如兄,問問他其中緣故好了。先生,這翰林之中,可是還有什麽難處不成?”
錢大昕道:“若說難處,第一應是清字,這翰林學業,平日與你等讀書作文,並無區別。隻是翰林日後掌國史筆翰,記載祝文之事,故而會令庶吉士自清字漢字之中,擇一學習。清字詔誥文書不多,但大多涉及邊防要事,故而主要選取年輕強記之人,若是學成了,日後往往會被重用。伯元、裴山,你二人都是江浙出身,隻怕學習清字,並非易事。”
所謂清字,即今日所稱滿文,清代重要文書,往往要用滿漢兩種文字,故而雖然清字使用越來越少,朝廷卻一直需要培養會寫清字的官員。阮元和錢楷聽了,也各自點頭。
阮元想起錢楷也未必擅長清字,不禁笑道:“裴山,這一次咱們可公平了,以前你在四庫館的書法功底,隻怕這次用不上了啊?”
錢楷聽了自也不甘示弱,道:“伯元,這書法講的是一法通,萬法通,有這些年四庫館的功底在,我什麽字寫不好呢?待你我進了翰林院,我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功夫!”
眼看二人親密無間,錢大昕自也欣喜,可聽到二人說起書法之語,當日乾隆召見之事,卻又一次浮現在自己眼前。
他此次重回京城已住了三年有餘,但他本不願再參與官場之事,故而除了平日學者間交流學術,也沒有和其他人交往。原想著自己閑雲野鶴般的人物,乾隆也不會在意。可這一日,突然宮裏來了一位內監,也未說明來由,便說皇上召見,讓錢大昕赴圓明園一敘。錢大昕想著乾隆畢竟耳目眾多,自己來京城暫住,也並未有意隱瞞,想得知自己行蹤也非難事。隻是乾隆素來多疑,隻恐自己隱而不報,會遭乾隆多心。故而前來之時也頗有些忐忑。
圓明園中的碧桐書院,是乾隆平日欣賞畫作之處,這一日錢大昕便被帶到這裏。行禮已畢,隻覺乾隆仍自不動,略抬起頭看時,乾隆似乎正在欣賞一幅書法真跡。
乾隆看著眼前這幅書法,一直沒有抬頭,隻說道:“是錢大昕吧,你辭官不仕十五年,讓朕好找。你且過來,看看這是何人所書?”
錢大昕聽乾隆語氣,雖有所責怪,卻未動怒,想來對自己入京一事也不甚在意,便走上前來看那書法。一時隻覺字體圓融,通達之間又不失規矩,又見頭三個字是“澄心堂”,知是北宋蔡襄書作。他不敢隱瞞,便道:“回皇上,是宋人蔡君謨手書。”
“不錯,正是蔡襄。”乾隆仍未抬頭,道:“朕前日看《宋史》,隻覺蔡君謨也是個人才,他在外救荒安民,在內裁抑度支,均有能名。往日朕隻當他直言敢諫,並無實績,是朕小看了他。”
但乾隆想了想又道:“隻有一點,朕覺得他做得不好,夏竦罷樞密使,韓琦範仲淹在位。他直言韓範為賢,也就罷了,直言夏竦為邪,未免太過。畢竟同朝為臣,若有不是,也當溫言以進,怎能動輒稱他人‘奸邪’?這般言語,實在不妥。”
錢大昕精於史書掌故,聽乾隆所言已知其事,便答道:“回皇上,草民鬥膽,以為蔡君謨稱夏竦奸邪,乃是正論。夏竦為人果於進取,傾陷他人,史有明文,如此心術,稱其為奸邪,草民以為並無不妥。”
“你隻稱臣便是,當日是你辭官不歸,並非朕奪你官職。”乾隆又道:“你說他果於進取,但朕看來,此乃人之常情。至於傾陷他人,他不過說得幾句話罷了,大臣升降,在君不在臣,並非他所能決定。縱有奸惡,不過小奸小惡而已。若是這等人都容不下,隻恐朝廷之中也無人可用了。”
想了想又歎道:“蔡君謨隻說夏竦奸邪,可若是局外之人,隻怕還以為他傾陷他人呢。但無論如何,他終是個君子,這篇字寫得也不錯。”說著取過一方小印,蓋在蔡襄字跡之旁,這次書法欣賞活動就算結束了。
乾隆讓太監收起書法,這才看著錢大昕,麵色平和,殊無慍色,道:“不過,說起這傾陷他人,宋人之中,朕還記得一人。錢大昕,你說吳處厚此人如何?”
“臣以為,吳處厚以車蓋亭詩構陷蔡確,與李定構陷蘇東坡並無二致,蔡確固然是奸臣,但懲辦奸臣,亦不可失了大體。吳處厚終不得誌,也是他……”但此時錢大昕忽然想到,乾隆以文字之失,濫加悖逆之罪,為數同樣不少。自己對吳處厚毫不客氣,其實也是不滿乾隆猜忌之心所致,想到這裏,一時不免有些語塞。
“也是他咎由自取。宣仁臨朝,悉改熙豐弊政,而於蔡確事不免過當。這幾句話,朕記得可有差錯?”這是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中所言,此時乾隆說出,語氣如常。但乾隆如此表現,倒也在意料之中,清時因言罪人之事,往往是民間自行揭發。但乾隆為了展現其“天威”,經常聽之任之,有意促成悖逆之罪,倒不是他主動尋人過失。故而此時是把自己當成了臨朝聽政的高太後,而非吳處厚,說吳處厚咎由自取,自然和自己無關。
錢大昕聽著,也不免有幾分驚懼,但思來想去,既然乾隆已經知道了他文中原話,再行遮掩也是無用,隻好如實道:“回皇上,臣……臣確是如此著述,皇上明察。”
“你所言不錯,是朕看得遲了。”乾隆倒是並未責備錢大昕,其實乾隆心中一直留有分寸,對於戴震、錢大昕這些成名已久的海內宿儒,乾隆都頗為熟悉,知道他們沒有反對朝廷之意,最多不過是尋常著書之時發表些個人意見而已。而且他們素無過失,若無端加以懲治,隻怕大損人心。故而戴震抨擊程朱理學,錢大昕常於史論中借古諷今,他都不去在意。但對於自己所知不多的民間生員舉人,卻往往因言成罪。而且乾隆在位最後幾年精力漸衰,因“詩文犯禁”而治罪之事反而日漸消弭,他這般言語也能自圓其說。
說到這裏,乾隆終於切入正題,道:“錢大昕啊,朕知道你早無仕官之念,是以你入京三年不來見朕,朕不怪你。隻是今日另有一事,朕希望你不要請辭。”
錢大昕隻好再次跪拜在地,聽乾隆旨意。
“近年來,內閣翰林之中,臣工大多老邁,前日上書房教習,竟有多人數日不至。朕有意重新任用內閣翰林之人,隻是尚需時日。故而今年的翰林院教習,朕想讓你參加。你不願做官,那朕便不予你官職,隻給半俸,五日一至翰林院,如何?”
乾隆先前一番恩威並施,已讓錢大昕對之後乾隆所言之事,難以辭卻,此時也隻好道:“回皇上,臣今年也六十二了,隻怕已是老邁無用,翰林之事,臣也……”
“兩年。”乾隆語氣依然平靜,道:“這兩年都有會試,新科庶吉士為數不少,自然需要教習。朕也需要等上兩年時間,才能將翰林之事安排妥當。兩年後你若自覺不能再任,便隻管離去,朕不留你。”下一年是乾隆八十大壽,調動升賞之事自然不少,故而乾隆也需盤算一番。
錢大昕眼看再無謙辭餘地,隻好叩謝皇恩。可乾隆又說道:“你既不再請辭,便回去準備罷。明日去翰林院,同和珅、彭元瑞他們知會一聲,朕也同知他們,斷不會將你拒之門外。”
彭元瑞與錢大昕關係不差,但錢大昕這些年來也素知和珅名聲,這時聽到和珅名字,不免猶疑,道:“回皇上,臣……”
“朕知道了。”乾隆打斷道:“你的《廿二史考異》,朕看過一些,你是個聰明人,回去準備就是。”錢大昕方才醒悟,之前乾隆和自己說起蔡襄之事,便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自己不喜和珅,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隻能同和珅共事翰林。
回想起這些,看著身邊的阮元和錢楷,錢大昕也不免為二人前途感到不安。
“他二人座師原本是王中堂,正是正人君子之類。可如今入了翰林,隻好稱和珅一聲恩師,將來朝堂之上可如何是好?眼看和珅權勢日盛,可不要失了正道,助紂為虐才是……”
但這些話,也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直說,思來想去,未免有些惆悵,便提前辭了阮元與錢楷,先自行回家去了。阮元和錢楷則約定,若日後一同學習清字,定要在散館時一決勝負。
然而不久之後一日,孫星衍又來總商行館找阮元談天。無獨有偶,錢楷這一日也來了行館,想和阮元商議翰林之事。
不想此時孫星衍卻道:“你二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在翰林有舊,故而知曉,你等學習之事早已定了。裴山學習清字,伯元要學的,乃是漢書。”
錢楷聽了,也不免有些詫異,道:“淵如兄,按朝廷慣例,年輕庶吉士,往往學習清字,怎麽到了伯元這裏,竟然改了?”
“聽說是和珅的意思。”孫星衍道:“這次我改了刑部主事,到了刑部,幾位大人便與我說起了此事,幾位大人與嵇中堂關係都不錯,知道其中緣故。其實皇上最初議定時,嵇中堂見你二人年紀雖輕,學問卻已不淺,便一力保薦你二人學清字。王中堂也對你二人讚許有加,故而讚同了嵇中堂之言。”
錢楷道:“即是如此,伯元沒理由改學漢書啊?和珅又是怎麽說的?”
孫星衍道:“正是那和珅建議皇上,改伯元習漢書。和珅說的倒是振振有詞,說陝西巡撫畢沅前日上表,希望朝廷重新校勘西安的《開成石經》,故而翰林需要精通漢書,可以檢校石經之人。又說伯元你精於禮學,本是其中人才。哈哈,就這幾句話,皇上竟然聽了。”
所謂《開成石經》,是唐代官方刻於石板的十二部儒家經典,自刻成之後千年,一直保存在西安。此時考據之風大盛,故而學者們都希望以唐人版本為底本,重新校勘儒家經典。畢沅此時上書,便是因學者之議。
錢楷問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淵如兄,我等為官,皇上讓我等做什麽,我等便做什麽罷了,也沒什麽好生氣的啊?”
“那和珅懂什麽石經?”孫星衍怒道:“當日散館之時,我文章中引用《史記》裏一句‘窮窮如畏’,原想著典出《史記》,常人應該識得。可和珅做了什麽?他說我這是別字!因文章中被認定有別字,我一等的文章,便改了二等。可這是他自己不讀書,還是我寫了別字?大家心裏清楚!這般不學無術之人,做得什麽翰林教習?他改完我六部之後,還派人到我家,說隻要出些銀子,便授我五品員外郎。這般公然賣官鬻爵,還有廉恥在嗎?我一言不發,直接送客。後來,便如你二人所見,隻得了個六品主事。但這身鷺鷥補子,我穿起來,就是比那白鷳舒服!”清代文官六品用鷺鷥補服,五品用白鷳補服,故而孫星衍有此一說。
錢楷道:“原來淵如兄隻得改主事,乃是和珅之故,淵如兄才學絕世,隻得個六品著實低了。可淵如兄,那和珅是旗人,伯元改學漢書,不是應該離他遠了些嗎?”
“你有所不知。”孫星衍道:“和珅雖然是旗人,但清字公文,往往是邊境軍事防務之用。和珅不擅軍事,故而這些年來,邊境軍務,和珅參與一直不多。而和珅的黨羽,大多也在中原。伯元,你去習漢書,恰恰是和珅教習多些。隻怕……隻怕有朝一日,你也會遇到我這般難處。”
這時正好楊吉走進廳堂,送上茶點,聽孫星衍這句話,不由得問道:“孫相公,你說伯元入了翰林,教他讀書的人,是那和珅麽?”
孫星衍點點頭,氣憤道:“哼,教伯元讀書?伯元教他讀書還差不多。”
“這……這不好辦了啊?伯元,你不是說翰林院是最厲害的地方嗎?怎麽,怎麽又跟和珅碰到一起了?要不這樣,你去和皇上說說,咱別去翰林院了,咱也去刑部,和孫相公一起辦事多好?刑部離咱們這裏又近。那天那相公不也說了?翰林和六部,也沒那麽大差別的。”
阮元聽了孫星衍所言,一時也沉默不語,從父親、江昉到朱珪、王傑,這些人沒有一個喜歡和珅,更覺得他是清朝之一大害。可一旦入了翰林,就不得不與和珅更多來往,將來如何把持心性,如何應對和珅,又如何不辜負了王傑與朱珪的一番提拔,著實想不清楚。
此時聽楊吉所言,阮元也隻有一陣苦笑,道:“楊吉啊,翰林授職,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我還想做官,就不能違了皇上旨意啊。”
“那……那以後怎麽辦?伯元,和珅要是找你要錢,咱可不能給啊。”楊吉嘴上倒是很硬氣。
“朝廷之事,自古難隨人願。”錢楷忽然說道:“伯元、淵如、楊兄弟,你等或許不知,我祖上在明朝時,也是做過官的。先祖懋垣公,國朝《明史》也有列傳。先祖當日中了進士,授了給事中,也是意氣風發,想著報效朝廷,一時知無不言。可當日前明世宗皇帝寵信郭勳,先祖眼看那郭勳不法,數次上表彈劾。可前明世宗皇帝不僅對那郭勳不聞不問,卻奪了先祖的官,先祖做官沒過得幾年,便被免了職,此後再沒進過官場。隻是眼下和珅之勢,十倍於當年郭勳。伯元,在這朝堂之上,你自要慎之又慎才是。”
錢楷的這位祖先名叫錢薇,在江南素有聲望,故而阮元和孫星衍聽他說了,一時便也知曉。楊吉則不免有些感歎,道:“錢相公,那錢老大人他……這科舉都白考了麽?”
“先祖講學為樂,也不在意這些。”錢楷看起來倒是很從容。“隻是那之後,我家再無仕官之人,到我這一代,家中實在貧寒無依,才隻好又出來應舉。伯元,你說過你家中也不寬裕,可你若是想著把為官之路走下去,後麵的事,可要有分寸才行啊。”
“多謝裴山兄賜教,以後的事,小弟必當三思而後行。”阮元見錢楷誠懇,也便坦誠以待。
“隻是以後的路,會越來越難走啊。”孫星衍不禁感歎。“伯元,不瞞你說,王中堂與那和珅,這一兩年來,已是水火不容,這一點,大家都看在眼裏。雖然眼下朝中還是太平無事,可隻怕終有一日,這層窗戶紙還是要捅破的。伯元,你座師是王中堂,入了翰林,卻要受和珅教習,以後何去何從,可要想清楚啊。你才學兼優,兄長實在不願……不願看到與你為敵那一日……”說著說著,言語之間,也充滿了惆悵之情。
阮元見孫星衍悶悶不樂,想來改部的事,他一直記掛於心。也笑道:“淵如兄放心,若小弟哪一天,不合淵如兄心意了。便請淵如兄與我割袍斷義,小弟絕無怨言。”
隻是這個時候,阮元也不清楚將來還會發生什麽。
這時朝廷之中,阮元改習漢書的事,王傑自然不滿意,可錢大昕暫充教習一事,也讓和珅不能完全如願。總之,沒有人對乾隆的決定完全心服。
或許對這一切最為滿意的,也就是那個自認為可以玩弄天下人於股掌之間的乾隆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