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春遺信
忽聽後麵又有一個聲音說道:“西庚兄,殿試自然不需再寫八股,可之後做官,未必如此啊。”
阮元等人回過頭來,見身後乃是先前和大家相談甚歡的那彥成,看他麵色雖然平和,嘴角邊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想來會試也已取錄了,又向榜上一瞥,果然那彥成也名在其中。
隻聽那彥成說道:“西庚兄,殿試隻一篇策論,自是不需做那八股。可小弟看來,西庚兄的名字排在前列,想來殿試之後,是要做翰林的,這翰林來年便要散館,散館必有考核,其中一道仍是八股文,想來胡兄要擺脫這八股之苦,還得費些時日。”
胡長齡笑道:“哎呦,這看起來,考得名次越高,反而越不痛快啊?”
那彥成道:“不過胡兄也大可放心,這散館試,皇上最重視的乃是詩賦,八股倒在其次。以前也有翰林,八股做得平平,但詩賦俱佳,一樣可以位列高等呢。”
汪廷珍忽道:“繹堂,我聽說翰林學習,要滿三年才能散館,怎麽到了你這裏,隻剩下一年了?”
那彥成道:“瑟庵兄有所不知,來年便是皇上八旬萬壽,故而皇上特別開恩,今年的翰林學習便隻一年,早日授了官職,去做些實事,未必不是好事呢。”說著說著,忽然想到一事,道:“今日實在抱歉,家中見我取中,已備了酒宴,師長厚愛,實在不能辭卻,這就先告辭了。來日正大光明殿複試,再與各位相會,如何?”
正大光明殿是圓明園正殿,科舉會試之後,尚有一次複試,複試通過,才能到保和殿參加殿試,最後的進士名次,要綜合多次考試成績而定。
眾人也不強留,眼看那彥成先告退了。汪廷珍忽道:“能知道這些事情,他可不是一般的八旗子弟啊。”
阮元、胡長齡等人聽了這話,也連連點頭,隻有錢楷紋絲不動,阮元看得清楚,錢楷嘴角上,輕輕的露出了一絲微笑。
當然,這個時候阮元也沒有多想,雖然複試、殿試還要準備,但這個下午卻不妨先輕鬆一下。想到這裏,阮元、楊吉也和胡長齡等人拜別,回行館慶祝去了。江鎮鴻聽說阮元通過會試,自然大喜過望,連忙快馬報了江春,這一日便盡情飲宴,其他的事都暫時放在一邊。
冬去春來,江春的病已經好了不少,可身體情況卻一日不如一日。江春自也清楚,故而平日無欲無求,隻時常到後院亭子裏看看風景,對未來的一切,都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
這日眼看花園之中,繁花盛開,清香撲鼻,也自有一番閑適自在。江春愛惜春景,不願離去,於是在亭子裏多坐了一會兒。
可就在此時,忽聽得西北方向,竟有陣陣鞭炮聲傳來,鞭炮過後,又是數聲煙花,想來是周邊人家又有喜事了。江春一生見過無數風浪,也不太在意。但不過片刻之後,隻見一個人影匆匆走進園裏,卻是江昉。
“兄長、兄長,大喜啊!”江昉一邊走來,一邊激動地說著,腳下步子,也比尋常快上很多。“兄長,伯元會試取中了,眼看著這就要……要中進士了!”
“你……你說伯元會試中了?!”江春聽著,也不禁激動起來。
盡管江春對阮元一直很有信心,但每次想起會試浪裏淘金,便再出眾的才子學者,也不敢說必中,故而總有三分疑慮。但此時耳聽江昉所言,阮元終於考過了會試,竟也漸漸按捺不住。
江昉三步並作兩步,很快走到江春身前,手裏拿著一封書信,道:“兄長無需疑慮,信是京城行館那裏送來的,伯元會試中了,第二十八名呢!今年會試一共取錄九十八人,伯元這個名次已經很不錯了。你聽,外麵那鞭炮聲,就是阮家在慶祝呢!湘圃和彩兒他們聽說伯元中了,這都高興了小半天啦!”
“伯元……真了不起啊……”江春一時也激動難言,隻斷斷續續道:“橙裏……你說這幾年來,我們也沒幫伯元多少,全……全是他自己讀書考試,沒想……沒想會試考中了!我……倒是我們江家……”
“兄長,伯元能在京城安心讀書,不也是兄長的安排嘛?”
“那怎麽夠?那怎麽夠!”江春喃喃道:“伯元眼看,便能取錄進士。阮家再興在即,我江家……我江家也有希望了。那些事,哪裏……”
說到這裏,江春自然也發現,自己有些失態了。他深知激動之時不宜決事的道理,故而再不說話,沉吟半晌,有了想法,方道:“橙裏啊,當年伯元考生員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若伯元出息了,是阮家之大幸,也是江家之福,你可記得?”
“兄長,這些我都清楚。”江昉對當年培養阮元的事,自然一清二楚,這時早已會意,不再多說,隻等江春的決斷。
“我當年就想過,若是伯元有了出息,即使他考不過會試,隻要有機會,我就在皇上麵前保薦他。”江春語氣已漸漸平緩,也更堅定。“伯元的性子,你我清楚,不是個主動逢迎上意的人。他孤身一人在京城裏,即便中了進士,隻怕皇上眼前也隻是個過客罷了。但若是我修書一封,向皇上說明詳情,皇上應該,就能記得伯元的姓名了吧?哈哈……之前還在想,若是伯元屢試不第,我這臉皮,也得再厚上一些才是。可現在,伯元眼看就要進士登科,我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江昉聽兄長意思,當是要修書於乾隆了,忙喚了下人,取了筆墨紙硯到江春這裏,不一會兒,墨寶齊備。江春提起湖筆,也不禁笑道:
“伯元啊,舅祖知道,你不是個爭強好勝的孩子。可你還年輕,朝廷的事,太多都不清楚。朝堂之上,人各有誌,黨同伐異,亦不在少數。若你隻想著一腔熱血、書生意氣,便能報效國家,可是要大禍臨頭了啊。伯元,舅祖知道,舅祖見不了你最後一麵了,這二十年來,舅祖對你們家一直心懷歉疚,總是想幫你些什麽,卻什麽都沒幫到。今天,舅祖就送你最後一道護身符,在皇上那裏,隻要自己本分,舅祖就保你不受奸人之害。”說著手起筆落,給乾隆寫起信來。
江昉看著江春寫信,忽道:“兄長,這封信寄過去,不會真的害了伯元吧?”
“橙裏又是何意?”江春對外孫從來都有信心,但聽江昉這樣一說,也想聽聽他的想法。
“兄長這信,是要直接送達皇上的,可京城之內,手眼通天之人,也不在少數啊,尤其……我也聽聞過一些朝中事務,這些年來,他們……他們都在扶持自己的人。你這樣舉薦伯元,隻怕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爭相邀請伯元,伯元又不通世務,萬一所托非人,以後……隻怕皇上也……”
江春清楚,江昉之意,主要指的還是和珅,和珅與阿桂、王傑一向不睦,又在不斷培植自己的黨羽,隻怕自己這信送的是乾隆,看的卻是乾隆與和珅二人。阮元科舉出身,原是和王傑、朱珪更親近些,這樣一來,很容易被夾在和珅與王傑之間,無所依從。江春知道阮元秉性,自然也不願意讓他同和珅過多來往。
想到這裏,江春不禁停下了手中的筆,沉思了一會兒,道:“橙裏,你擔心的沒錯。我可以讓皇上照顧著伯元,但伯元畢竟隻是臣子,臣子間的事,並不比君臣之間容易。不如這樣,這封信你先送著。之後我再修書一封與伯元,提點他一二就是。”
“可……這樣提點一番,伯元就知道怎麽做了嗎?”江昉不禁有些疑慮。
“伯元終究要走他自己的路。”江春倒是無比平靜,道:“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提點伯元一些為官之道。之後的事,還是要他自己去做,若我幹預多了,對他有害無益。伯元天性純良,卻也通達,並非拘泥固執之人,提點他一番也就夠了。”
看江昉仍有些不理解,江春不禁笑道:“橙裏啊,你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按照別人的道路走下去的,也沒有一個人,會去走和別人完全一樣的路。能決定伯元未來的人,從來都隻有他自己。你我所能做的,是提點,而非做主。這樣伯元他,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啊。”
江昉點點頭,眼看江春書信已經寫完,便又喚了人來,將信寄了出去。江春眼看一件最大的心事終於塵埃落定,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年九月,一代兩淮鹽業總商,以布衣上交天子,進而聞名天下的江春,走完了自己六十九年的人生,也帶走了一個屬於兩淮鹽商的黃金時代。
而這時的阮元也正在準備最後的殿試,殿試隻要正常發揮,予以通過,阮元就將成為進士。
之前的圓明園複試,阮元已經應考完畢。這一日便駕了車,前往東華門,準備從東華門進入皇城,到保和殿參加會試。楊吉也想進一次皇城,看看東華門外的景色,便再一次承擔起為阮元駕車的工作。
眼看馬車過了長安街、理藩院,再過幾條胡同,便是東華門外了。阮元自也屏息凝神,準備最後的一場考試。忽然,前麵胡同中迎麵過來一輛馬車,在大街處轉彎,似乎也是要去東華門的車輛。
阮元聽得前麵有馬車動靜,不由得掀開了簾子,想看看車外究竟是何人,正巧對麵馬車轉過彎後,車裏人也揭開簾子,喜道:“伯元?”仔細端詳時,那人正是那彥成。
阮元見是那彥成,也喜道:“繹堂,看你麵色,今日這殿試,想來是不在話下了。小弟若得中進士,還望繹堂兄多加提攜才是。”
那彥成道:“伯元,今日是你發揮的時日才對啊,我記得你會試的時候,隻排在第二十八,可複試取了第十名,複試沒有四書文,想來伯元是長於策論之人,那今日這殿試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阮元笑道:“繹堂兄,說起這策論,我見過胡兄汪兄練筆的文章,無論氣勢文采,內容意蘊,均遠勝於我,這策論考試,小弟也無他念想,隻想著不要違了製,竟落個殿試不第就好。”
那彥成也笑道:“伯元這就多慮了,這殿試規製,待你上了保和殿,自有人再提醒一遍。皇上設這殿試,本是為了求才,怎會刻意在規製上為難於你?你後麵大可放心,隻要文筆平穩一些,這進士功名,不會少了你的。”
楊吉也聽阮元說起過那彥成其人其事,這時聽他對考場製度同樣清楚無遺,也不禁有些好奇,問道:“這位相公,你可知道,若伯元通過了今天這場考試,後麵又待如何?”
那彥成自不猶豫,道:“殿試要重新排過名次,這次排名過後,前三名稱為進士及第,也就是俗語中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之後大概三分之一,賜進士出身,剩下的賜同進士出身。按伯元的文筆,進士及第難了些,但我覺得啊,取一個進士出身的功名,應該不在話下。”
“那……這三種功名有什麽不同之處呢?”楊吉又問。
“若是進士及第,第一名直接授予六品修撰,第二三名授七品編修,就是正式的翰林院官員了。但二甲以下,還要再參加一次朝考,最後依複試、殿試、朝考三次的成績,選取其中最優之人,進入翰林院。若翰林院進不得,也可以到六部學習,若學習不得,便直接授予知縣,出京為官,曆年皆是如此。”
“所以,翰林院是朝廷裏麵最厲害的地方了?”楊吉對這個問題一直很好奇。
“伯元,你就是這樣和他說的嗎?”那彥成不禁啞然失笑,道:“這位朋友,翰林院和六部,各有所長。翰林掌管的是辭藻文章、編修典籍之事,譬如眼下皇上八旬萬壽臨近,翰林院正在編撰《萬壽盛典》,這便是翰林之事了,六部掌管的是天下政務。隻不過翰林院和皇上走得近些,更容易被提拔,六部不說別的,候補官員就有不少,想在六部升遷,所耗時日要長得多。”
“那按你這樣說,翰林院不還是最厲害的地方嘛?”
“這位朋友,翰林也好,六部也好,最後看的,還是實際才能。有些人做了翰林不假,可對部院事務一竅不通,到了致仕那天,也隻是個翰林,得不到重用的。最後能被皇上重用的大臣,都要在六部裏經曆過實務才行。當然,若是翰林做的好,被改官到六部,也是常事。”
楊吉聽那彥成這樣一分析,對翰林六部的區別,也理解了不少,不禁暗自感歎他熟諳朝中事務,道:“相公,伯元和我說過,你是那什麽旗人,旗人不是都在茶館裏遛鳥嗎?怎麽你不僅有學問,朝廷的事,還能這樣清楚?”
“是誰告訴你,旗人就要去遛鳥的啊?”那彥成聽著這樣毫無邏輯的話,又不覺笑了出來。
“也沒什麽,就是伯元說起你的時候,說你談吐不凡,必是旗人中的高門大族,我這不是好奇嘛,相公,您家中是……有做大官的人嗎?”
“朋友,比起這個,我想,你現在該考慮的,是到哪裏停車才好吧?”那彥成不禁打趣道。楊吉一聽,才發現左前方城門巍峨,眼看是東華門到了,這日前來的馬車,約有數十輛之多,想找個地方歇息,還真不容易。
阮元見外麵人多,也不願麻煩楊吉,便小聲道:“這邊人多,我東西早已準備好了,後麵自己過去便是。你若找不到地方,就先回去,申時到了,再回來接我就行。”楊吉也點點頭,先暫時停了一下,讓阮元走了下來,自己也就先回行館了。
隻見東華門前,已陸續集中了五六十人,阮元和那彥成自然也走了過去,跟在眾人身後。過得片刻,門內走出幾個鑾儀衛官員,問清考生姓名,便帶領諸考生,一路自東華門,至中左門而入紫禁城內。
眼看皇城之中,紅牆金瓦,殿閣林立,氣宇莊嚴,阮元之前未見過皇宮,初見宮殿氣象如此,不由得暗自感慨。但想到此次是進宮應試,自然也不能耽擱,故而不敢放鬆腳步。
過了中左門,上了白玉台階,便是保和殿了,殿上座椅,此時一應齊備,光祿寺官員問了會試名次,依單、雙號列隊進殿,阮元會試位列第二十八名,故而在保和殿西首。
這日乾隆在圓明園駐蹕,故而保和殿中隻有主試大臣及大學士。殿上早已準備好鼓樂之屬,到了辰時,三聲鞭響,音樂畢作。四位大學士自殿內捧出試題,禮部自有官員,在前接了題紙。
看那四位大學士時,其中一位年已七旬,須發皆白,但眉眼之間自有一股英武之氣,身著四團龍補服,當是首席大學士阿桂。又一人須發也已花白,但蒼老憔悴之態,早已遮掩不住,按年齡算應是漢臣之首嵇璜。又一人灰髯低垂,神色清雅,看著過了六旬,氣度卻不輸少年,阮元在揚州時還略有些印象,知道這就是自己座師,身兼軍機大臣的王傑了。
最後尚有一位,相貌俊秀,神色雍容,雙眸精湛,眼看是個精明強幹之人。頜下胡須,略有數寸,但與前三位大學士不同,這人年紀不過四旬上下,須發自也都是黑色,袍服也非尋常大學士的一品仙鶴補服,而是兩團方蟒。阮元在揚州江府,自也見過,知道這便是眼下乾隆身邊最得寵的大臣和珅,因上一年林爽文之役平定,他已升了忠襄伯爵。
隻是阿桂在殿上與眾人寒暄過了,便不知何故,竟離了場。其他三名大學士將試卷交由禮部官員後,禮部官員便逐漸走下,將試卷發放給各位貢士。貢士們再拜行禮,方才到原來的座位上就坐。阮元這時才緩緩打開試卷,隻見這一年的殿試題目乃是:
製曰:朕寅承天佑,撫馭寰區五十有四年,稽諸往牒,自三代以下所未有。用致海內小康,尉候廣遠,集家慶於五代,祝豐歲於三登。虔荷昊蒼眷賚者獨厚,子於父母不敢言報。惟是朝夕乾惕,日慎一日,仰體仁覆之心,布德於眾兆民,由小康而臻上理,集思廣益,冀於實政有裨。多士通經致用,葄史適宜,敦習尚以徵材,修浚防以溥利,妙損益以鑒古,講肄有素,其佇予谘詢焉。
經旨奧衍,章句其顯也。易備四德者七卦,爻無卦名者五卦,言數者二十七卦,吉居一耳。有六爻皆吉者,有五爻皆吉者,是可僂指之?舜典、他籍所引,或以為唐書,或以為夏書,言仁、言性、言誠、言學、何以皆始商書?洪範有考定文,其可從歟?詩三百十一篇,名見禮及左傳者凡幾?十五國風,或謂斟酌序次,或謂以兩相比,語出何氏?春秋最重書王冠於正月二月三月者可計也,有闕一時者,有闕二時者,有無月有日者,有有日無事者可詳也,考工記不合周製者何官?中溜、投壺、遷廟、釁廟可補儀禮否,夏小正、周書時訓、可代月令否,縷晰言之,將徵所學。
史家屬詞比事,出於春秋,互文尤關考證,班固之書,半資司馬,其或因或改,異同得失,至為繁頤,南北史合宋齊梁陳魏北齊周隋之書,亦有短長。綴譜係,劃時代,何者為優?新舊唐書,今武英殿始合刻並存,修者謂事增而文減,論者或軒洵而輊祁,孰為定論?薛居正五代史,佚之數百年,近始輯成,其視歐陽修五代史記,孰以事勝?孰以法勝?至若表羅古今,誌補前代,漢末群牧,錯見國誌,典午載記,間入魏書,其參互論斷,以為定衡焉。
士為四民之倡,朝廷登選,所以備任使,更以厚風俗也。鄉舉裏選之典古矣,九品中正,流弊更甚,以文取士,自唐至今循之,其中糊名、易書、搜索之禁,分路、分額、分卷、分經之法,累代史誌。言之詳矣。然漢世已有私改漆書文字之譏,八義假手,一聯巡乞,場屋醜之,至鬱輪袍、綠衣吏、而掃地矣。上請之說,通榜之議,其何取焉?今製四子書以正其嵞,五經以博其趣,八韻以覘其才,五策以徵其實,立法善矣。士宜何如端醇淬礪,以副予文治乎?禹謨六府,箕疇五行,皆先曰水。除其害,所以溥其利。西北之渠,川蜀之堰,自豫以下之堤,沿江沿海之塘,其大勢也。昔人謂禹貢無堤防字,然而地徙流合,人眾土辟,若釃、若鬟、其何以鳩民而奠之?若夫陶莊之河,引溜北趨,窖金之洲,排江東注,海塘之築,一勞永逸,要未嚐非疏瀹與堤防並用,朕數十年臨視圖指,不惜數千萬帑金,以為閭閻計,大都平成矣。其或隨宜善守,尚有未盡,又偏隅井邑、畎澮溝洫之利,自田間來者,亦有可指陳歟。
說命以師古攸聞,周文以監代稱盛,重古製也。然鑒古必取宜今,有可因,有不可泥。古有邊防,今日無邊防,幅員廣矣,其誠無邊防乎?古有馬政,今日無馬政,孳貢蕃矣,其誠無馬政乎?古辟雍,今亦辟雍立之郊外則已迂,古養老,今亦養老,三老五更、袒割醬饋則已褻,今韶樂猶古,無取樂章之沿,今耤田猶古,無取勞酒之璅。古美命官交讓,仿以為京察自陳則偽也。古取經筵講學,責以為成就君德則誨也。朕久道慎修,思躋淳邃,而酌古準今,屏華崇實,具有微權。其有能知古知今,以會其通者,可推廣陳之歟?凡茲五事者,蘊諸心為經史之實學,施諸政為教養之良規,見諸事為古今之善製,沐浴涵泳,服我作人之化者,端心聲,祛臆說,實著於篇,朕將親采焉。
殿試題目,共有一千三百餘字,自需要貢士一一斟酌,阮元把試題前後看了數次,有了思路,方下筆作答。題紙足以書寫數千字,故而也不著急,隻將製策所問,一一點明。
眼看太陽西移,已是申正時分,殿上貢士已相繼完卷。阮元仍在從容應答,直至酉時將近,方才將一篇試卷寫滿,眼看殿中尚有數人未能完卷,也不在意,交了試卷之後,阮元的十二年科舉之路,才終於畫上了句號。
殿試閱卷,要整整三日,阮元便在家中等候,而就在此時,江春的信也已經由快馬送到了乾隆的身邊。
殿試試卷評議,需有大臣讀卷,之後再由皇帝與主持殿試的大臣共同商議,排列名次。這一年讀卷官員之一便是和珅,待第三日上,讀卷之事已畢,隻待商議最後的排名,便備好車馬,準備前往宮內。忽然劉全匆匆趕來,似有要事。
和珅見他神色匆忙,也揮了揮手,示意他隻說重點。劉全道:“老爺,宮裏的呼什圖傳來消息,說揚州總商江春,似有子侄之輩,在今年取錄進士之中。”呼什圖是乾隆身邊內監,頗能親近乾隆,故而和珅為了打探宮中情報,已將他收買為自己心腹。
和珅也清楚,江春是兩淮總商之首,平日又禮賢下士,深得文人士子之心。之前兩次南巡,他也數次與江春會麵,幫乾隆傳達詔令,知道在乾隆眼中,江春也是東南士紳商賈之中最為其所倚仗之人。自己發達之後,也曾想到過與其交結,乾隆五十年千叟宴時,他便從中美言,最終讓江春如願借了帑銀。隻可惜江春遠在揚州,自己雖想結交,卻再也沒有機會。
這時聽聞江春一家的子弟有來應試,且已經考過了殿試的,那麽若能和此人結交,成為翰林師徒,想來日後兩淮鹽業,即便不能收為己用,助自己一臂之力,也不會與自己為敵。又想到,這一屆的九十八名貢士裏麵,有一位叫江有本的,但看他身份籍貫,似與揚州江氏並無關聯,一時也喃喃道:“姓江的隻有個江有本,與江春並無聯係,難道是姻戚之人?劉全,呼什圖還聽到了些什麽?”
劉全道:“呼什圖說,今日揚州那邊,快馬送來了急件,是揚州總商江春所寫,皇上聽說是江總商來信,便立即拆開看了。先是……是說江總商似乎已是重病難愈,皇上感歎了一陣,後麵就是江總商似乎說到有位外孫來京應考,現已中了貢士。至於姓名,皇上始終沒說,隻聽皇上反複說了一個詞,叫什麽……考工記。剩下的,呼什圖不清楚,也問不出來。”
但即便是這樣些微線索,已經讓和珅開始思考起相關細節:
首先,江春是揚州人,聽聞祖籍在安徽歙縣,那麽江春的外孫,很可能籍貫也在揚州與歙縣之間。殿試貢士姓名籍貫,這時他無不爛熟於心,其中有一位,似是江蘇儀征人,儀征就在揚州之西五十裏處。
之後,他又想起,考工記的內容,就在殿試試卷的第一部分。自己讀卷之時,每讀到“考工記不合周製”前後,乾隆都是不置可否。隻因尋常儒者,往往隻精於《四書五經》,《考工記》屬於《周禮》,不在五經之列,故而此處作答,大半平平無奇。
但讀到其中一篇的時候,竟然見乾隆略微點了點頭。按照試卷順序,這個人應該叫阮元,正好在填寫籍貫的位置,寫的就是江蘇儀征。那麽結合這些信息,江春的外孫應該就是這個阮元了。
他熟知京城地理,自然知道揚州鹽商在京城有座分號,就是內城三法司南麵的兩淮總商行館,那麽阮元也很有可能就是住在行館之內。想到這裏,便對劉全道:“劉全,去準備些禮物,送到正陽門那裏,兩淮總商行館,就說,送給一個叫阮元的。至於禮物嘛……你去找找,府裏應該有江南送來的安徽茶葉,或者,正陽門外麵有個賣揚州糕點的鋪子,去買一些也可。”
“老爺,平日都是您等著人家送禮,這一次怎麽您要先送上禮了?”
“你有所不知,江春是兩淮總商之首,這位置若無差池,便是父死子繼,江春是有子嗣的,江家不倒,這阮元便是半個江家人。兩淮鹽務一年給朝廷賺的銀子有多少?二百萬兩!這直省鹽稅不過五百萬,直省關稅也不過四百三十萬,江家什麽勢力,還用我多說嗎?這樣的人,若是能為我們所用,將來我們能收回的,可不止百倍千倍呢。”
“老爺,您確定那人叫……阮什麽?可別認錯了人。”
和珅隻好把阮元的名字,在自己手上又寫了一遍,道:“老爺我認錯過人嗎?就是此人,你趕緊辦就是。”
“致齋,你說你認錯了什麽人?”就在這時,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在和珅後麵響起,和珅自然知道,這是夫人馮霽雯來了,給阮元送禮的事,當然不能如實相告。故而沉吟了一會兒,道:“嗯……我是說,我識錯了人,這不是阿中堂的孫子,來應了這屆會試嘛,我本來想著他一個八旗貴胄,考什麽會試呢,沒想到啊,這糊名謄錄,百中取五的會試,阿中堂的孫子竟然被取中了。”
“阿中堂的孫子我見過,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這下一代八旗子弟裏麵,也就數他和德大人家的孩子最出息。當年你想和德大人的公子結親,他家還不願呢。這次呢,你又要辦什麽?”
“當然是給阿中堂家道賀了,我也知道,當年德保之所以不肯和我結親,也是我平日與他來往太少,皇上突然和他商議此事,他當然不願了。這阿中堂的孫子,我也覺得是個人才,這不,皇上前日還說,擬個二甲出身,不成問題的。”和珅聽了夫人之言,也自然順口編了下去。
“你可得了吧,阿中堂和你什麽關係我不清楚?你去送禮,小心劉全再被罵一頓。”
“不會的,阿中堂殿試之後,就去荊州治水去了,家裏沒有別人。他孫子也總是比我低上一輩,這個禮,我看他能收。”
“這樣也好。”馮霽雯向來不喜所謂禮尚往來,但想著阿桂是當朝名宿,和珅畢竟隻是晚輩,並不希望二人關係變僵。又道:“致齋,我知道,這次進士取錄之後,其中最優之人便要入翰林了。到時候,你可得看好了,一定要選那些有真才實學的。若是阿中堂的孫子名次夠了,便也取他做庶吉士,可別因為你們的矛盾,把下一代人耽誤了。”
和珅也清楚,這一年殿試的九十八人裏,滿洲、蒙古旗人一共隻有三人,而庶吉士之中,至少會有一二旗人。阿中堂的孫子若是想補一個庶吉士的位置,其實並非難事。便道:“夫人放心,阿中堂的德才名望,我一向敬服,這次選取庶吉士,也自會照看他一些。”
“那樣最好,隻是……”馮霽雯想想,還是說了出來,道:“翰林取錄,也非易事,到時候,若是有心術不正之人,來咱家請托送禮,你記得,一個都不放他們進來,也不讓他們進翰林院,如何?”
“這個自然。”和珅在夫人麵前從來都是一副正直形象。
“隻是……我還是不放心。這幾年來,到咱家請托送禮的,從來就沒少過,半年前河南有個不知好歹的混賬知府,到咱家來送靈芝,那麽大的靈芝,他得花多少銀子啊?當時被我趕了出去。這半年我看著,來的人才少了些。致齋,若說之前咱們家境貧寒,也就罷了,可眼下,你已經是伯爵了,生前榮寵至此,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啊?可別……別再誤了德兒。”她說的是和珅的長子豐紳殷德,平日為人忠直,與父親並不相同。
“德兒的事,夫人放心好了。皇上前些日子,已經許了和孝公主和德兒的親事,德兒的未來就算有了皇上作保。至於那些送禮的,你看,不也都半年沒人過來了嗎?”
當然和珅也清楚,眼下來和府送禮的官員,大多知道馮霽雯脾氣,故而都是先賄賂和府下人,讓他們幫忙打聽和府內情,直等馮霽雯不在家,或者和珅在前廳的時候才進來送禮。其實這半年和府在收受禮品上的收入,一點都不比之前少。
這些自然不能和夫人說,故而和珅安慰了夫人幾句,也就前往正門,乘車去圓明園了。馮霽雯看著遠去的車輛,雖然和珅在她麵前已經親口許下承諾,但樹大招風,未來的事自然不會那麽簡單。
這日阮元和其他十幾個江南貢士正好閑來有空,便一同出門飲宴了半日,待回到家裏,隻見行館廳中已擺上了數個禮盒,點心茶葉一應俱全。阮元也不知其中緣故,便找來江鎮鴻,想問清白天發生了什麽。
江鎮鴻道:“聽下人說,這是中午的時候,有個老先生過來送的,說伯元你中了貢士,眼看殿試成績出來,就要進士登科了,故而先略備薄禮,如此而已。姓名,家世,倒是什麽都沒說。”
楊吉聽了好奇,不禁問道:“那是什麽樣的老先生?”
江鎮鴻道:“我也沒見過,下人說,看著很老實,衣著打扮,確是不錯,隻是有些謹小慎微的樣子,倒似乎不是個主人,竟是仆人做久了似的。不過他這般送禮,倒是有趣,這茶葉、點心,也算不得多麽貴重,可茶是咱安徽的六安茶,點心都是揚州式樣,沒點心思,可想不到這些。”
阮元看了,也覺得一時難以決斷,道:“舅父,這禮物的確不算貴重,即使朝廷官員之內,也隻是尋常的禮尚往來。可是他這樣一送禮,我們也是無功不受祿,隻怕日後還要回禮,將來積小成大,也大有可能。更何況……”
“之後若是對方有事相求,無論什麽事情,我們都不好意思拒絕。”江鎮鴻補充道。
“既然如此,甥兒以為,不如先將禮物收著,若查明了對方是誰,再還於他便是。”阮元想了想,還是提出了一個謹慎的方案。
“說的也是。”江鎮鴻沉吟半晌,倒也沒有別的辦法。又想道:“可是伯元,若是一年半載都找不到這送禮的人,隻怕點心到那個時候,早就不能吃了啊?”
“舅父放心,若真是如此,到時候我們還他些別的禮物便是。”
話是這樣說,但阮元看著這些禮物,也不免有些擔憂。如果之後真的成了進士,授了官職,隻怕還有更多的禮尚往來等在後麵,到那個時候,才真的要多費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