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佛怒青衣江

出了茫茫雪竹海,便算是徹底出了雅安郡,官道也在這裏中斷,需要改取水路。

青衣江作為出郡的唯一水路,繞著雪竹海的邊沿一路東逝,途中遇上一座巍峨的山水巨佛後便分作二段,上段的江岸逐漸收縮,水勢漸弱漸緩,最後匯入哀郢城的楚衛河,下段的江水則由於地勢陡降,數十條支流先後匯集,水勢漸猛,被稱為青衣怒江,途徑南周郡流入瀾滄海。

這裏便是天楚國久負盛名的景色,一佛分兩水,佛怒青衣江。

這晚夜色將至的時候,青衣江上突然起了薄霧。江畔人家雖然上了燈火,朦朧之間卻猶如看不真切的星辰,江麵一片漆黑。

薄霧起處,一盞燈籠浮水而來,緩緩的穿過霧氣。

燈籠下是一艘白色的皮氈舟,楚小舟正在用燈籠杆做槳,碩大的葵花花盤像槳葉一樣,嘩啦啦撥開一大片水,皮氈舟就輕輕的向前駛出一大截。

燈籠垂在杆頂,隨著楚小舟劃槳的動作晃來晃去,幽幽燈光在薄霧裏來回淌動。

霧氣愈發濃重了些,楚小舟越劃越慢,終於收起葵花燈籠癱坐在皮氈舟上,一邊揉捏肩臂一邊發牢騷。

“走這麽慢,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皮氈舟失去了動力,開始在水裏打轉。

“想偷懶啊?我劃了這麽久,輪也該輪到你了吧?”

空無一人的江麵,楚小舟莫名嗬斥了一句,也不知道說給誰聽,奇怪的是,她的話音剛落,舟身突然一陣晃動,皮氈舟的首尾分出四根黑白相間的木榫,一收一舒之間便劃開水麵,居然比剛才還快上許多。

楚小舟也有些意外,滿意的摸了摸黑乎乎的船首,遞過去一根雪竹筍,讚賞道:“吃貨誰都能做,不過像你這麽能幹的吃貨還真不多見!……小心點劃,本姑娘可是一點都不會遊泳!”

船首位置露出一個肥碩的腦袋,咧開了嘴,呲出一排白晃晃的獸牙,原來這所謂的皮氈舟,居然是楚小舟的那頭大熊貓肉包子。此刻它正憋足了氣浮在江麵上,露著寬闊的肚皮供楚小舟乘坐,而毫無愧意的楚小舟正安然的坐在上麵,哼著不知名的歌謠,雙腳拍打著江水取樂。

如此行走了許久,楚小舟幾乎將會唱得歌謠全都唱了個遍,江上終於有了微風,霧也有了消散的跡象,楚小舟也終於看到了山水佛的輪廓。

那座山水佛依托江中天然巨石形狀雕琢而成,佛身拔水而出,巍峨如城,高聳如山,常年經受風浪水汽侵蝕,麵目異常斑駁,但眉眼之前卻有著說不出的慈悲之意。

楚小舟癡癡的看了一會兒,不由得收了玩心,低低的跪拜下去,她雖然不曾信仰滿天神佛,卻依然有一顆敬畏之心。

沒曾想她低頭的時候長發拂過熊貓的鼻尖,惹的熊貓鼻子一癢,誇張的瞪大了眼睛,急速搖晃起腦袋,楚小舟一時沒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時候已然晚了,肉包子收縮起自己肥大的肚腩,全力在水裏打了一個聲勢浩**的噴嚏。

楚小舟被它打噴嚏的蠻力反彈到半空,無從著力,眼看就要狼狽落入水中,這時一陣鴿哨聲起,一群白色的飛鴿撲啦啦飛過她得頭頂,從鴿群裏突然出現一隻手,橫空挽過她的細腰,一隻腳輕點浮在水中的熊貓腦袋,又再度躍起半空,一條鉤索自他腕甲內激射而出,穩穩嵌入巨佛發髻之中,兩人便由著鉤索的牽引飛向山水巨佛。

楚小舟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慌亂間轉過臉,看到救下自己的人全身覆蓋著一副月白色鎧甲,就連麵容都罩在一副精致的濯銀麵甲裏,這時江上吹來大風,那人身後的白色披風在江風裏翻卷如雪,一群白鴿圍繞著他旋飛不止,兩人穿過層層霧氣,清澈的江水倒映出漫天星河,一輪明月在天,兩人倒影入水,那一刻再也分不清天與水的分界。

楚小舟陶醉之間,兩人已悄然落在巨佛之頂,月白鎧甲的男子一甩臂,鉤索迅速的收回在腕甲之內,輕微的機括響動後,他放開了楚小舟。

“你是誰?”

那人並未回答,隻是緊盯著江麵上逐漸消散開來的霧氣。

“我問你呢,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救我?”

“你以為我想救你啊?隻是你待在不該待的地方了!”月白鎧甲的男子終於說話了。

“笑話,偌大的江麵,本姑娘想待在那裏就待在那裏?”楚小舟有些生氣。

“是麽?戰場也是你要待的地方麽?”

“這裏什麽時候變成戰場了?”

“一炷香之後!”

月白鎧甲的男子轉過身看了一眼楚小舟,繼續說道:“我在這布置了一天一夜,不能因為閑雜人等耽誤我的大事!”

“你當我瞎啊?江麵這麽安靜,怎麽會是……”楚小舟的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發現霧氣散去後的江麵,出現了一條紮著紅色布幔的舢板船,船上站著三五軍士模樣的人,每個人手裏都端著一柄造型奇怪的佩刀。

“咦?他們什麽時候在的?”

“他們一直都在,隻是順流而下聲音較小,又隔著剛才的霧氣,你沒看到也是正常……”

楚小舟有些後怕,敢情剛剛那麽安靜地江麵上,居然一直有一艘船隱在自己身旁,稍有差池可能就會遭遇飛來橫禍了。

“這些人是誰?為什麽你要與他們為敵?”

“這個你不必知道,你隻需要記住,待會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出聲!否則性命難保!”

楚小舟突然又“咦”了一聲,她緊緊盯著那些壯漢的佩刀,確信自己曾經見過,於是她習慣性的閉上眼,那一瞬間整個時空靜止,她的神識來到一片巨大的汪洋前,那裏是她的腦海,這片海洋似乎被冰凍,翻起的滔天巨浪都被凝固在半空,這些巨浪裏包裹著無數畫麵,她逐一穿過,選取了一場燃著大火畫麵的海浪進入,那是十年前軍部鐵騎焚燒公輸老爺機關器具的時刻,畫麵裏所有人隨著楚小舟的意識忽而動如閃電,忽而慢如蝸行,直到一個兵士舉起了佩刀,楚小舟雙手一抓,所有畫麵突然就凝滯不動了,楚小舟緩緩走到畫麵前,伸手摩挲鐵騎軍士的佩刀,刀上落葉形狀的紋路清晰冰冷,果然和眼前看到的奇怪佩刀一模一樣。

楚小舟猛地清醒,神識從回憶裏出來,脫口說道:“他們是軍部的人?”

月白鎧甲下的男子似乎有些吃驚,轉過身來仔細看了看楚小舟,問道:“你見過他們?”

楚小舟說:“我見過那些刀!刀上有落葉的紋路”

那人又問道:“一刀斬秋千葉落,那是軍部特製的秋斬刀,你什麽時候見過?”

楚小舟說:“十年前!”

“十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如此清楚?”

“我記事有點晚,十歲之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但自從我記事開始,就能把所有親曆的事記得一清二楚,無論任何細節……老天爺欠了我十年記憶,總要還些利息出來吧!”

“你這是病!”男子認真說道。

“你試著再說一次?”楚小舟習慣性的亮出了拳頭。

男子連忙解釋道:“這種病很罕見,叫做神記症,得了這種病的人,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會全盤記下,而且沒有遺忘的能力……!”

楚小舟瞪大了眼睛:“怪不得鄉親們都說我愛記仇,原來這是病啊!”她晃了晃自己高舉著的拳頭,說道:“我已經把這一拳給記下來了,這是你欠我的,早晚我會要回來的!”

“人們為什麽總是記的住別人欠的,卻總是記不住欠別人的……這位姑娘,剛剛可是我救了你一條命!”

雖然看不到麵甲下那人的表情,但楚小舟明顯感覺他在戲虐的笑,這讓楚小舟感到很生氣,剛要出言反駁,發現舢板船上的軍士正努力往水裏撈什麽東西。

那肥嘟嘟濕漉漉的大家夥,不就是她的大熊貓肉包子麽?

楚小舟這下著急了,突然一把抓住男子的右臂,說道:“我生平最討厭欠別人東西,既然你提起了,那我現在就還你,你就當從沒救過我,把我送回原處吧。”

憑著剛才一刹那的記憶,楚小舟找出他腕甲上的鉤索機關,朝著舢板船方向用力一按,一條鉤索“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正中桅杆。

楚小舟緊緊抱住鎧甲男人,一股巨大的牽引力牽著兩人飛向江麵。

楚小舟人在半空喊道:“肉包子,別怕,我來救你啦!”

鎧甲男人一反剛才風度翩翩的氣質,在半空驚慌失措的喊道:“你要瘋啦?現在還不是出場的時候?……喂,你聽到沒?……我出場動作還沒準備好啊喂!”

“嗵”的一聲巨響,兩人狼狽落在船上。

楚小舟沒等那些兵士緩過神來,就大喝一聲道:“識相的,快把我的熊貓放了!”

那些士兵看著從天而降的兩個人,先是驚慌,然後露出了恐懼的神色,楚小舟剛想再說兩句狠話,結果發現令那些人恐懼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身後穿著月白色鎧甲的男子。

楚小舟回過頭,看到那個男人明明是和自己一起掉落下來,此刻卻擺了一個瀟灑出塵的姿勢,光彩奪目的立在船首,江風吹過,他的白色披風迎風招展,說不出來的恣意灑脫。

“青衣渡口青衣江,一佛山水舟兩行,天涯從此相離去,江湖誰人不憂傷?”

白骨衣立於船頭,居然還有心情悠悠的吟出了一首開場詩。

“逼是一樣逼,裝上分高低啊!”楚小舟心底忍不住讚歎道。

“是白骨衣,真的是白骨衣!”一個士兵喊道。

“白骨衣來了!他來了!”另一個士兵喊道。

船尾戰鼓聲起,似乎在傳送作戰訊號,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從船篷裏挑簾出來,目光直接無視擺好攻擊架勢的楚小舟,死死的看向白骨衣。

白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