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屏幕上不再發出“嘀嘀”聲的閃動，進入下一個界麵，要求填寫“你的最愛”的一些情況，第一格是年齡。齊遠亮沒有猶豫，直接選擇了一個數字——

十六歲。

她當然不是十六歲了，但在齊遠亮心裏，她永遠是十六歲。

這個約控App確實是個怪物，用一種步步為營的態度，逼出了一個男人的內心。不管那種本質在內心沉睡了有多久，被刻意地擱置了多久，仍然會被這種心理魔法喚醒。

齊遠亮已經年近四十了。如果暴露出他的內心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是不體麵的，在他人眼中甚至是猥瑣的。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正麵麵對著自己了。他仍然是個少年，在內心深處，住著一個叫溫文的少女。

齊遠亮在一段時間裏的放縱、紛亂，都不是他的內心本質，現在才是。但是，那一段是真實生活，有了那樣一種真實生活。他怎麽還有臉麵對現在這種更根本的真實。他既不能麵對那個女孩，也無法麵對那個曾為少年的自己。

他現在都成了什麽樣子。

現在是無法否認的，就像過去是無法召回的。但在填寫了“溫文”這樣一個名字後，回憶就複活了。

在微風中，在藍天下，陽光像蒙上了一層糖紙，空氣裏有著今天再也找不到的清亮透明。

齊遠亮所在的中學有一個寬闊的運動場，有這樣運動場的學校，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叫青城的四線小城市裏是唯一。運動場上的泥土散發出小雨後香甜醇厚的氣息，正麵看台下，旗杆高高聳立，像是數學課座標係的中心。更遠處，是一排排的平房教室，每個教室之前都有一個開放式的小院。在運動場的另一側，是黃藍相間的學生宿舍樓，一、二層是男生宿舍，三、四層是女生宿舍，在樓上樓下，洋溢著少男少女間親近好奇又有性別隔閡的青春期氣息，猶如禮堂大廳前一排枝葉茂密的梧桐樹，在微風中搖**出純情又緊張的姿態。

一個女孩正朝著與旗杆投影平行的方向一步步行走，每一步，都像在齊遠亮心中踩下了一個鼓點。她踩在泥土上發出的咯吱聲，像是最悅耳的音樂，在少年齊遠亮和二十年後的成年齊遠亮耳畔鳴響。那完全是一種幻覺，因為在操場上的眾聲喧嘩裏，那個聲音是不可能被聽到的。而女孩行走的背影和她的綠色連衣裙是真實的，一下下灼燒著齊遠高的眼睛和內心。

這時，在陽光之下，在透明到不可理喻的空氣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女孩的名字——

“溫文。”

溫文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笑了笑。她的笑容朝向呼喚她的方向，但在齊遠亮的視角下，她絕對是朝著自己，朝著他這個怯生生的、站在角落裏默默凝視的男孩。

齊遠亮知道，在全校範圍裏，在溫文數不勝數的暗戀和明戀者裏，他隻是其中的一個。但少年時代的清醒和失落，幾十年後的醒悟和回首，都不會讓他動搖和懷疑那時的深情 ，就算隻是一場純粹的單相思，他也覺得那是最美好、最值得永遠珍藏的感情。

但是，就算多年前的少年情愫真實而永不磨滅，眼前這個社交軟件的功能，不仍然是荒謬的嗎？

在“你的最愛的姓名”欄裏填寫了“溫文”，在年齡欄裏填下了“十六歲”，他不覺間啞然失笑，接下來，他又靠著久遠但依然鮮明的印象，在身高、愛好、常用發型、喜愛的衣著、食物、運動項目、明星等等有的沒有的空白處，一一照著十六歲的溫文的情形填寫。

齊遠亮不可能再見到十六歲的溫文了，但他要認真對待一下這個遊戲，哪怕明知是荒唐騙人的。

在填寫完“溫文”這個姓名之下所有的空格資料後，齊遠亮按照提示點擊提交按鈕。

一個旋轉圖形出現，接下來是又一行提示語——

“感謝你真實誠墾地寫下你的最愛，你的誠意將得到回報，約控正在盡快為你搜尋。”

搜尋什麽，開玩笑，難道能時光倒流，將十六歲的溫文召回嗎？

手機屏幕上的螺旋圖形繼續旋轉，背景變幻了，一張張女子的，主要是少女的圖片由遠將近，推進、閃動、消失。齊遠亮大致看出了這個意思，像是這個約控程序正在努力調動數據庫，在茫茫人海中搜尋著“溫文”這個人，今天技術進步真是迅猛，這個App的製作水準堪稱精良了。

但不管形式上多麽酷炫，根本上它還是一個低劣的玩笑。溫文不可能出現。

看看這種搜尋和閃動什麽時候能停下來吧，也許永遠停不下來。

然而，它還真停下來。

“嘀嗒”一聲，屏幕靜止了，搜尋結束了。

齊遠亮定睛望去，剛才繽紛炫酷的屏幕一下子變得幹淨，甚至顯得有些素樸，這是從他登陸進約控這個軟件以來，看到的最簡單的畫麵了，簡單到幾乎是空白。

當然不是完全的空白，還有一個淡淡的小圖標，那是一個ＩＤ。

這就是說，這個ＩＤ就是約控按照齊遠亮的搜尋結果，就是在他填寫了“溫文”這個名字，填寫了“十六歲”等一堆資料後，約控經過大規模搜尋，為他尋找、定位、確定的一個ＩＤ，一個人。這就是約控的交卷。

這就約控所認定的，他齊遠亮的最愛。

齊遠亮點擊，ＩＤ瞬間被放大了，作為頭像的圖片看得更清了，昵稱也更鮮明地顯現了出來。

昵稱是不容置疑的兩個字——“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