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齊遠亮長出了一口氣,電話號碼仍在,一切不是一場夢。
他不由分說撥出了電話,很快接通了。
“你好,齊遠亮,我是溫文。”
齊遠高像被兜頭澆下了一瓢冷水,清醒了,冷靜了,冰涼了。
接電話的確實是溫文,但不是“溫文”。
在現實裏,隻有一個溫文,一個昔日的同學,一個中年人。
這時,齊遠亮反應過來,他的手機通訊錄裏存儲了兩個號碼,一個是溫文,一個是打引號的“溫文”。剛才他情急之下,打給了溫文,忘記了引號的差別。
“是,我是齊遠亮。”
他辭不達意搪塞幾句,詞不達意,掛斷了電話。
苗好越發奇怪地看著他。
“掛了?”
“掛了。”
“這是你說的那個小女孩?”
“不,不是她,是另一個她,長大了的她。不,應該就是她,完全是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了。”
苗好苦笑道:“你不知道你剛才跟她講了什麽嗎,你說,打個電話,是為了試試手機好用不好有,她一定莫名其妙。”
“是嗎,我有說嗎?”
齊遠亮顧不得這些不得體了,他要翻出“溫文”的號碼來,再打過去。
但“溫文”在通訊錄裏無影無蹤了,像是他根本沒有存儲過。
隻有溫文,沒有“溫文”。
所有跟“溫文“相關的通話記錄也完全消失了,像約控App的消失一樣。
這樣,又一個鮮明的事實呈現出來了:他從沒有存下過“溫文“通過話,也從沒有跟一個叫“溫文”的少女通過話。
但是,他還記著那個號碼,還可以再撥打。
“溫文” 的號碼跟溫文隻差一個數字,將溫文號碼中的1字換作7字,就是“溫文”。他還清晰地記得,一個數字的改動,就讓那號碼區位從北京變成了青城。
他用撥號鍵撥出,在等待的短短幾秒裏,他的焦慮在身體裏猛烈燃燒。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重新撥打,再重新撥打,得到的回應一致。
不存在的電話號碼,不存在的通話和信息,不存在的社交軟件,不存在的人,這就是過去一段時間裏,完全占據了他的事情。
至此為止,他跟那個世界恢複聯係的全部努力告終,那終究是一個不存在的世界。
齊遠亮放棄了抵抗。
“我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
苗好的臉色的些蒼白:“如果你不反對,找人查一下吧。”
齊遠亮無從反對了,他聽任苗好的安排。像做夢一般,他抵達了一個類似於診所的地方,回答著詢問。他的思路倒還是清晰的,對發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兒,能大致的完整講出。
“就這些?”
姚醫生是個中年男子,麵相年輕清秀,頭發卻有些稀疏。
“就這些。”齊遠亮的內心在翻湧,努力維係著表麵上的鎮定。他從來沒見過姚醫生,卻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他熟悉的一些東西。這種似曾相識他的緊張有稍稍的緩解。
“我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
姚醫生站起來,在寫字桌旁來回踱了兩步:“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你自己主動問這個,就有意思了,精神病人一般都努力表示自己沒問題,就像喝醉了酒了的人總說自己沒醉一樣。”說著,他跟一旁的苗好交換了一下眼神:“你說是嗎?”
苗好生硬地點頭,看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
齊遠亮說:“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你們談?”
“沒必要,”姚醫生說,“心理和精神醫療,有時候恰恰需要病人在場,透明反而比隱瞞好。你的反應太正常了,完全不像有什麽問題。”
“其實我也覺得我沒什麽問題。可是,我確實看到了不存在的人、事情……”
“放輕鬆,”姚醫生說,“看出來,你是個很有自我反省精神的人。”
齊遠亮喃喃道:“我以前太不懂得反省了,等懂了,已經晚了。”
姚醫生轉向苗好,像是齊遠亮變成了空氣,像是這個空間裏隻有他和苗好兩人在交談:“你先生很有水準呀。”
“前夫。”苗好半開玩笑地糾正。
“抱歉,你的……你的這位朋友吧,很有水準。他太正常了,簡直比我這個醫生還正常。”
“太正常了,是不是就是不正常呢?”齊遠亮冷不丁地插話。
姚醫生讚歎道:“一針見血,金句呀,智慧呀,更不像病人了,在你麵前,我像是有病了。”
直到苗好的和齊遠亮離去後,姚醫生仍在念叨著:“太正常了。”
“放輕鬆,心情是最重要的,”在路上,在抵達齊遠亮的住所後,苗好重複道。她寬慰自己的樣子,跟過去一模一樣。
“確診了?”
“確診了。”
“我還是有病吧。”
苗好低下頭:“齊遠亮,你聽我說……”
“不必顧忌什麽,這一次,特別的感謝你,”齊遠亮說:“到了這種時候,要有個頂事兒的,還是你呀。”
“你也不用這麽客氣了,”苗好說,“醫生說,你這種類型的……這種病,有清醒的自我認識,治療的配合度高。”
“你說的醫生,就是那天的姚醫生吧。”
“是。”
齊遠亮回味著:“奇怪,這個人我明明沒見過,總像認識似的。”
苗好說:“世上總有眼緣對的人。這個人很專業,他特別說,對你不必隱瞞病情。”
“我什麽病?”
苗好微咬著嘴唇:“你要放寬心,要坦然。你記不記得,咱們一起看過一個電影,叫《美麗心靈》。”
“記得,裏麵那個得了精神病的科學家,叫納什,發明博奕論那個,在2015年出車禍去世了。”齊遠亮想,終於有了結論。
“那個科學家病後還得了諾貝爾獎,說明這個病不是那麽可怕……”
“這種病叫什麽?”
“偏執性精神分裂症,也叫癔想式精神分裂症。”
癔想式精神分裂者,主要症狀是患者會逼真地產生幻覺,看到和經曆不存在的人和事。科學家納什精神失常後,不存在的人和事一直伴隨了他幾十年,他還堅定地認為自己跟外星人保持著聯係。
那麽,齊遠亮的症狀可以確定了。
仍然十六歲的溫文,停留在過去的青城、育英學校,包括那個“約會最愛”的軟件,都是幻覺,幻覺之所以逼真,是因為他的病。苗好出現後,“溫文”、那個世界,連同那個軟件一道都消失了,消失,是因為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我是病了,齊遠亮有些寬慰地想。但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失落翻卷上來,壓過了寬慰。她,以及她帶來青春、美好,身體和精神的幸福,還有他的既甜蜜又負罪,都是症狀,都是不存在的。
苗好說:“ 已經聯係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