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傍晚之前,比約定的時間早出足有一個小時,齊遠亮抵達了一個楊柳交錯的路口。

北郊不乏這樣的路口,道路兩排,高大的樹木直聳排列,兩邊的商場、店家在樹木之後吞吐著人流。在一顆樹皮上布滿斑點的楊樹一側,是一條曲折的胡同,直通到視力不及之處。

那條胡同通往一個培訓學校,是溫文這次夏令營的所在地。

齊遠亮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低下了頭,胡思亂想著,默念著。

當他抬起頭,睜大眼睛時,不覺站了起來。

胡同口出現一個女孩,一個會被路人稍稍側目,但不會過於驚詫的女孩的。她走著,步子有節奏的踏在地上,綠色的連衣裙跟身旁的楊樹葉子輝映。

齊遠亮覺得周圍的一切變了,她一下下的腳步不是踩在北京郊區的街道上,而是育英中學的運動場上。在她身後,楊樹變成了旗杆,柳樹變成了梧桐,排列在育英中學的大禮堂之前。

她的臉上像蒙上了一層輕紗,那是齊遠亮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模糊了。

齊遠亮不敢看她的麵容,越不敢看,越想看。視線澄清,真相浮現,齊遠亮清晰地看到了。

沒錯,這世界不可能有第二個溫文。

用盡了殘存的最後一點自製力,齊遠亮勉強地保持著平靜:“溫文,你好,真的是你。”

“溫文”站住了腳步,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這個眯眼的動作,讓齊遠亮又一次回到二十年前。

不,這個“溫文”不是那個故人,雖然一模一樣,但她不可能是。

“溫文”的眼睛重新睜大了,笑容也綻開了,猶如夏花盛開:“你是齊遠亮?”

“是我。”

“嗬嗬,我眼力還可以,一眼就找出你了。我應該……應該叫你齊叔叔吧。”

溫文,我哪裏是什麽叔叔,當年的木訥男孩,現在跟你重逢,你真地認不出來了嗎?

齊遠亮知道自己分裂了,不過分裂不是徹底瘋狂,被分裂的一半已經喪失了理智,另一半還保持著。靠著那保持理智的一半,他要維持正常。

“叫叔叔太生份了,我們是朋友,叫我老齊吧。”

“好呀,這個建議好,以後就叫老齊,好親切。”

沒錯,是該叫老齊。溫文,你當年真地這樣叫過我,那時是少年人間的戲言,現在我真是老了。

“老齊,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我打算招待你吃晚飯,一盡地主之誼。”

“好呀好呀,本來夏令營有晚飯,我想著要出來跟你碰麵,還是跟你一起吃得好,可以嚐嚐北京的飯館。“

“好,吃完飯,你可以早點回去。”

“不,” “溫文”說,“我打聽好了,這附近就有山,你陪我去爬山,可以嗎?”

沒錯,這就是那個溫文,美麗又喜愛運動。齊遠亮也是喜愛運動的,在成年之後,還一度學習過自由搏擊。但他算不上運動健將。當年他沒能贏得溫文的芳心,走入她的人生。走入了的,另有其人。

“老齊,你有些愣神。”

“看到你,想起我的青春年華。”

“你現在也很青春呀,看上去倍兒年輕,怎麽樣,我說的這個倍兒,像不像你們北京話。”

我不是北京的,跟你一樣,我來自青城,來自育英中學。齊遠亮幾乎脫口而出。

一些話如果一開始沒有說出來,就越來越難以說出來。何況現在是一個從未有過的奇怪局麵。 他不能說出,說出來,就會被看作是神經錯亂。

齊遠亮和“溫文”一道向沿著山道台階向上,溫文在前,齊遠亮在後。

這又是一個曾經發生過場景,不是北京的郊區,是青城附近。

腳下的石板台階,遠遠近近聚攏的煙霞,前麵行走那個女孩,跟二十年前的一次野炊一模一樣。她的一切都是當年的樣子,他完全成了二十年前那個自卑的男孩,隔著永遠不敢拉近的距離,默默地跟隨,默默地凝視,讓那一抹綠色灼燒著年輕的瞳孔。

抵達山頂,“溫文”喘息著,臉龐上滾動著微小的汗滴,這也是當年的場景。

這是一天的最後時刻了。在遠方的山巔,遍布著一朵朵的紅燒雲,形狀千奇百怪,一輪紅日正緩緩地下墜。

“好美呀。”

“是,好美。”

“跟青城的南山一模一樣。”

是的,在南山上,日落的時候,一個自慚形穢的男孩不論視線有無觸及,都是默默地看著一個人,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看 。

四十歲的齊遠亮閉上眼睛,讓落日的紅暈落在眼簾上 。

溫文,我一直想跟你一起看一次日落,隻有我們兩人。現在的一切,是真的嗎。

“有人說,一起看了日落的兩個人,會比別人更懂對方。老齊,你說對嗎?”

我早就懂你了,你會懂我嗎?

“很高興跟小美女一起看日落,不過我們年齡相差很遠,有代溝吧。”

“溫文”有些激動,向下指著層層戀巒的山嶺:“我們能一起爬上這樣的山頂,還有什麽溝會不能一起越過去。老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裏,“溫文”的樣子反而更顯明亮,既包含著青春,又飽含著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