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齊遠亮本來習慣了每天定時的固定交流,每次都是“溫文”主動發起聊天,他便開始了一天中最愉快的一段時日,丟掉了真實生活中的灰暗。

終於有一次,“溫文”沒有如期而至。

齊遠亮有點兒坐立不安,將手機攥來攥去,打開約控,將與“溫文”的聊天記錄重新看一遍,再重看一遍。

一個中年人對一個花季少女太主動,總是有些不體麵的。他需要等待。

但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溫文”仍然沒有音訊。

齊遠亮如坐針氈,不能繼續枯等下去,第一次主動詢問。

“你好,在嗎?”

沒有回音。

齊遠亮等待了一分鍾、五分鍾、十分鍾、半小時,沒有回音,等到晚上,第二天,仍然沒有回音。

那麽,“溫文”算是消失了。

在使用社交軟件跟陌生人的交往上,齊遠亮是老手。有的人出現了一次,又消失了,有的人出現多次,消失了,有的人幾乎無話不談了,還是消失了;有的人已經有了肌膚之親,也消失了,當然,對於最後一種,齊遠亮往往是先消失的一個。想到自己的消失都有不足為人道的理由,他就不難理解了別人的消失 。

但是,那是指別的人,別的情況。

他仍然對“溫文”有疑慮,甚至幹脆還認為這是一場玩笑,卻已經不能忍受她的消失了。

他翻看約控的各個界麵,他沒有興趣去嚐試“普通約會”界麵。他對其他軟件也再不會有一丁點的興趣了。他翻到“約會最愛”的首頁界麵,翻看那個據說隻能使用一次,而且已經被自己使用過的功能。界麵上出現提示語——“恭喜你約到最愛,祝你幸福。”

齊遠亮在公共對話框裏輸入了一個問題:“最愛消失了,怎麽辦?”

馬上有了回複,仍然是:“恭喜你約到最愛,祝你幸福。”很顯然,這是個後台存定的死板回複。在齊遠亮初入這個約控世界時,一項項、一條條的回複具體而有針對性,猶如有一個真實的人在陪伴,在輔導,現在,這樣的情形消失了,跟“最愛”消失一樣。

那麽,說到底,這還是一場戲弄,一個騙局,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什麽都跟之前一模一樣,是南柯一夢。

齊遠亮沮喪地將手機放下,就在他的手掌未及抽開,那獨特的“嘀嗒”聲響起了。

像在荒漠中抓住一瓶礦泉水一般,他重新抓起手機,劃動界麵。

他沒有失望,因為沒有失望,他的鼻腔變酸了。

“你好嗎,好幾天不見了。”

什麽時候見過呢,從來就沒有見過,或者說,上一次見過是在二十多年前了。

好在隔著網絡,無所謂失態。聊天時,他也不能因為這幾天的煎熬亂了方寸。

“還好,你好嗎?”

“我不大好呀,平板電腦找不到了。“

原來如此。

沒有平板電腦,她就不能每天登陸約控,跟他聊天了,這個理由算合理嗎?

“不過好在又找到了,你猜我丟到哪兒了。”

“哪兒?”

“食堂的飯桌上。被賣飯的大師傅收起來,他們也不知道是誰的,今天上午才找回來。”

“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不是擔心,是失落,刻骨的失落。

“對了,我發現咱們倆特別傻,這次平板電腦失而複得後,我才發現的。”

“怎麽傻了?”

“約控有語音通話功能呀,打字多累呀,咱們是不是可以直接通話呢?”

直接通話!

齊遠亮沒有發現約控的語音通話功能,與其說是沒發現,不如說是沒在意。從進入這個空間,這個二人的虛擬小環境裏,齊遠亮就沉入了懷疑、溫情和癡迷交雜在一起的情緒。文字聊天有文字的好處,那就是更能集中地表達一些細微的想法,還能翻看聊天記錄,仔細體味。

但對方主動提出了語音通話,他心髒跳動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

當然,不管有多少巧合,多少古怪,這個“溫文“不可能那個溫文。齊遠亮陷入了一個奇怪的世界裏,但還沒有精神病、幻想狂。時空穿越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他知道,他是在在心理和情感上,願意反這個“溫文”當作那個真正溫文替代品。

那麽,他要跟“溫文”通話嗎?

“叔叔,現在可以通個話嗎?“

“當然。“

一種像音樂又不是音樂的綿長鈴聲響動起來。齊遠亮點按那個閃動的按鈕,接通了。

沒有人說話。

猶如一個曆史大事件和自然奇觀之前的短暫平靜和沉默。齊遠亮能聽到對方呼吸聲,像一股嫋嫋的煙,緩緩而來。齊遠亮還能聽到自己呼吸聲,是濃重的。

終於,還是“溫文”先開了口。

“你好,我是溫文,你,是齊遠亮嗎?”

溫文,她就是溫文。

僅僅在“你好”兩個字上,齊遠亮就無法不確定,這就是溫文,就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這不可能不是溫文。如果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他其實已經忘記了當年溫文的聲音,至少是模糊了。此刻,他發現,關於她的聲音的記憶更加刻骨,這是那個陽光裏混和著泥土香味的聲音,是那個一發出就天然帶來一片安靜的聲音。無法模仿,也無法造假,她就是溫文。

但這不可能,她不是溫文,時隔二十多年,她不可能還是一個女中學生,還有這樣的聲音、口吻。

但他必須回應,對話,還要得體。

“是我,齊遠亮。”

“聽到你很高興。”

每聽到她一句話,齊遠亮就更增加一分肯定,也增加一份驚疑。

“聽到你,我更高興。”

“好吧。“

“好吧。”

“您不能說點兒什麽嗎?”

“我想聽你說。”

“真奇怪,怎麽一通話,咱們都反而沒什麽話可說了似的。”

能說什麽呢,二十多年的話語湧在胸口,從何說起。同時,如果都說出來,一定會像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

“好吧,講一件你會高興的事情,我有手機了,可以給你號碼了。”

“你想通了。”

“不,是有需要了,我要出遠門了,為了聯係方便。”

“出遠門?”

“是,暑假到了,參加一個夏令營。”

“去哪裏?”

“你猜。”

齊遠亮周身的毛孔縮緊了,溫文和“溫文”都不是故弄玄虛讓你猜來猜去的女孩子,如果她說猜,幾乎就說出了答案。

“我可能猜得到,但還是請你說出來,好嗎?”

“你確實聰明,沒錯,是北京,有你的地方。”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