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普藍

下連第三周的周末晚點名時,普洱無比鄭重地向我們宣布了旅裏將組織軍事技能大考核的消息。內容主要是體能和隊列兩大塊,涵蓋單兵隊列、五公裏、軍體拳、單雙杠及俯臥撐等九個項目。

普洱的臉上千年難得一見地綻放出神采,“同誌們,知道我們的目標是什麽吧?”這是普洱慣用的修辭手法“設問”,因為他從來沒打算從我們口中得到答案,我們也從來不準備“知道”——要是你知道了,那不說明你和連首長一樣高明,甚至比連首長更高明?人家楊修不就是這樣被曹操幹掉的?

在毫無懸念地得到沉默的答案後,普洱石破天驚地宣布了我們的目標:幹掉一連!

普洱的“幹掉一連”說得是如此豪邁,以至於指導員忙不迭朝著一連的方向瞅了瞅,生怕一連人聽到了一般。

緊接著,又是黑臉那招牌結束語“最後我說一句”:“這次除了炊事班和有衛生隊全休證明的病號,誰都不許請假!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誰要是裝熊包當孬種,就從二連滾出去!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俱樂部裏響起了氣壯山河的回答,震得人頭皮發麻。

在這信心滿滿的回答中,我瞟見了豬頭一貫樂天的臉上難得的悲觀神態。

五公裏訓練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值班排長剛把隊伍帶進操場的煤渣跑道,普洱就一臉不屑地訓斥道:“扯淡!打起仗來有得煤渣跑道給你們跑嗎?”隨後他命令排長調整隊伍向著大門口跑步前進,目標是五公裏外的小鎮。普洱的借口冠冕堂皇,“你們這幫小子不是成天想出去嗎?就帶你們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從旅部大門,到鎮上的“來一碗”牛肉粉館,走小路的話不到兩公裏,而走大路,則剛好是五千米整,折合旅裏的煤渣跑道十二圈半。可是煤渣跑道上的五千跟旅部到鎮上的五千米溝溝坎坎的山路豈能相提並論?“F1”方程賽跟越野車拉力賽能一個速度嗎?

普洱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台破破爛爛直冒黑煙的速度比我們快不了多少的摩托車,一路攆在我們的屁股後麵,把我們攆得狼奔豕突雞飛狗跳。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普洱威風凜凜地跨在他那台鏽跡斑斑的坐墊海綿鼓脹出來的摩托車上,向疲於奔命的我們宣布了他的獎懲規定:以後每天跑大路到鎮上,再從小路帶回,最快抵達終點——也就是牛肉粉館的,將獲得跟他共進早餐——也就是一碗牛肉粉加一個荷包蛋的機會——連長請客;每天跑得最慢的那個,要負責將摩托車推回旅部。

“同誌們!為了牛肉粉,衝啊!”黑臉話音剛落,摩托車就揚起一陣濃密的黑煙,咆哮著向前衝去。

我們笑歸笑,卻絲毫不敢怠慢。因為我們都知道牛肉粉的美味——特別是在食堂每天早上除了饅頭就是蘿卜榨菜豆腐皮的情況下;我們更清楚,要把那台苟延殘喘的摩托車推回來,將是一件多麽受煎熬的事。

跑完五公裏,在滿身疲憊、饑腸轆轆的狀態下,“來一碗”無疑是最刺激的**和最高貴的獎賞,而推回摩托車則是最嚴厲的懲罰和最殘忍的侮辱。

那一天,值班排長得意揚揚地吃到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粉,而我們隻有徒步帶回的份。

後來,伍班副也吃到了牛肉粉,回到宿舍還不停地“吧唧”嘴,他那低調的炫耀激起了我的鬥誌。

第三天,我也吃到了久違的牛肉粉。當我拚盡全力以萬夫莫開之勢接近那鮮紅色的鬥大的顯得既牛×又傲慢的“來一碗”三個字時,我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我以大概十五米的距離甩開緊隨我後的也想吃粉的一班長,衝進店裏,在即將一頭紮進老板煮粉麵的鍋裏之前刹住了腳。

老板戰戰兢兢地問道:“寬的還是細的?”

我瞟了普洱一眼,喘著粗氣無比豪邁地應了一聲:“寬粉!不要辣子!”

坐在旁邊的普洱仰起頭,定定地看了我大概五秒鍾,而後慢條斯理地挑出碗裏的芫荽菜根。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回憶起那天早上米粉的味道:大骨熬出的鮮香湯料,浸泡著剛出鍋的小拇指寬的米粉,上麵漂浮著細碎的香蔥、芫荽,還有切得薄薄的大片鹵牛肉和煎得外焦裏嫩的荷包蛋。那大約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牛肉粉。後來我曾有過無數次衝動,想再去“來一碗”吃一次,卻一直到我離開湘西也未能成行。

也許我覺得好吃,隻是“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這種心理在作祟。因為那次之後,又有好幾個人吃到了形式大於內容、意義超越實際的“來一碗”,而我從那之後卻一次也沒再吃過。

那天我吃完粉隨部隊帶回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三天都是豬頭在推車。車掛著空擋,鑰匙攥在普洱手裏,在平地還算好,遇上上坡或下坡就挺費勁。我走過去的時候,風子正推著摩托車的屁股在給豬頭幫忙。

他譏誚道:“怎麽樣?米粉好吃嗎?”

我的臉刹那間紅了起來,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了除夕夜我們在豬圈裏富有黑色幽默的誓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無比慚愧地把手搭在那輛破車的破坐墊上,對著豬頭說:“從明天起,要是再讓你推這個屌玩意兒,我就是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我在兜裏放了一根背包繩。普洱的摩托車“突突”聲一響起,我就拽著豬頭讓他緊跟著我。“步子均勻點,呼—呼—吸—吸,就這樣!”豬頭保持著均勻的頻率和步速隻堅持了大約兩千米,就亂了方寸。我緊挨著他的身邊大喊:“還想推摩托車嗎?”豬頭一咬牙又堅持了將近一千米,便叉著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媽的,槍斃了——朱爺我——算了!”他向我擺擺手,再也不肯前進了。

“媽的!想當孬種嗎?想讓人瞧不起你嗎?”

豬頭翻著白眼凶巴巴地看著我。

我從兜裏掏出背包繩,一頭係在我的腰上,一頭攥在豬頭的手上。

“走!”我暴喝一聲,拉著豬頭向“來一碗”的方向衝刺。

一千米,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

到最後一百米的時候,我們終於超越了四班的一個列兵,最後五十米的時候,我們又超越了一班的一個上等兵,最後十米,我們以三步的距離超越了“馬哥”向北。

我們贏了,終於不用推車回去了。

我和豬頭一抵達終點便雙雙四仰八叉地躺在“來一碗”的門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全連都在盯著我們看,包括正優哉遊哉吃著米粉的普洱。媽的,管他老板也好顧客也好,管他地上有多髒,愛看看吧!反正我們不用推那個破車了。想到這裏,我和豬頭對視了一下,笑了。

帶回的時候,看著在後麵呼哧呼哧推著那台摩托車的四班的兄弟,我的心中五味雜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總有一個人要做最後一名,每天總有一個人要推那台不僅笨重而且象征著“孬兵”的摩托車,叢林法則啊!

風子把我們拉到隊伍的尾巴上,興衝衝地從作訓服的褲兜裏掏出兩袋沾著水汽的早餐來。

“喏,犒勞你們的。”

“啥玩意兒?”

“煎餃!剛我裝作上廁所,繞到粉館後麵偷偷買的。媽的,把老子的大腿都燙起泡了。”

一聽“煎餃”,剛剛還蔫不拉唧的豬頭立馬又活了過來,兩眼放光地奪過袋子。

再往後的每天早上,我的背包繩使用的距離越來越短,從八百到七百到四百到兩百……一周之後,豬頭再也不需要借助背包繩就能完成任務了。吃粉的一直是那兩三個優秀選手,但推摩托車的人每天都在換。

不過再也沒輪到我們仨。

離4月中旬的考核還有大概一周時間,豬頭的五公裏已經勉強能及格了。隊列和軍體拳也沒問題,俯臥撐和手榴彈投擲比較懸,倒是單雙杠和四百米障礙毫無懸念——毫無懸念過不了。

每當我看見豬頭那臃腫如一件羽絨服的軀體吃力地吊在單杠上,原本白皙肥嫩如同發糕的那張胖臉隨著上杠時間的持續而漸漸變紅、變紫,最後變成一坨碩大的豬肝,旁邊的伴奏一定是伍班副恨鐵不成鋼的訓斥和老兵們“幹啥啥不中,吃啥啥不剩”的譏諷。而無論如何,豬頭那五十歲的女人**一般鬆垮的肱二頭肌是斷然拉不起他那八十多公斤體重的,也就無法使他完成哪怕一個單杠練習——引體向上。此情此景,讓我和風子無比沮喪和愛莫能助。

總是有一些貌似哲人的腦殘患者,他們吃好喝好,享受著上帝賜予他們的“優惠大酬賓”,然後對著那些被上帝坑過、愚弄過的人傳播福音:上帝對人是公平的。換在平時,我或許還能忍受這種論調,但當我看到豬頭那漲紅的臉上無比屈辱也萬分無奈的表情,我就隻想說:“上帝,去你大爺的吧!”

每個人都是一顆富有生命力的種子,這大概是上帝待人公平的唯一佐證。但不是每一粒種子都有其適宜生長的土壤,有些適合貧瘠的沙土,卻被放進了肥沃的黏土;有些隻能栽種在溫暖濕潤的環境裏,卻被放進了幹涸的沙漠或寒冷的冰原。

豬頭是個積極樂觀、人緣甚好、富有幽默感的青年,如果在社會上,他的性格或許能讓他前途通達,可是這哥們兒偏偏選擇了部隊;換句話說,豬頭把自己明顯虛胖的軀體投進了靠身體吃飯的部隊。這是他的悲劇。

“怎麽辦?”豬頭一臉憔悴地看著我和風子,作為連裏唯一三項體能不達標的“重點人”,他的氣色已大不如從前了。“普洱說了,除了炊事班和有全休證明的病號,誰都逃不了。”

我和風子也一籌莫展。

“要不……”風子出了一個餿主意,“要不……你裝病吧?”

我白了風子一眼,“你裝病能裝出張全休證明來?”

“要不我們幫你一把,把你腿打折吧?”風子不識時務地開著玩笑。

我聽罷踹了風子一腳。

“有了。”豬頭的小眼睛裏忽然一下冒出光來。他沒顧得上理我們,奪門而出。

晚飯時分,豬頭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手裏還捏著一張衛生隊開的全休假條。

“你這是怎麽了?”齙牙班長一臉緊張地問道。

“去衛生隊做了個手術。”豬頭一臉閃爍地回答。

“哪裏不舒服?做了什麽手術?”

“闌……闌尾炎,做——了個闌尾切除手術。”

我和風子瞠目結舌。

“連——連長在不在?我跟他匯報一下。”豬頭說完就撇開腿往連部邁去。他的步伐十分怪異,**似乎被什麽東西撐開,使他走起路來如同螃蟹。

包括齙牙和伍班副在內的全班人,和我跟風子一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胖嘟嘟的身影一步步挪出三排六班。大概五分鍾之後,從位於二樓的連部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滾!”

很顯然,除了普洱,二連再沒有人能將這聲“滾”吼得窗玻璃都震起來。

又過了大概三分鍾,豬頭回來了,帶著一臉恐懼和悲傷。

“怎麽回事?”開飯的哨聲響了起來,我抓緊問道。

豬頭沒有回答,隻是說了一聲:“幫我打份飯。”然後齜著牙用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嗓音發出了一聲,“疼”。

我看看他,趕緊跑步下樓。

後來,在廁所裏,豬頭解開腰帶,小心翼翼地剝下他的褲頭,向我和風子展示了他用以換來全休假條的傷口——他**的關鍵部位被一團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如同一具小小的木乃伊。這小子跑到衛生隊,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可以“全休”的理由,竟然把多出來的半截包皮給剪了。

“部隊就是好,全免。擱地方上怎麽著也得一千大幾吧?”此時此刻,豬頭還保持著他的黑色幽默,實在是不得不讓人佩服他的樂觀。“拙子我跟你說,給我動手術的醫生自稱‘修槍高手’,說經他‘整容’過的官兵大到營職幹部小到列兵,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豬頭眨巴著他的小眼睛,摟住我們的肩膀把我和風子的腦袋湊在他那張豬嘴前,然後像地下黨員那般機敏謹慎地告訴我們——“連普洱也是他給剪的。”

還有呐,衛生隊那個小護士,長得還真不賴,雖說戴著口罩,但我一看她眼睛就知道是個小美女。我靠,朱爺我都幾個月沒見過美女了。你說我下次見了她要不要打招呼呢?

豬頭說完還咂吧咂吧嘴,隨後幡然醒悟似的,“不敢想不敢想,保不準想著想著把下麵縫的線給繃掉了。”

我和風子隻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普洱怎麽發那麽大火?”

豬頭的神色這才有些黯淡,“他說我為了逃避考核,不擇手段。說我這是逃兵行為。媽的!朱爺我還不是怕拖連隊後腿,影響了考核成績?”

說到這裏,我們仨的神色都黯淡了下來。

4月的第二個周末,全旅迎來了轟轟烈烈的軍事訓練共同科目大考核。在普洱的精心準備下,二連取得了九個單項中的三個第一。特別是五公裏考核。拜他的“左手牛肉粉,右手摩托車”所賜,跑了近一個月山路的我們在煤渣跑道中健步如飛,以一分多鍾的平均優勢遠遠超過第二名—— 一連。

然而,普洱最寄予厚望的單兵隊列卻遭遇滑鐵盧。“KO”我們的倒不是一連,這大概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可是,當我們弄明白“KO”我們甚至全旅所有連隊的高手是誰之後,在場的所有男兵都隻有盯著自己襠部看的份了。

原本,我們的隊列在組織指揮、人員協同上已無可挑剔。普洱信心滿滿,以為穩操勝券了。誰知接下來上場的是通信一連的女兵分隊。也不知通信營的領導們是何居心,派上場的女兵幾乎是清一色的高個子,從兩點鍾方向看過去,不僅個子,連胸圍也似乎一樣。

這群女兵喊著帶炸音的“一、二、三、四”鏗鏘有力地跑步上場。“稍息,立正!”指揮員的口令尖銳淩厲,隊員的動作也絕不拖泥帶水。“向右看齊”時整整一個排麵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們所處的方向投來,那股殺氣讓我禁不住往後仰了一下。

“呃呃,我第一次發現咱們旅裏的女兵長得還真不賴,特別是那排頭你看見沒?”風子吸溜了一口將要流出來的涎水,“你說通信營長是不是專挑D罩杯的女兵上場?狗日的,這果真是‘胸器’呐!”

看四個角上死死盯著她們的考官那無比專注的眼神就知道了,此時此地,全旅男兵都要拜倒在這幫D罩杯女兵手裏了。

考核完畢,通信一連女兵分隊拔得頭籌,旅長譏誚我們:給所有男兵每人發一把菜刀。

對於這個結果,黑臉倒是比較淡泊:我們“雖敗猶榮”,通信營“勝之不武”。不怪我們。

我衝風子笑著耳語:“要怪就怪我們胸肌不夠發達吧。”

風子無比誠懇地告訴我,他有點喜歡上那個女兵排頭了。“就那個,大眼睛的那個。你不是那個同學歐陽俊在她們營嗎?幫我打聽一下,有重賞。”

借著去服務社買東西的機會,我向歐陽俊轉達了風子的深切祝福,並懇請歐陽俊幫他這個小忙。

歐陽俊一臉不屑,答道:“我不能告訴你排頭的名字,但可以告訴你她的身高—— 一米七三。”

言下之意,一米六五的風子要想追她,無異於小矮人追白雪公主。

我有些慍怒,說道:“歐陽俊不至於吧?又不是你的人你把的哪門子關啊?!”歐陽俊幫我解圍似的加了一句:“你讓他換個人,或許還行。”

歐陽俊的這句話我轉身就轉達給了風子,但事實上,過了半年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考核結束。在全連喜氣洋洋的會餐慶祝中,豬頭把他的床鋪搬到了炊事班——這是普洱對他逃避考核的懲罰。不過按指導員的說法,這是人盡其才的好方法。作為戰鬥人員,朱聰同誌體能還達不到要求,卻可以在別的崗位上發揮更好的作用。

“盡個錘子!盡他媽欺負老實人!”我朝著連部的方向唾了一口。

“沒事沒事,多大個事嘛!”豬頭倒反過來安慰我,“朱爺我也煩死了這種老拖後腿的日子,去炊事班更好,以後要找朱爺我要兩根黃瓜、幾個雞蛋什麽的,盡管開口。”

我笑道:“操!你小子還沒去就動歪歪念頭了。”

風子難得地一臉嚴肅,“要不要我找人打個招呼,去別的連隊?這地方太他媽變態了!擱別的連隊,你這體能都算可以的了。”

豬頭拍拍風子的肩膀,又拍拍我的肩膀,問道:“你忘了?我們說過當兵就在一起的。現在雖然沒在班裏,畢竟還是一個連不是?去了別的地方了,咱哥兒幾個,就真散了。”

豬頭一席話,聽得我鼻子發酸,正要抒情一番,炊事班長老憨在外麵吼了起來:“小朱,麻利點把這筐土豆給洗了!”

“唉,來了。”豬頭一聽立即進入角色,他隨手操起一把菜刀,無比豪邁地來了一句,“從今兒起,朱爺我就要當一個火頭軍,在三尺灶台發揮餘熱了!”

豬頭去了炊事班之後,我最喜歡出的公差便是去飯堂打掃衛生了。

作為一名士兵,特別是一名列兵,除開正常的軍事訓練和專業學習之外,我們幾乎每天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公差,譬如為應付上級檢查而拿鞋刷刷馬路,譬如幫機關領導打掃禮堂或者清理公廁,譬如給旅養殖場拉豬糞和雞鴨糞,譬如幫某個參謀幹事助理員搬家,譬如給營長家屬整理他們家的小菜地,譬如掏下水道,譬如挖電纜溝,譬如種樹,譬如鋪草皮……總之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出公差的時間大約都在午休或者周末,說白了既不能占用訓練時間又不能占用政治教育時間,那麽唯一可以被占用的,隻有我們的午休時間和自由活動時間。作為一名列兵,我們對這樣的任務大多頭疼不已。當然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也能遇上一些讓人輕鬆愉快的公差,比如趕上出板報啥的,不僅能借著機會撿起畫筆練練手,還能享受早上不用出操的優待,更重要的是——每次遇上板報比賽,我們連穩拿第一。因為這個,指導員對我青睞有加,有時候犯點小毛病落他手裏,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比起打掃飯堂來,出板報的**力就小得多了。

發射一營共兩個連,每周輪流擔任值班。值班的內容包括值班站崗、公差勤務還有打掃飯堂等。輪到二連值班的時候,六個班每個班打掃一天飯堂,到了周末再進行大掃除。打掃飯堂任務不算太重技術含量也沒多高,所以老兵是不用參加的,這些自然落在了新兵頭上。

豬頭下炊事班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和風子拖完地,擦完餐桌,把別人洗好的自助餐盤瀝幹水、摞好放進消毒櫃,把泔水桶抬出廚房,再把案板、砧板、菜刀啥的收拾好,一切大功告成準備撤退。豬頭一把拖住我們,“哥兒幾個,等一下。”

風子問:“幹啥?”

豬頭揚揚眉毛,悄聲問:“晚上看不看新聞?”他總喜歡故弄玄虛,屁大點事都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一般。

“不看,自由活動,九點點名。怎麽了?”

“那不就得了!”豬頭話音剛落,分別從兩個褲兜和一個衣兜裏掏出三瓶“勁酒”。

我和風子兩眼放光,“喝點?”

“喝點唄。”

“沒菜啊!”我長歎一聲,“寡酒無味啊!”

“切,”豬頭帶著一種正中下懷的快感,驕傲地白了我一眼,“也不看看到了什麽地兒。”

話音剛落,豬頭就推開給養庫的門,裏麵有鹵豬耳一隻,炸花生米一碗,外加成堆的黃瓜西紅柿。

“怎麽樣?”豬頭的臉上寫滿了“牛×”二字。

風子**奔放地跑過去,湊著他的肘子臉就嘬了一口,“兄弟,愛死你了!”

擰開小瓶蓋,我們把一百二十五毫升的勁酒碰在一起,一種幸福感像電流一般迅速麻過全身。

風子說:“還記得上次喝酒吧?還是在豬圈裏。”風子環顧了四周碼成堆的包菜茄子黃瓜腐竹等,“從環境上來看,比上一次是要好點。”

“那是……”豬頭咬著一根黃瓜,含混不清地應道,“媽的,說起來就惡心,那次在豬圈,老子一喝酒,旁邊的花母豬就撒尿,老子一吃菜,這狗日的就拉豬屎——說錯了,是豬日的。”

“你還說惡心,”我笑道,“那會兒就你吃得最多。十塊豬蹄你小子至少啃了六塊。”

“嗨,還不是因為肚子裏沒油水,”豬頭搖著頭,開始追憶起往昔,“新兵連那夥食,真他媽糟,比豬食還不如。”

“所以,你現在進了炊事班也不錯啊!油在這裏,水在龍頭上,你想裝多少就裝多少。”

“開玩笑!”豬頭豪情萬丈,“哥兒幾個,有我豬頭在,就不會讓你們餓著。從今往後,我保證你們每個星期至少打一次牙祭。”

豬頭說話還算靠譜,每周六晚,衛生打掃完畢我們三個便潛入給養庫,不動聲色地組織一次“小咪”。在豬頭的“貪汙截流”下,我們吃到了隻有營長和教導員餐盤裏才有的醬牛肉、炸雞翅、燉排骨、粉蒸肉……後來豬頭學會了掌勺,我們又吃到了他做的香蔥蛋餅、辣椒炒肉還有紫蘇煎黃瓜。特別是紫蘇煎黃瓜,成本低廉、味道鮮美、營養豐富,不愧為佐餐下酒之良品。

這樣幸福的小時光一直持續到5月初,豬頭一不留神把教導員家屬給他寄過來的一塊鄉裏臘肉給炒了,搞得教導員勃然大怒,猛尅了司務長一頓。司務長挨了尅,豬頭自然躲不過,屁股上挨了兩湯勺之外還被罰連續做一個月的早餐,並被沒收了放在豬頭身上的給養庫鑰匙。不過這小子比較仗義,一口咬定臘肉是他一個人偷吃了,硬是沒把我們給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