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深紅

5月6號,我和歐陽俊、林安邦獲準請假一周返校參加畢業答辯。

捏著假條走出旅部大門的一刹那,我感到我的心在顫抖。五個月來,我們三個人中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獨自離開過這座軍營半步。而現在,當我們堂而皇之地踏過門口標著“軍事禁區”的黃色警戒線,種種磨難、約束、糾結、彷徨……如同被突然按下了“OFF”鍵一般戛然而止。換句話說,我們自由了!

嘹亮的口號聲、踏步聲漸漸模糊。歐陽俊從包裏翻出一副墨鏡,戴上;我把被文書“保管”了好幾個月的MP3拿出來,掛在耳朵上。我們對視兩秒,誇張地大笑起來。隻有安哥無動於衷,穿著便裝依舊邁著他那七十五厘米的齊步,按照每秒兩步的速度向鎮上走去。

再回湘城。再回湘大。

四年前,剛滿十八歲的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夏躍進送我的提議,獨自一人扛著大箱子走進了湘城大學。報到、注冊、繳費、分配宿舍……身上穿著“以純”T恤和“安踏”運動褲,兜裏揣著夏躍進給我的“巨額”學費,心中藏著鄉下孩子的興奮、忐忑和欲蓋彌彰的自卑。那時我覺得湘大是那麽“大”,從東頭走到西頭,得三十多分鍾,比起一眼望穿的永康鎮來,這裏就像一個王國。

我相信許多人在剛進大學的時候一定是豪情滿懷躊躇滿誌的。我們每天按時起床、準時上課、認真筆記、積極參加課外活動,堅持體育鍛煉,把大學生活過得“五講四美三熱愛”。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月之後,易子夢便開始翹課玩電腦,歐陽俊也開始夜不歸宿,我大約堅持了一學期,在某個周五的下午,我懷著無比內疚的心情翹了一節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再往後,睡覺的時間越推越晚,起床也成為一件必須“順其自然”的事情。睡覺之前的俯臥撐運動,也僅僅保留了“俯臥”卻去掉了“撐”的步驟。教室漸漸空了,而校外的招待所卻日益人滿為患,一學期究竟學了幾門課程,隻有在考試之前一周左右我們才搞明白。

我們就像一堆密度不同的物體,以不同的速率沉淪、墮落,我們意識清醒,卻無力抗拒。在這個集體沉淪的過程中,也有林安邦這樣出淤泥而不染的學生,四年之後,當年被我們罵作書呆子的這些人賺得盆滿缽滿,他們的羽翼已豐,足以飛出校園搏擊長空,而更多的學生,卻不得不麵對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四年後的今天,有人保研了,名校或本校;有人考研了,成功、調劑或敗北;有人考公務員了,行測申論不離手;有人出國了,東瀛、西歐或北美;有人工作了,有人參軍了,有人休學了,有人退學了,還有人繼續大五……

“如果大學時光可以倒流,你希望可以回到哪一段呢?”打開校園論壇,有人拋出了這麽一個問題。回答千奇百怪,有說想回到大一開學準備從頭來過的,有說想回到某一個瞬間對深愛的女子說我愛你的,有說想回到考研的考場把做錯的那道題的答案改過來的……

我把視線從顯示屏上拉回來,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個大晴天,陽光透過林蔭道上葳蕤繁茂的香樟樹,漏下斑駁的光影,我就在這樣的光影裏,走過了人生最朝氣蓬勃的三年半……

第一學期,我老老實實,中規中矩,上課很少遲到早退,現在能回憶起來的有:一次在路上被電動車撞,所幸隻是皮外傷;兩次被扒,共計損失人民幣三十六元和價值三百元的諾基亞1110藍屏手機一部;四次被人偷走衣服,包括**,其中三次是在晾衣場,一次是在澡堂;六次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答對次數為五次;無數次在淩晨被賣房的、賣車的、賣盒飯的電話短信從夢中驚醒;曠課記錄為零,**記錄為零。

2005年的春天,受歐陽俊濡染,我未能免俗,跟一個和我等高的女孩談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愛——兩人在一起有點莫名其妙,分手也是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戀愛應該不算戀愛,就像沒頭沒尾的小說不能算小說一般。女孩是我在選修中國哲學史的課堂上認識的。長得一般,五官還算勻稱,皮膚白得甚至有些病態,個子卻是不一般的高,瘦高瘦高的,一百七十三厘米卻不到四十五公斤。最有特點的是她的脖子,恐怕得有十幾厘米長,卻不到飯碗那麽粗,搖搖欲墜地頂著一顆“充滿智慧與八卦”的腦袋。有時我甚至擔心有一天這脖子會不堪重負一不小心“哢”——折了。

“千萬不要喝酒,千萬千萬不要嘔吐,”我叮囑她,“你要是嘔吐,那你痛苦的時間可比別人要長一倍。”

大一的那個初夏,我跟這個女孩有了這麽一段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許是因為空虛,或許是追求時尚,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在體內聚集需要釋放,總之就是在一起了。我們的戀愛形式單調、內容單一,基本上隻有一個動作:“走”。我陪她徒步穿越了湘城一半以上的大街小巷,多數時候隻是悶頭行走,並沒有交談,即使交談,也是類似於“肚子餓不餓——不餓”之類百無聊賴的對話。

很快便到了暑假,送她上車之前還如膠似漆,如同熱戀中的情侶,車開走後一直到暑假過完,卻再沒有什麽聯係,到下半年,我們已然形同陌路。

大二整整一學年,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課時都在圖書館,三分之一在畫室,還有三分之一在教室裏。這一年,我十五科考試有五科亮了紅燈(所幸補考順利過關),卻通讀了大約六十本小說,並開始寫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並掛在校園網的文學板塊“湘江北去”上,不過大多反應寥寥。

大二暑假,夏躍進大發慈悲,給了我一筆“巨款”,讓我有了到處瞎逛的經濟基礎。那個夏天,我去了福建、山西、兩廣、江浙等七個省十多個城市,有過短暫豔遇和被宰被扒等遭遇,被曬得如同焦炭。

進入大三,我認識了顏亦冰。都說戀愛是人生最重要的課程,我不得不承認,顏亦冰是我的一個很好的老師,她教會了我很多。

跟劉菁的相處,讓我至今心懷愧疚和感恩,她讓我真正體味到愛的溫暖和甜蜜。說起來,她才是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友。可是,我們終究還是分道揚鑣……

我想了半天,在論壇裏寫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2006年9月的那個晚上,如果我早走或晚走幾分鍾,就不會有那一場錯誤的邂逅,也不會扯出那麽多的感情糾葛。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其實,我也是。說“我愛你”已經太遲了,不如說“抱歉”吧。可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是會選擇在那時那刻與你相遇——不會早一步,不會晚一步。

畢業論文是當兵之前就完成了初稿的,回來之後稍作改動便參加了答辯。大概是考官對當兵的懷有好感,我的答辯比預想中的要順利。結束後,易子夢請我們吃夜宵。在“墮落街”的永遠繁華的夜宵攤上,易子夢光著膀子,趿著人字拖,嘴裏叼著一根“紅河”,旁邊是我和歐陽俊,對麵是正襟危坐的林安邦和黏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吳曲。地上有七八個空的啤酒瓶子,桌上還有四瓶沒開的“青島純生”,數堆吃剩的龍蝦殼和一把烤串的竹簽。

易子夢撣掉煙灰,問道:“哎,你們知道‘豔照門’啵?”

安哥追問:“啥門?”

“豔照門!”易子夢一臉不屑,“就說你們幾個當兵當傻了吧?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啥事你們都不知道。”

“到底啥事啊?”歐陽俊的胃口被吊起來了。

“不是吧?豔照門你們都不知道?”吳曲放下一直拽著的安哥的胳膊,“林安邦,別裝清純了。我不介意你多看幾眼柏芝的胸。”

“啥意思,真不知道。”安哥顯得很無辜。

“你們在部隊連電視都不看的嗎?”

“看啊!”安哥滿臉疑惑地盯著吳曲,“可是,《新聞聯播》裏沒有這回事啊。”

“我操!”易子夢由衷感慨了一句。

“完了,”吳曲捧起安哥的臉,端詳一番,又甩掉,“當兵真當傻了。”

我們幾個麵麵相覷,似乎都不願意承認這一事實。可是,看我們的模樣神情,便一目了然:三個腦袋大約找不出一根兩厘米以上的頭發,即使在夜宵攤上也是正襟危坐——歐陽俊多少還好點,林安邦則是美女相伴也毫不放鬆,一副老僧入定坐懷不亂的架勢。最為關鍵的是,我們在夜宵攤上表現出來的不自在也不約而同,以至於消夜之後易子夢提議去唱K遭到了我們口徑一致的拒絕。

易子夢有些失落,嘟嘟囔囔,“看樣子你們真的是當兵當傻了。”

回到宿舍後,我們在五分鍾內洗漱完畢,於十點前準時上床。

黑暗中,我輾轉反側,安哥在我的腳那頭輕輕歎著氣。

“老實說,我有點懷念部隊了。”對麵的歐陽俊小聲地冒出了一句。

“嗬嗬,瞧你那點出息。”我譏諷道,“是誰在部隊裏成天嚷著‘肖申克的救贖’來著。”

歐陽俊沒有說話,倒是安哥開口了:“我也是。這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安哥,漂亮性感的女朋友你不陪著,在這兒黴了半年的**你怎麽可能睡得好。”

“滾。”安哥百年一遇地罵了一句髒話。

“你說在部隊吧,挺反感那些條條框框。可是一出來,就是各種看不慣、聽不慣、待不慣。你們是不知道,我現在進門都忍不住先敲門喊‘報告’。”

我們在黑暗中笑了。

“老實說我也是,”我必須坦承,現在我看不得別人亂丟垃圾、看不得別人留黃毛、看不得別人光膀子、看不得別人流裏流氣……

“拙子,”歐陽俊義憤填膺地問我,“你說我們好好的大學生活不過,非得被人管著被人虐著才舒服,我們是不是犯賤啊?”

我和安哥都笑著回答:“大概是吧。或許,的確是。”

第二天一早,六點十分。沒有鬧鈴,沒有號聲,我們準時起床。歐陽俊拖地打掃衛生,林安邦去操場跑步,我則把臨時蓋的一條毛巾被疊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看樣子你真的是當兵當傻了。”歐陽俊放下掃把認真地看了看我。

“彼此彼此吧。”

中午,歐陽俊被一群學生會的學弟學妹們拉出去吃飯,林安邦也跟吳曲出去約會了,我一個人躺在宿舍裏。五個月的部隊生活養成了我午休的習慣。兩點半左右,迷糊之中感覺有人在晃床。我罵了一句:“易子夢你大爺的,別**了。”沒有回音,床卻繼續晃著。我探頭往下看,房間是空的。這時外麵有人狂吼:“地震了!地震了!”我一下子驚醒了。翻身下床,趿著拖鞋就衝到了樓下。

操場上全是人。有光著膀子赤著腳隻穿著褲頭的,有抱著筆記本攥著錢包的,有裹著棉被頂著凳子的,有拿手機打電話的——這個時候,電話已經不通了。大約十分鍾後,歐陽俊和林安邦回來了。

“聽說震中在四川汶川。有八級。”

“怎麽辦?”我問他們。

安哥沒有絲毫猶豫:“走!趕緊回部隊。或許能趕上救災的隊伍。”

“問題是這個點已經沒有回去的車了啊。”

“我來想辦法。”歐陽俊這個時候顯得尤為沉著。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一台黑色“雅閣”就到了宿舍樓下。我們將行李裝好,跟幾個送行的同學擁抱告別。吳曲雙眼噙著淚,站在車窗外死死地盯著安哥。安哥衝著窗外揮了揮手,關上窗子,哽咽著催促道:“走吧。”

吳曲拍下窗子,流著眼淚決絕地說:“林安邦你放心,我會跟你在一起的。”

車發動了。

“林安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吳曲的哭腔漸行漸遠,隻有安哥在我旁邊悄悄地抹著眼淚。

歐陽俊坐在副駕駛上,情緒有些低沉。他嘟囔著,似乎自言自語:“這一走,不知幾年後才能再見了。”

我坐在駕駛座後麵,也陷入了離別的感傷。我們曾期盼著怎樣轟轟烈烈地離開這座美麗卻憂傷的校園,曾幻想著在畢業典禮上要如何慷慨陳詞指點江山,沒想到,一場地震,成就了我們幾個匆忙而意義不凡的告別儀式。我或許該做點什麽,為這個苦熬四年終將離別的校園,為這如雜貨間一般紊亂不堪的大學生活,為我這一段或喜或悲的心路曆程。

如果可以,我想再去食堂吃一碗滾燙的砂鍋粉,去教學樓聽一堂哪怕枯燥的思修課,去圖書館的九樓翻一本無人問津的小說,去畫室塗兩筆丙烯顏料,去嶽麓山看一遍夜色,去橘子洲賞一回焰火……

可是,這些看似平淡的生活,連同我迷彩服一般斑斕的青春,終將遠去。

抵達部隊的時候是晚上九點。

全旅上下都換上了迷彩服,打好了背囊。所有的軍車列成長隊,車廂上掛著紅底白字的標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和災區人民同呼吸共命運……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我回到連隊,齙牙他們已經把我的背囊收拾好了。大家穿著迷彩,圍坐在俱樂部的電視機前,幾乎所有的頻道都在滾動播報著關於地震的最新消息。死亡和失蹤的人數節節攀升,好像那些無關生命,而僅僅隻是一組組數據一般。

數以萬計的生命在那一天的下午兩點二十八分灰飛煙滅,還有許多在廢墟和黑暗之中因為饑餓、缺水、恐懼或者失血過多而死去。這些生命在五月十二日之前還那麽鮮活,他們或許快樂或許憂傷,或許幸福或許孤獨,或許糾結於一段感情,或許沉迷於某個遊戲,或許追逐在名利場上,或許放縱在紙醉金迷中……當災難降臨,這一切都變得輕薄、膚淺、不值一提。如果未來可以預知,他們將如何打發自己的餘生?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們將以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這個世界?

第二天,依舊是戰備狀態。所有人員全副武裝待在宿舍,等待著那一聲號令。電視裏,各軍區和各兵種先後投入抗震救災戰場。廢墟之上,迷彩斑斕,戰旗飄揚,參加抗震救災的部隊無疑是辛苦的甚至是危險的,可是在和平年代,有什麽能比這些更能讓軍人感到幸運和自豪呢?

我們生活在一個硝煙無處釋放、箭鏃任意生鏽的年代。在這個年代當兵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不用麵對戰爭這個巨大的絞肉機,不用觸碰那生離死別的痛苦;可是在這個年代當兵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們感受不到效命疆場的悲壯,我們體會不到馬革裹屍的豪情。當戰爭遠離我們的時候,除了時刻準備戰鬥,軍人存在的最大價值便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保衛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這也是一場戰爭—— 一場對抗大自然頑劣的戰爭。

我們群情激昂,齙牙讓我代表全班寫了一份請戰書,並鄭重其事地按上每個人的指印。“請戰書”交上去之後,指導員親自用毛筆在整開的紅紙上抄了一遍,並讓全連官兵簽了名,交到了機關。隨後,各單位紛紛仿效,請戰書貼滿所有能張貼的地方。

可是,上級首長並沒因為我們的請戰書而批準我們參加這次救災。盡管這次有將近十萬人的部隊投入了這場堪稱偉大的抗震救災任務,但是我們並沒有接到命令。大約一周之後,部隊解除戰備狀態,恢複了正常的訓練生活製度。

2008年8月,汶川大地震之後,中國發生另了一件大事: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裏。許多老兵晚上偷偷跑到俱樂部,用毛巾被把窗戶玻璃蓋起來,把電視開到靜音,看各項比賽的重播。對此,普洱和指導員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歐陽俊和林安邦來說,有兩件比奧運會更了不得的事,這兩件事,不僅把他們搞得元氣大傷,連我也焦頭爛額。其中之一就是吳曲決定,赴湘西支教,她選擇的學校正是部隊駐地的林口鎮中學—— 一所不到兩百師生的初中,就在“來一碗”的後麵。

安哥知道這個消息時,吳曲已經在那裏簽了兩年的合同。她帶著合同搭乘三輪摩托車風塵仆仆來到部隊門口,哨兵已經認出了她——某個列兵的未婚妻。

在大門口的會客室裏,安哥哆哆嗦嗦地看完了那份合同,我沒有參加這次會見,卻可想而知安哥當時的心情,如果把醋、芥末、蜂蜜還有油潑辣子混在一起,塞進某個人的嘴裏,那人的感覺應該和當時的安哥差不多。

“吳曲,我覺得你這個決定太——”

吳曲飛快地打斷他,“請叫我吳老師,謝謝!”

安哥一時語塞,就像因為網絡故障突然卡住的視頻一般。過了好久,網絡才重新暢通。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在這裏,我們……還是沒機會見麵。我們請假——特別難。”

“我知道,”吳曲說完,眼淚就飆了出來,“可是,我隻想離你近一點,我隻想離你近一點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安邦手忙腳亂,拚命地翻著衣兜找紙巾,卻不敢給她一個擁抱。

值班的哨兵很知趣地帶上門出去了。

林安邦這才輕輕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9月1號。吳曲的學校開學了,她負責兩個班級的英語,還有音樂。在這樣的村鎮學校,音體美這類“雜課”沒有專門的老師,隻好由這些年輕有特長的老師們代課。吳曲的課時特別多,但每個周末的下午,她都會拎一些水果零食和生活用品過來,在大門口的會客室跟安哥見上一麵。

吳曲雖然自稱“未婚妻”,但畢竟不能算家屬所以不能進大門;安哥因為是“新兵蛋子”,基本上不允許請假出去,所以他們相會的地點就隻能是傳達室。

部隊的傳達室,大概就類似於兩國邊境的自由貿易區,既可以會客,也可以中轉一些快遞、包裹甚至炒粉、火鍋之類的東西。特別是到了冬天,裏麵有人打電話給圍牆外麵的狗肉火鍋店訂上一個鍋子,半個小時之內,店裏的瘸腿“滿哥”便會把燉好的狗肉裝進小塑料桶裏,連同下火鍋的青菜粉條還有酒精爐子一起送到傳達室。三十六塊錢一斤的狗肉,爐子、桶子的押金三十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啥時候吃完了把爐子還了,再退還押金。

托吳曲和安哥的福,我還有機會嚐嚐部隊裏難得一見的水果,並且能通過吳曲的描述多少了解一些外麵的世界。可是歐陽俊就沒那麽好運氣了。

有一句比較粗俗的話: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在今天已經不那麽準確了,因為這年頭許多狗比人金貴,劉菁說她家的藏獒每天的夥食標準是一百塊,算起來都頂我們在這兒吃上一周了。但是用來形容歐陽俊這小子,又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

和謝蕊寒散夥之後,這小子不知怎麽地又跟他們通信連的女兵處上了。在一個月朗星稀的仲夏夜,歐陽俊和他的通信女兵相約在生產基地的蔬菜大棚裏。他們卿卿我我互訴衷腸,全然不顧蚊蟲叮咬和旁邊化糞池裏散發出來的各種味道。他們以為這個地方足夠隱蔽,卻不承想被夜巡的軍務科長和兩個糾察逮個正著。就像“文革”電影裏的鏡頭一樣,歐陽俊正把罪惡的黑手伸進女孩的短袖夏常服襯衣裏,這時一道白色光射來,正好打中了他們。兩人身手敏捷開始分頭逃竄,兩個糾察則窮追不舍,其中一個糾察大概是點子背到家了,一腳踏空滾進了化糞池,幸虧池子不深,否則當年我們旅就要有一個烈士誕生了。一時間軍務科長也顧不得抓人了,救人要緊,兩人齊心協力把那個滿身大糞的糾察扯上來,兩個要抓的人卻不見蹤影。軍務科長氣得差點吐血,第二天一早便開始了雷厲風行的偵破工作。

歐陽俊這小子雖然天資聰穎,但反偵察能力確實有待提升。當天上午,機關就把目標鎖定在他身上。一是因為全旅生產女兵的單位隻有通信營,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兵還沒“出口”,就基本返內銷了;二是因為菜地的泥巴被他慌慌張張帶回了宿舍;第三嘛,歐陽俊亂搞男女關係的苗頭早就被他們營長和教導員發現了。

一番威逼利誘,歐陽俊招了。不但招了還大包大攬地承認了是他主動找的女孩子,跟人家沒關係,請求組織對那個女兵從寬處理。

在軍務科長氣急敗壞的控訴下,機關對歐陽俊的處理意見很快下達:鑒於事件影響惡劣,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將歐陽俊調離通信營,分配至陣地管理營。

順便提一下,對女孩的處理意見是:撤銷班長職務,要求作出深刻的書麵檢查。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叫肖婷婷,就是上次全旅隊列考核中以清脆的口令和挺拔的形象震驚四座的隊列指揮,也是風子看上的姑娘。怪不得當時歐陽俊死活不肯告訴我那姑娘的名字,原來是這小子留著給自己了。

大家都說,說是分配,其實準確來說是“發配”,歐陽俊發配的地方離我們的營區大約有一百公裏,是距旅部最遠的一個單位。除了訓練和演習,平常隻有一個班駐紮在那裏。出於安全保密的需要,那地方在深山老林裏,方圓十裏都沒有人煙。

歐陽俊是在宣布處分意見的當天走的。這孫子坐在勇士吉普的後座上,瀟灑地衝我們揮揮手。司機大概看不慣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大腳轟了一把油,吉普車嗚咽著絕塵而去,留下我和林安邦在那裏喟然長歎。

“四個,剩兩個了。”林安邦苦笑著搖搖頭。

“媽的,到哪兒都管不住自己的雞巴。”我學著普洱罵了一句粗口。

林安邦深沉地歎了一口氣,愴然地走了。

連隊的生活如同領導的講話稿一般,每天都大同小異。起床,出操,整理內務,開飯,操課,中餐,午休,操課,晚餐,看新聞,點名,洗漱就寢……從早上六點二十分到晚上十點,什麽時間幹什麽事情,從來就是隻需你用耳朵無須用腦子去關注的問題,甚至連什麽時候穿什麽衣服,**鋪的是床單還是涼席都會有人替你考慮。你要做的隻有兩個字:“服從”。

我很感謝新兵連時齙牙班長教會我們的這些部隊基本的生存技能和遊戲規則,雖然學到這些東西讓我們吃了一些苦頭花了一些代價,但至少現在讓我們感覺到十分管用。

三排六班也還總體和諧。向北抽煙越來越凶,跑馬的次數倒好像不那麽頻繁了;“秀才”馮濤濤參加了6月份組織的軍校考試,結果名落孫山,一氣之下把那套複習資料全給燒了;“博哥”陳文博最近好像戀愛了,每天趴在一樓的磁卡電話上黏黏糊糊,被班副伍衛國唾罵為“騷情”;伍衛國還是老樣子,除了牙哥誰都看不慣,每天都是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樣,真不知他這樣會不會太累;牙哥作為班首長,訓練場上還有板有眼,一到了業餘時間就到處拉人下棋,水平臭得堪比豬頭的襪子,曾創造跟我下棋連輸十九局的紀錄,簡直可以跟中國足球媲美;賈東風左右逢源上躥下跳,很討連首長歡心,也引得老兵們一陣羨慕嫉妒恨。

值得一提的是,“八一”前後,機關為基層連隊聯通了政工網。這是部隊開發的政治工作網絡平台,功能類似於因特網,但在速度和效果上跟因特網不能同日而語。電腦接到班排以後,老兵們似乎不怎麽感冒,除開馮濤濤偶爾打開看看電影和連續劇之外,其他人連碰都不怎麽碰。

風子當仁不讓,占了班裏兩台電腦中的一台,率先玩起了DOTA,為二連的網絡遊戲掃盲做出了突出貢獻。在風子的感召下,向北和馮濤濤很快加入其中,每天一回到宿舍,便開始搶電腦占位子,班裏不夠便去其他班占,這樣一來,二連的其他幾個班也紛紛加入這個遊戲。一周之後,這個以改進政治工作模式、豐富官兵業餘文化生活為目的的網絡平台,借助一款名為“魔獸爭霸”的網遊完成了普及。不到半個月,二連在內部便順利完成了“DOTA五對五”的對戰模式。作為DOTA遊戲推廣普及的開山鼻祖和骨灰級玩家,風子贏得了堪比老兵的尊重。換句話說,在二連接近半數的遊戲玩家眼裏,沒有新兵蛋子賈東風,隻有骨灰級大師“風之子”(風子在遊戲中的名字)。

順便交代一下我的難兄難弟——因為割了包皮被從三排六班貶下炊事班的朱聰同誌。這小子在三排六班處處受排擠遭打壓,到了炊事班卻如魚得水。憑著一股對吃的熱忱,豬頭的廚藝如同得了洪七公真傳的郭靖一般功夫日漸精進。下炊事班大概一個月,豬頭便開始掌“鍬”——要做全營百十號人的飯菜,當然是用鍬。站在灶台上翻動鐵鍬是個體力活更是個技術活,豬頭利利索索地拿下了。不但拿下了,還幹得很漂亮。大概半年之後,豬頭拿到了三級廚師資格證。

老實說這些隔我們有些遙遠,作為豬頭的兄弟,我和風子更關心的是他給我們偷偷留下的是醃黃瓜、煮雞蛋還是炸饅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