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煤黑

10月底,校園裏掛出條幅:“攜筆從戎,報效祖國”“歡迎廣大應屆畢業生踴躍報名應征入伍”“常懷報國之誌為民為中華,堅持依法征兵強軍強國家”……征兵辦公室的地址和電話被貼在了每一棟男生宿舍樓的顯眼位置上。

我趕過去報名的時候林安邦和歐陽俊的名字已赫然在目,辦公室裏一個穿著製服,肩上扛著兩道杠、兩顆星的老兄熱情地接待了我,“還好你來得及時,就剩兩個名額了——今年報名的學生特別多。”

走出辦公室,我長籲一口氣,有種給大學生活做個了斷的悲壯感和豪邁感。10月底的陽光依舊燦爛,像金光閃閃的刀子一般明亮刺目,這些刀子紮在人身上讓人有些燥熱,讓人無端地想在哪個地方抓一把、撓一下。我坐在足球場看台上,高大的法國梧桐頂在頭上,篩下明晃晃的光斑,打在身上像給我披上一件迷彩的外衣,南風拂過,樹枝搖曳,光斑也隨之抖動,讓人感覺溫暖又有些眩暈。

“嘿,帥哥,幫忙傳下球!”一隻皮球滾到我腳下,我站起來拉開架勢一腳把球踢回場中。

“嘿,帥哥,幫忙把這個行李接一下,謝謝!”2004年的秋天,留著中分的歐陽俊闖進宿舍,麵容俊秀,笑聲清朗,“這是你的鋪吧?我就住你這頭了,多關照啊!”彼時的林安邦穿著素潔的的確良白襯衣和挺括的深色褲子,三節頭皮鞋油光發亮,能照見影子,他一進來就把一套《毛澤東選集》擺在書桌上,跟“毛選”一起的,還有一對花崗岩的鎮紙,上書“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易子夢腳上是一雙土黃色塑料拖鞋,上身一件緊巴巴的大紅色假冒品牌短袖,一個巨大的白色耐克鉤鉤起於左邊的**,止於右邊的**,像是專門告訴別人:這娃是“對”的。“兄弟,你好!我叫易、易子夢,以後多、多關照!”易子夢手裏拿著四塊錢一包的“紅旗渠”挨個敬煙,笑容寬闊得把眼睛的位置都擠沒了。

彼時的夏拙生怕別人不知道其學美術一般,成天背著畫板,拎著顏料箱,滿臉寫盡中華五千年滄桑。混熟之後歐陽俊告訴我,他一看見我便想起金庸筆下的俠客,帶著稱手的武器牛×閃閃地行走江湖——那時軍訓還沒結束,已經有兩個女生栽在他手裏。其中有一個還是我(當然不僅是我)的暗戀對象。

生命中有太多這樣沒頭沒尾的故事,它們就像在漫漫的生命旅途中開的一個個小差,其全部意義就在於讓你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多一些可以反芻的東西。三年時間委實讓我忘卻了許多,有一些當時印象深刻的片段在數年的時光裏終究像熱帶的水果,通通腐爛在某個角落。

晚上,易子夢請客喝酒。這廝的錢包比貞女的褲帶還緊,通常情況是隻進不出,一毛不拔,這次他主動請客,要不是福彩中大獎了,要不就是有事求我們。六點左右,我們幾乎同時到了,一上桌,易子夢就質問我有什麽事情瞞著哥兒幾個。

“老——老實交代!不然這頓飯就、就、就你請!”易子夢說得義憤填膺、義正詞嚴。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我笑道:“想讓我請客直說就是嘛!何必呢?這是……”

“我操!還不老實。”易子夢掏出手機,給他們倆看了看。安哥和歐陽俊看完手機上的內容後死死盯著我,看得我脊背發涼。

“怎麽了這是?”

“你也準備當兵了?”安哥和歐陽俊問得異口同聲。

“對啊,”我搶過手機,屏幕上是我的應征入伍報名表照片,人證物證俱在,“三個小時前報的名,正準備告訴你們的,沒想到這小子嘴巴更快一點。”

“為什麽呀?受刺激了?”

“你現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嗎?”

“煩了,膩了,行不?”我有些不耐煩,給他們滿上小杯的“邵陽大曲”,“喝酒!”

他們仨遲疑地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幹完。

喝完第一杯,易子夢說:“拙子的新聞播送完了,現在到我了。”

“你怎麽了?跟‘朋克’散夥了?”

“錯!”易子夢的“錯”說得豪氣幹雲,“我失業了!我把電腦城那傻逼老板給——給炒了!”

“什麽情況?”

“沒什麽情況,就他媽太累了!太不是人幹的活了!”易子夢舉起杯子抱怨道,他每天早上六點從學校宿舍起床,搭一個半小時公交(需要倒一趟車),七點半去電腦城開門打掃衛生到八點。上班後就不停地給人裝機、維修、殺毒、坐公交給人送貨上門,一直到下午六點下班,再坐兩趟車回來。

“月薪一千五,老子累死累活連房子都——都不敢租。”說話間,兩杯酒已經下肚,易子夢愈加憤慨,臉上紅得一塌糊塗,脖子上青筋暴起,“媽的!早餐連碗米粉都不敢吃,電話連個長途都不敢打,就連跟女朋友出去開房,還得挑個便宜的,真他媽憋屈!”

我拍拍易子夢的肩膀。

“上次給她做人流,因為沒錢不敢去大醫院,找了個小診所,結果弄得發炎了,好長時間沒利索。”又一杯酒下去,可能是喝急了,一下把他眼淚給嗆了出來。

“那事完了後,她就不怎麽理我了,一問她,你知道她說什麽嗎?”易子夢眼淚汪汪地環顧一周,從我們臉上挨個掃了一遍。

“她說,跟我談戀愛連尊嚴都沒有,她說跟我談戀愛連他媽的尊嚴都沒有!”把話說得這麽順溜對於易子夢來說十分難得,我們靜靜地看著他,聽他發泄,“尊嚴是什麽?!尊嚴不他娘的就是錢嗎?!這個社會沒錢你談什麽尊嚴?這個社會你沒錢談什麽戀愛?!”

“所以——那事之後,我們就散了。”話剛說完,又是一杯酒下肚,易子夢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和歐陽俊左右各一邊使勁拍著他的肩膀,安哥搶過他的酒杯,好不容易才讓他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易子夢再次站了起來,說:“下麵我宣布第二個消息——兄弟我也報名參軍了!”

“啊!”

“‘啊’什麽啊?!最後一個名額被我搶到了,排在拙子後麵,哈哈。”我們三個麵麵相覷。

“剛好啊!一起上學,一起當兵!”

“好!一起上學,一起當兵!”又是一杯酒下肚,這酒真辣!

“我可是聽說部隊裏不讓看黃片呢,你這……行嗎?”

“我去、去你大爺的!”易子夢的拳頭向我招呼過來。

“話說回來,”歐陽俊問道,“拙子,你這當兵又是為何啊?”

“我就說嘛——工作不錯,月薪幾大千,女朋友長得不錯性格又好,家裏還巨有錢!”

我笑著背起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標語,嘻嘻哈哈地把他們搪塞了過去。

“那,劉菁怎麽辦?”

“你不認為,她應該找一個更好的歸宿嗎?”

“夏拙,你這話真渾蛋。”聽我說完,安哥不動聲色地罵了我一句。

“我也這麽覺得。”歐陽俊附和道——連歐陽俊這樣的都說我渾蛋了。

老實說我自己也這麽覺得。

這個時候,短信鈴聲響起,我打開手機:“明天會降溫,要記得多穿點衣服,別感冒了啊。”

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頃刻之間洇濕了衣襟,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但終究還是發去了回複的短信:“分手吧。”

我關掉手機,幹掉了一大杯白酒。

第二天早上,劉菁跑來104宿舍(這時我已搬回來住),紅著眼睛質問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從我們家出來就感覺你變了,變得陌生和不近人情,這是為什麽?是因為我們家給你壓力了嗎?”

“是的!你應該有個更好的歸宿,你爸爸也應該選一個更好的女婿繼承他的事業。”

“可是我爸很喜歡你、很看重你啊!”

“可我對這些不能接受!”我撒起謊來真有一套,連自己都覺得像真話。

“夏拙,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別的女孩了?”

“是,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我幾乎聽見自己的心如同一塊塊脆弱的玻璃被我這句硬邦邦的話砸得粉碎。

劉菁像個木偶一般待在那裏,等她抬起頭,已是淚眼蒙矓:“她——對你好嗎?”

“挺好的。”

“那就好。”

她的淚水灑出眼眶,“滴答滴答”地砸在我心底。

我看著她的背影奪門而出,想張嘴叫她回來,卻發現自己已然失聲。

第二天,體檢。

“B4”的四名成員連同近二十個響應祖國號召準備精忠報國的“有誌青年”被剝得精光,圍成一圈站在學校門診部的會議室,二十多具男性**像後現代行為藝術一般陳列在會議圓桌的外圍,接受軍醫們的檢閱。

“尊嚴”二字,早連同衣服被剝個精光。

“像不像生豬屠宰廠?”我悄悄地問旁邊的歐陽俊。

“說什麽呢?!”一聲大喝從我們身後傳來,我旁邊一個可憐的正在遵照指示抱頭做蹲下起立的兄弟受了驚嚇,“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真是“兩股戰戰”。

“你,穿衣服,走人。”軍醫的語氣不容置喙。

房間裏噤若寒蟬,大家想看又不敢看地瞟著那哥們兒,穿上褲衩、秋衣秋褲、毛衣毛褲、外套、鞋子……看著他從原始生物進化成文明人,大家突然覺得有衣服穿,真好!

體檢過後,麵試,政審。11月中旬,“B4”成員分別領到蓋著大紅戳的入伍通知書和肥大的綠色冬訓服,並被通知11月25日在市人武部集合。在此之前,我辭掉了“尚榮國際”的那份工作。榮濤單獨請我吃了一頓飯,餐桌上我問榮濤是誰向他推薦的我。“我答應了人家不能說的,”榮濤笑著說,“人家說了,我要是告訴你,那個《中國偶像》的大單子就泡湯了。”

“顏亦冰?!”我無不驚詫地看著他。

“這可不是我告訴你的啊!”

“嗬嗬,知道。”我跟他碰了杯。榮濤歎了口氣,“老實說還真得感謝她,你小子一走可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啊!以後誰能頂得起來呢。”說著榮濤背起了那句“國有疑難可問誰”,我笑著說別咒我啊!前麵那句可是“君今不幸離人世”呢。

榮濤一再叮囑我在部隊好好幹:“以後要是想回來,有我榮濤一口吃的,就有老弟你一口吃的!”我跟他碰了碰杯表示了謝意。

11月22號,永康。

到家(嚴格來說是夏躍進的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推開鏽跡斑駁的大門,走進荒草萋萋的院子,看見夏敏正蹲在地上玩玻璃球。“夏敏!”我努力做出友善的表情衝著自己的妹妹喊道。

“哥哥。”夏敏遲疑地應著,她竟然能想起我——半年多沒見,夏敏高了,也瘦了,如同一顆小小的豆芽菜。

“媽媽呢?”

“媽媽去買米去了。”正說著聽見院門“吱呀”打開的聲音。我回過頭去,一個瘦小、佝僂的身體踉踉蹌蹌地闖進我的視野,一個二十公斤左右的米袋壓在她的肩膀上,她整個人便失衡一般向一側彎去,她的脖子因為被米袋壓著已經抬不起來,隻能低頭看著地蹣跚前行。恍惚間,我想起了當年她穿著鮮豔的運動服站在永康中學操場上帶操的場景,那時的葉馨,如同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一般朝氣蓬勃,而現在……

我跑過去卸下她的米袋,扛在自己肩上,這時她才直起腰來,喘著粗氣看著我,“夏、夏拙,你怎麽回來了?”

我盯著她:她的頭發顯得枯黃又毛糙,有幾根因為汗水而淩亂地黏在額頭上,眉毛糾結在一起,下麵是兩個鬆鬆垮垮的眼袋;眼中全然沒有當年的神采,像有一籠霧氣罩在她的瞳孔之外,使這雙眼睛看上去呆滯又充滿無望感;她的眼角有尚未清理幹淨的眼垢,魚尾紋深深地向太陽穴延伸;那張曾經白皙如羊脂的臉龐早已褪盡在漫長的時光和苦難的生活之中,如今讓我看到的隻是一張布滿黃褐斑的、不修邊幅的臉。

我怔在那裏,不知該說點啥。

“快進屋坐吧。”葉馨似乎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脫下厚重的棉衣——看得出這是一件質地和款式都不錯的棉衣,隻是現在已被磨破了袖口,背上也留下剛才米袋壓過的灰白痕跡。

我回過神來,進屋卸下米袋。“我馬上要去當兵了,回來看看你們,”我看著讓我無比陌生的葉馨,“可能這兩年都不能回來看你們了。”

“真的啊!你爸一定要高興死!”葉馨的眼神終於有了一點神采,“對了,你去看了他嗎?”

“還沒有,等下就過去。”我掏出在榮濤那裏掙的一萬塊錢交給葉馨,“以後不要那麽辛苦,多保重身體,帶好妹妹。”幾番推辭之後葉馨收下了錢,我轉身的時候葉馨哭了,那眼淚裏蘊含著什麽?感動?內疚?或許還有無人關心、獨自打拚的苦難……我快步離開了院子,直奔白泥湖監獄。

夏躍進在玻璃幕牆後麵,看上去倒是紅光滿麵。

“你胖了。”我告訴他。

他笑了笑,“定量吃飯、按點睡覺、每天勞動,又沒什麽要操心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為他描述的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

“我去家裏看了看——挺好的,夏敏也長高了,很漂亮很可愛。”

“嗯,要是有空,經常回去看看吧,你葉阿姨一個人在家挺不容易的。”夏躍進低下了頭,那神態像個一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那恐怕沒機會了。”

夏躍進抬起頭。一臉愕然。

“我準備當兵了,這個月25號走。”

“真的?!”夏躍進從椅子上跳起來,似乎蘊含著驚人的爆發力,把看守他的獄警嚇了一跳,不但如此,玻璃外麵的我也給嚇了一跳。

獄警跑過來,拿著警棍抵著他的脖子不由分說地把他拖回去。

我傻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夏躍進被獄警架著,梗著脖子向我張望,嘴裏大聲喊著什麽。隔著厚厚的玻璃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從他那興奮得難以自製的表情中我知道,他那是鼓勵,是讚許,是久違的開心和感動。

這次見麵到此為止,唯願裏麵的人能對他好點。

24號晚,“B4”組織了一次“末日狂歡”,我們在湘城最大的“鑽石錢櫃”KTV,點了最豪華的中包,叫了數十支啤酒,買了堆積如山的零食小吃。我們決定花光身上最後一個子兒,再開始在部隊的涅槃、新生。

特邀嘉賓還有吳曲和謝蕊寒,她們對我當兵的事大感意外,謝蕊寒第一個問題便是:“劉菁知道嗎?”我千叮嚀萬交代,總算讓她答應不告訴劉菁。吳曲一開始還好好的,溫柔如水,除了一首接一首的綿綿情歌就是死盯著安哥看,那眼神,是塊鐵都該給她盯化了。到了後來幾瓶酒下肚她就不行了,又是哭又是鬧,眼淚汪汪的,看著讓人肝腸寸斷,沒辦法安哥隻能先送她回去了。沒過多久,謝蕊寒跟歐陽俊走了,看來歐陽俊是準備把他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場盛宴留給謝蕊寒了——可以斷定,他們的感情比我們想象的要深。

包廂裏隻剩下我和易子夢,我們相顧無言,啞然失笑,如同兩條被暴雨淋過的野狗。

“唱不唱?”

“唱!”

易子夢唱起了他的主打——《那一夜》。“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你……”易子夢唱得聲嘶力竭,給人感覺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像掉進了荒原上的枯井中,隻能絕望地求救。

門推開,包房外麵嘈雜的聲音傳進來,易子夢停止了他的歌唱,我們把視線轉向門口。

是顏亦冰。

易子夢走了,切換成靜音模式的包廂裏寂靜無聲,隻有背投上放著爛俗的MV,顏亦冰什麽都沒有說,靜靜地走向點歌台。她點了《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他們都老了嗎

他們在哪裏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

我的眼中開始騰起霧水,恍惚間又回到了第一次我們一起在KTV時的場景,彼時的顏亦冰看上去高貴端莊,如同米洛斯的阿芙羅狄德。隻因這首《那些花兒》,便讓我不顧一切,似乎為了她可以跟誰拚了……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

唱到“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時顏亦冰已泣不成聲,透過包廂中昏暗的玻璃牆飾,我看見自己也是淚流兩行。我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別煽情了。

顏亦冰轉過身來狠狠地箍住我,久違的吻如雨點一般密集地砸來。她的淚水冰涼鹹澀,灌進我的嘴中,如同一杯醞釀多年的苦酒,隻消一口,這酒就讓我醉了,醉得徹底失去了理智,我撕扯她的衣服,扒下她的褲子,以前所未有的野蠻方式闖進她的身體。

“啊!”因為痛楚顏亦冰叫了出來。我停住了,稍微冷靜下來。

“不要停。”顏亦冰躺在KTV的沙發上,頭枕著沙發的扶手,雙手扶著我,眼神中帶著祈求。

在循環播放的《那些花兒》的伴奏中,兩具失散已久的身體又一次融在一起。

結束之後,我趴在她身上,端詳著她。

我原本以為她在我的腦海中已經變得陌生,可是她的眉眼、她的高鼻梁、她帶著棱角的嘴唇、她細細的脖頸和精致的鬢角,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真實。

“在想什麽?”我問道。

“第一次跟你在一起,也是在沙發上。”顏亦冰看著我,輕聲地笑著。

“是,那時是在畫室,”我轉過頭來,仰望著天花板上的燈影,“命運就像一個閉合的圓,總以某種相同的方式開始和結束。”

顏亦冰的眼中再次漾出淚水。我再次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也知道我當兵,對嗎?”

顏亦冰沒有回答,反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麽當兵?”

“保家衛國,獻身國防。”

“我不是麵試官!”

“那你還是別問了。”

“為什麽?”

“你的劉總沒跟你說起過嗎?”說話間我已推開她,起身穿好衣服。

顏亦冰怔怔地看著我。

“你的劉總沒有告訴你他有個女兒跟我們一般大,還剛好跟我們是同學?”我鄙夷地看著她,剛才的似水柔情早已煙消雲散。

“你是說——劉菁?”“劉菁”二字已卡在顏亦冰的喉嚨中出不來。

“是的,劉菁。你的同學的老爸是你現在的男朋友!還差點他媽的成了你前男友的嶽父。顏亦冰,你不覺得命運是個天才的導演?”話有點拗口,但我還是利利索索說完,在她發呆的空當,我穿好最後一件外套摔門出去了。

湘城的11月已經到了初冬,淩晨的北風刮在臉上,像鋒利的冰刃一般,似乎隨時準備割下人的耳朵。我戰戰兢兢地前行,頂著呼嘯的夜風艱難向前,舉步維艱。

顏亦冰追了出來,她攔著我,讓我聽她把話講完:“十分鍾——算我求你,好嗎?”這話從她口裏說出來真讓我意外,高傲得如同黑天鵝一般的顏亦冰也會求人?

因為天冷幾乎所有的門店都已經打烊。我們隻能找一個背風的地方坐著,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快點說吧,十分鍾。我聽完你的解釋,明天我就是一個大頭兵了。”

顏亦冰沒有說話,隻是從胸口的衣兜裏摸出一張照片,放進我手裏。

照片還帶著她的體溫,但頃刻之間便涼透了。

“這老太太是誰?你奶奶?”我無不疑惑地等著她的下文。

“我媽。”

我再次端起照片借著昏暗的路燈光細細看了看,照片中的人滿頭白發,瘦骨嶙峋,臉上如黃土高原的地貌一般千溝萬壑,被褶子分割得支離破碎。我調動腦中所有的美術細胞,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照片中的老太太跟眼前漂亮高貴的顏亦冰畫上母女關係。

“養母?奶娘?”

“親媽!”顏亦冰的聲音在寒風中同樣凜冽。

“她看上去身體不好……”我開始冷靜下來,字斟句酌。

“無所謂,已經死了。”她慘淡地笑了笑。

“什麽時候的事?”

“上個月,12號。”顏亦冰看著遠方,眼睛裏充盈著淚水,在路燈下熠熠閃光。

“真的對不起。她是因病嗎?”我突然想起過年時顏亦冰在家裏許久沒跟我聯係的理由,想起開學後她在酒吧裏“炒更”的辛苦,想起今年以來她那鬱積不散的愁容。

“尿毒症。”顏亦冰告訴我,那種病幾乎是絕症,除非換腎。

去年得的病,寒假才查出來是尿毒症,堅持了半年,快撐不下去了。醫生說必須換腎,顏亦冰做了體檢,看自己的腎跟她母親的是否匹配,如果可以,就分給母親一個腎——結果是不行。然後就得到處找腎源。而那個開支,至少是四十萬。

“知道我那時為什麽那麽辛苦了吧?知道我為什麽那麽需要錢了吧?”顏亦冰笑看著我,看得我無地自容。

之所以選擇報名《中國偶像》,是因為裏麵巨額的獎金**,踏進那個圈子才知道,裏麵存在著太多黑幕,總有一雙雙手,在時刻推著你往東往西。

要想進入賽區決賽,首先得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因為票數決定去留,而選票說白了就是人民幣。

“賽區晉級賽的時候,有一個人來找我,說他們老板可以幫我順利晉級。前提是跟他們老板‘交朋友’,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但還是答應下來了。因為當時我媽需要靠透析維持生命,每個月的開支就是兩萬元。在那之前,我已經頂不住了,開始到處借錢——包括高利貸。”顏亦冰的淚水滾落下來,“我不是還找你借過一萬嗎?你知道嗎?我最不願意的就是找你借錢。”

“為什麽?”

“夏拙,你是我唯一真心相對的男人,我希望我們的關係隻是最單純的愛情,而沒有任何雜質,你明白嗎?”

我的心一陣陣絞痛。

“我答應之後,很快便拿到一筆錢,並且順利進入總決賽,加上後來的獎金,四十萬也湊齊了,可是……”顏亦冰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輕輕地轉過身,把她摟在懷裏,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一隻可憐的被人遺棄的小貓,“始終沒有合適的腎源。我典當了自己的身體也沒能換回母親的生命。”

盡管知道千不該萬不該,我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父親呢?”

“父親?父親……”顏亦冰神情木然,口中不斷地重複著“父親”這兩個字,許久才喃喃道,“我沒見過我父親……”

……

在去部隊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顏亦冰蜷縮在湘城11月子夜的寒風中,我聽她講述從未示人的如同《霧都孤兒》一般悲涼憂傷的童年故事。

聽過故事,一切都得以釋然,一切都獲得諒解。也好,在離開湘城之前,總需要一個了斷——幹脆的、徹底的了斷。

“夏拙,如果說大學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話,隻有你,和我們一起走過的那段時光。”分手的時候顏亦冰這樣說道,末了她又補充道,“劉菁是個好女孩,我對不起她,但那混亂的一切早已在我母親去世後結束。無論如何,她沒有錯,不能成為你放棄的理由。”

我苦笑一聲,眼淚流了出來,順著脖頸灌進胸膛,涼透了自己的心。

2007年11月25日上午十時許,二十二歲的大四學生夏拙剃著光頭戴著紅花穿著肥碩的軍綠色作訓服,在威風的鑼鼓聲中爬上部隊接兵的東風大卡車的時候,人武部的操場上人頭攢動,到處是哭哭啼啼的家長和傻不拉嘰的新兵。孫老師沒有送他,夏躍進沒有送他,湘城大學的老師同學沒有送他,劉菁也沒有送他——劉菁應該還蒙在鼓裏。就這樣吧!

軍車“咣當咣當”地往前開了,還夾雜著接兵幹部的嗬斥和家長們的哭聲,像極了杜甫《兵車行》中描述的情境。謝蕊寒和吳曲拉著手站在人武部的操場上,開始還緊跟著車隊奔跑,直到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才停了下來。吳曲的一聲“林安邦,你回來”撕心裂肺,劃破長空。這一聲淒厲的呼喚蓋過了所有的嘈雜,湮沒了所有的糾葛,牽絆了許多綠色軍裝包裹著的遊子心。

吳曲和謝蕊寒兩人在操場上相擁而泣的身影越來越小,讓人看了不勝心酸。

歐陽俊背對著安哥坐在四處透風的車板上,兩人把帽簷壓得一樣低。在這一刻,安哥是否為他的這個偉大的夢想而感覺到後悔,歐陽俊是否為他的這個不得已的選擇感覺到悲傷,我不得而知。我隻是看到了一直代言“硬漢”形象的安哥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在“吧嗒吧嗒”滴著水,我隻是看見一向以“情場老手”自居的歐陽俊鼻子一張一翕的,鼻涕流在了那風度翩翩的嘴上,他擦都懶得擦!

此時此刻,劉菁在做什麽?

我是不是應該慶幸沒有告訴她這個消息,才不至於經曆如此生離死別的場景?

想起劉菁,我的心中隱隱作痛——不是那種針刺一般尖銳的痛,而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強摁在水中感覺發悶到幾近窒息的痛。

回想起來,從那個10月的深夜邂逅那天起,我給她帶去的全是傷害和折磨。歐陽俊說過顏亦冰是上帝發給我來體味世間痛苦、感受人生坎坷的,我想,我才是上帝給劉菁的懲罰和磨難。

劉菁,我終於撤離了你的視野,唯此你才能獲得幸福。

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