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鎮北侯府門前,較之前更冷清了。

太後那一番表態實則便是保了賀遙,非但保了,還保得那樣大張旗鼓,理直氣壯,彰顯賀氏一族的滔天權勢,亦是逼著朝臣站位。

曾經的王族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賀氏的崛起。

百裏鴻煊需得應付朝堂的爾虞我詐,百裏鴻爍則在邊境寒苦之地曆練,舉步維艱。

‘咻——’利箭破空,穩穩釘在了對麵的靶子紅心上,場上頓時傳來侍女的歡呼,但也改不了百裏鴻熠低落的情緒。

大哥的事她插不上手,也不讓她插手,鴻爍那裏更是遠了,現在她反而成了最沒用的那個,頗是令人不爽。

“去,把靶子放遠點。”也就隻有這點愛好來發泄發泄了。

侍女搬著靶子就快到假山岩石那,得了主子示意才擺正了回來。

這都已經超出十數丈遠了,瞧著都怪可怕的。

百裏鴻熠的弓是用上好的水曲梨木做弓身,以魚鰾膠將鹿筋粘合於之上,弓比她還重,然射程更遠,威力更足,也是百裏鴻熠最喜歡的一把。

射箭需得屏息靜氣。

她搭箭拉弓瞄準了靶心,卻在射出去的那刻看到了晉陽的身影,離弦之箭蓄滿強力攻勢猛地朝她而去。

“大嫂小心!”百裏鴻熠瞳孔驟縮,猛地去截那支箭,卻已是來不及。

在侍女的驚呼聲中,百裏鴻熠就看著晉陽動了下身子,那支弓箭堪堪擦著她的肩袖飛了出去,穩當的落在靶心上。

這般有驚無險的運氣令晉陽後知後覺地呆立在原地,百裏鴻熠忙上前扳著她的肩膀左右查看,“可傷著了,讓我看看。”

晉陽愣愣回神,麵色也少許蒼白,顯然被嚇得不輕,卻仍是寬慰鴻熠,“沒傷著,是我不好,一時沒瞧見。”

“對不住啊,嚇著你了。”百裏鴻熠饒是愧疚,同時也生出幾分慶幸。

晉陽卻是滿眼羨慕地望著旁邊的靶心誇讚,“不礙的,妹妹這身手當真是了得。”

“這幾日大哥不讓出門,實在閑得慌。”

“鴻熠是想,冬天在雪地裏打獵吧?要是再製一對雪撬,就更過癮了。”

百裏鴻熠聞言有幾分意外,“大嫂也打獵嗎?”實在是有些難以和眼前這幅柔弱的模樣聯想到一起。

“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比得了妹妹巾幗之勇,不過,遼東部的冬天極美,白雪皚皚,看家人滑雪打獵也甚是有趣。”晉陽笑說道。

“大嫂也是出身將門,你爹娘為何不教你騎馬打獵?”

“我的爹娘已經過世許久了。”

百裏鴻熠意識到說錯話,麵露歉意。

晉陽反倒是不在意,“按照遼東的說法,故去的親人會在天上守護我們,隻是我們平時感覺不到罷了。”

“不說這個了,快到年下了,按例應該給大家裁製新衣的,鴻熠,左右無事,陪我一起去挑選過冬衣料吧,晉陽進府第一年,對大家的喜好也摸不準,全府上下,隻妹妹一人能幫我了。”

鴻熠原想推辭,可一對上晉陽無聲央求的眼神,最終沒能忍心拒絕。

侯府的前廳裏,鋪子的老板帶來各式布匹和皮草,看那陣仗,像是把全鄴城最好的都搬到了此處。

晉陽仔細挑選著料子,被拖來一塊挑選的百裏鴻熠則百般無聊,看著那些個花裏胡哨的東西,實在不明白為何會有女人願意花那麽多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這幅至雲錦花紋精致、顏色絢麗,這是蜀地的織法吧。”

老板湊著道,“夫人真是慧眼,此匹蜀錦,是小的專門在蜀地雇人耗時半載織就而成,整個鄴城絕無僅有!”

“鴻熠,你看,這匹織雲錦,給你大哥做件冬衣,再襯上這匹雪貂尾,可好?”

“大哥說織雲錦花紋好看,卻不耐磨。”

“哦……那這匹呢?這匹是緯錦,色彩豐富又厚實,你看可好?”

“這個啊,鴻爍會喜歡吧。”

“那就給三弟做這一套,嗯,環帶呢,你看是用檀色好,還是黛色好?”

“啊?還有環帶啊,都好。”怎麽那麽麻煩!

“那,就檀色吧,對了鴻熠,你看給三弟再製一件大氅如何?櫟城苦寒,隻怕這個冬天三弟要受苦了,我看玄色和竹青都不錯,你覺得呢?”

百裏鴻熠被繞的頭暈,怕了道,“我看鴻爍穿著都好看,你自己拿主意吧。”

晉陽突然停下,看向她哧哧笑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聽你誇人好看。”

“我……我是說,都差不多,我不懂這些。”百裏鴻熠莫名覺得臉有些燒,隻是不由得想到說的那人,她還真沒見過他有穿的不好看的時候,大抵還是那張臉的緣故。

晉陽呐呐,“鴻熠不懂挑選衣料?”

百裏鴻熠有些奇怪她這反應,“做衣服這些事,從來都是何叔操持的。”自然就無需她去花心思。

晉陽看著她,半晌有些失落道,“你還真是個特別的姑娘。”

她還以為姑娘家都會喜歡,才想著和鴻熠拉近點距離,不成想又落空。

“這匹緯錦,雪貂尾,還有那邊的,都留下,其他的拿回去吧,回頭讓和管家跟你結賬。”

老板謝過後退下,隻餘下晉陽有些無措,“是我沒有思慮周詳,不知道鴻熠你不喜歡做這些瑣事,還硬拉你來陪我選衣料。”

“沒有,能陪大嫂看看新鮮玩意兒也挺好的。”百裏鴻熠一看她那樣就沒了脾氣,連帶話語都不由柔和了兩分。

晉陽一怔,有些高興,“那要不我們換一家接著選?”

百裏鴻熠一聽這事還有後續,架不住神情一垮,扔一句‘大嫂辛苦,我肚子疼回房休息’便落荒而逃。

在她身後,晉陽杵在廳裏看著她的背影,忽而搖頭失笑,神情已然和方才的孱弱嬌柔有很大不同。

百裏鴻熠可真是怕了那樣嬌滴滴的人了,也不知是怕磕著碰著大哥那不好交代還是別的,總之,她不想和她多待在一個空間裏,和晉陽一塊,她總容易想到自慚形穢那四個字,原本兒郎英朗也沒覺得什麽不好,可相比之下,到底覺出了一絲不好來。

正巧路過書房,瞥見了坐著翻看文書的百裏鴻煊,突然停了下來。

裏麵的人隨之感應抬首。

隔著一扇窗子,對上了目光,百裏鴻熠眼光直直的,在那一刹那竟然懷疑大哥娶晉陽是回來克自己的。

“想進來就進來,我什麽時候拘著你了?”

百裏鴻熠進了書房,坐在了習慣坐的那位置上,伸手一撈,就撈到了一塊雲片糕:“不讓出門還不叫拘著?不過我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不怪你。”

說得饒是大方。

“有些事一旦開始,便不能停止,賀遙經彈劾一事後,非降反升,還掌握了鄴城的經濟大權,賀氏近日因此更加招搖,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壞事。”

“大哥又有新計策了?”鴻熠問。

“多行不義必自斃,河內太守周景行是賀氏的一隻利爪,近年來大肆侵吞良田,致使流民失所,侵地,乃是大罪。”

“大哥要以侵地案入手,先剪去賀氏爪牙?所以在侵地案塵埃落定之前,侯府中人都要謹言慎行,低調行事?難怪,連大哥都稱病不上朝、不出門了。那我還是能不出就不出了吧。”想想當初還是自己說的共進退呢,沒道理自己先壞了承諾。

百裏鴻煊搖頭笑了笑:“說到底還是不情不願,說吧,找我到底何事?”

“也沒什麽,我是想問你鴻爍過年能否回來?”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怎麽?你想他了?”百裏鴻煊眼眸微垂,捏著文書的手卻無端緊了緊,擱在了桌案上。

百裏鴻熠一愣,隨即歎氣,“鴻爍不在,整個府裏怪冷清的,有些不大習慣,對了,近日他有沒有給你寫信?”

“自然是有的。”

“他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有沒有提到我?”

“我們說的都是政事。”

百裏鴻熠垂眸掩住失落,“哦”了一聲。

百裏鴻煊故作看不到,且是問她道,“你在家裏都忙了什麽?”

“你那新媳婦兒非拉著我去選布料。”

“布料?”百裏鴻煊調侃道,“那你都選了什麽?”

“我能選什麽?你知道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不會可以學。”

“你就饒了我吧,這哪是我學得會的,有她不就行了?”

“公主也是一番好意,布料新衣總有一天你都是要懂的——”

百裏鴻熠連忙打斷他,“行了行了,你快別跟我嘮叨,我現在一聽到布料衣服什麽色兒的就頭大。”

這兩口子都讓人受不了!百裏鴻熠頭也不回地跑了。

百裏鴻煊凝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臉寵溺,轉而落在案幾的書信上,‘狼族兵變’幾個字赫然映入眼眸。

倒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快。

此時,夜深人靜。

明夜楓端坐帳內,閉目凝神。醜奴進來稟道,“將軍,阿納壞親兵已全部剿殺,可惜,可汗還是饒了王子一命。”

明夜楓睜開眼的刹那,精光從他眼底一閃而逝,“人一老,就會變得心慈手軟。”

“那我們……”

“靜觀其變。”

醜奴領命正欲告退,卻被他喚住,“我讓你查探的事如何?”

“回稟將軍,此事有些蹊蹺。”

“說。”

“十二年前,百裏鴻熠被百裏昊源帶回鄴城之時就有傳言,稱他並非王妃所出。”

“他是庶出?”

“當時有人說他是平原王在櫟城的私生子,也有人說是王妃母家的親戚。至於他是誰,從何而來,沒有人知道,隻知道是百裏昊源從櫟城戍邊回來,便宣稱百裏家多了一個孩子,此事在十二年前在鄴城中傳得沸沸揚揚。隻不過,後來百裏昊源與王妃相繼死去,百裏家三兄弟又一向親厚,大家才不再議論了。”

明夜楓擺手示意醜奴退下,陷入了沉思。

櫟城戍邊……

回憶裏,戍邊外的荒漠從灰暗到鮮明,一名著狼族布衣的婦人走走停停,身後不遠一名少年亦步亦趨跟隨者,黃沙漫無邊際,行走困頓。

婦人突然停下,“走,不要跟任何人說起我,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見過我,快走!”

眼看著少年冥頑不靈的跟著,她最終伸手狠狠推開了他,朝他聲嘶力竭地吼,“走!以後也不要見!”

少年被推開數步,一回身,那張流淚的臉,赫然是明夜楓年少時的模樣。

帳子裏的男人扼住回憶畫麵,整個人投身於更深的暗影中,遮去了和少年一樣的悲色。

男人嘴唇嚅動,良久,吐了‘阿黎’二字,神色緬懷而眷戀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