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旭日高升，驅散連日來的陰霾。
明夜楓偕同巴音走出帳子，女子烏黑的長發挽成婚後的小婦人髻，姿色更見嬌媚。
然而還沒走出兩步，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聽聞白澤部有千陵泊，湖水浩瀚無際，山光景致醉人，如今看來，這千陵泊也是頗為養人，這位是將軍的第幾位妻子？”馬背上居高臨下睥睨二人的年輕男子正是狼族國相希力度長子，隻是較於他父親偏粗獷的長相，這位就顯得陰柔多了。
明夜楓雖站在下方仰視，卻沒有絲毫落於下風的趨勢，“怎麽，千統將軍不率部將晨練，卻有閑情關心明夜楓帳帷之事？”
“帳帷之事與家國大事，在高逸看來沒什麽不同。”高逸看向明夜楓身側的女子，容貌出色，卻隱藏著桀驁，被打量的同時也正打量著他，忽而一笑，“萬騎將軍不是既獲賢妻，又得良臣了嗎？”
“千統將軍莫不是搞錯了，良臣，也是可汗的良臣。”
高逸莞爾，“萬騎將軍的手段，確非一般人能企及，不僅能降服一個部落，更是每次都能抱得美人歸，隻是不知萬騎將軍最中意哪位？又或是誰對將軍更重要一些？”
“我不是也應該恭喜千統將軍，又多一位母親？”
高逸的臉色不可自製地微微一變，想到了那名阿納壞的小姨子，僅十四歲的小姑娘，然而卻成為他第八位繼母。
明夜楓笑而不語。
如同博弈，總知道對方弱點亦或是在意的，才有博弈的看頭。
高逸便是此中好手，神情一斂，噙了笑道，“真是可惜啊，倘若我是個女兒身，說不定會被父親嫁給萬騎將軍，不過現在我阿爹對阿納壞更感興趣一些。”
“高逸將軍尖牙利齒，我應該慶幸你不是女兒身才對，否則真讓你嫁了我，我帳裏怕是就不得安寧了。”
“若真有一日能去將軍帳中鬧個不得安寧，倒也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在下不打擾將軍，告辭。”
巴音看著高逸離開，卻是記著他那句中意之說，高傲揚眉，“我白澤，絕對不會讓將軍失望的。”她有絕對自信成為明夜楓最重要的女人！
明夜楓笑笑，仿佛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又仿佛如他所言置身事外的淡然。
兩人一同進了可汗的帳子，向可汗見禮。
“白澤巴音？你長得很像你哥哥。”可汗笑眯眯地掃視過兩人相扣的十指，不忘挾趣揶揄地看了一眼明夜楓。
“我與哥哥是雙生兒，不僅長得像，也心意相通。”巴音落落大方，明亮雙眸中對可汗有敬，卻沒有畏。
“從白澤部到疏敕，可還習慣？”
“萬騎將軍是我夫君，萬騎將軍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疏敕是萬騎將軍的故土，巴音自然是不僅習慣，而且喜歡。”
可汗的笑意更甚，“明夜楓，你這回可娶了個厲害姑娘。”
明夜楓噙著淡淡笑意，“我會好好管教她的。”
“我們白澤的女子，隻要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義無反顧，萬騎將軍，巴音也想知道，你會如何管教我？”巴音偏頭，就那樣直勾勾地看著他，帶著幾分桀驁野性。
可汗看著明夜楓似吃癟的模樣，這才放聲笑了出來，“明夜楓，你這個媳婦可是有趣得緊呐。”
巴音聞言若得了誇獎，驕矜地向明夜楓揚了下下巴，惹得可汗又笑聲不止。
半晌後，巴音才想起來摸出了身上的羊皮信，呈了上去，“可汗，巴音來疏敕之前，白澤部薩滿伊久磨特地囑咐，將此信親手呈交可汗。”
可汗一聽伊久磨的名字，渾濁的眼裏透出一抹精光，待看完信後更是大喜：“太好了！伊久磨薩滿決定參加今年的祖神祭。”
巴音看了一眼明夜楓，“如今，薩滿應該快要抵達疏敕了。”
明夜楓接收了她的訊息，向可汗致以崇高敬意，“恭喜可汗！今年的祖神祭有了祖神親選的伊久磨薩滿參加，我們疏敕的鴻運、可汗的威嚴，定會如天火一般燃燒過整個草原！”
可汗滄桑的臉上染上激動潮紅，“傳令下去，今年的主祭，就由伊久磨薩滿擔任，疏敕所有的薩滿，都要聽憑伊久磨薩滿的差遣！”
“遵命。”
“巴音，你們白澤部對本汗的忠誠，本汗已經感受到了，希望你哥哥，還有伊久磨薩滿，能夠跟疏敕保持坦誠和互利，隻要你們懂得如何選擇，本汗是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巴音替族人謝謝可汗。”
伊久磨即將到來的訊息傳遍了疏敕，成為當下最隆重的盛事。
抵達正日。
疏敕吹響號角，旌旗獵獵，可汗率領狼族眾人以最崇高的禮儀，站在高處等待著。
遠方，一匹黑馬拉著馬車奔馳而來，無人駕乘，也無人護隨，黑色的帷幔輕揚，露出裏麵麵色蒼白卻風姿綽約的伊久磨。
疏敕眾人目睹這一幕，紛紛稱奇。
“聽說伊久磨薩滿本就是祖神親選薩滿中的最強者，有呼風喚雨、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呀。”
“一年一度的祖神祭能請來薩滿，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今年適逢祖神千年誕辰，可汗說不準會趁此機會，向祖神祝禱下一任可汗人選。”
“阿納壞是可汗唯一的兒子，草原之王非王子莫屬。”
“那可未必，狼族需要的是一位聖明且能力卓絕的狼王，以可汗對萬騎將軍的厚愛……”
阿納壞同希力度站在一道，聽著底下細細索索的議論聲，暗暗捏緊了拳頭，眼看著自己的親衛混入人群中，將發聲的那些悄無聲息地拖了下去。
而可汗的注意力全部在到來的薩滿身上，並沒有發現人群中的異動。
“祖神親選的薩滿，本汗終於可以一睹真容，那馬兒好似與人心靈相通一般，竟無需駕馭，真是奇哉、奇哉！”
站在另一側看台的巴音，看向身側的明夜楓，男人如雕刻般的深邃五官映入了眼底，同時浮起一絲淺淺笑意。
這是她巴音選中的男人，必然是不同凡響的。
“薩滿托萬騎將軍的福才得以回歸白澤，我們白澤人知恩圖報，薩滿將和白澤部一起送給將軍一份大禮。”巴音在他身側咬耳說道。
明夜楓自伊久磨這番出場中回過了神，側眸向她，“祖神親定的薩滿，心係天下，一點小小恩惠，豈能讓他聽命於人。”
“那將軍就等著好消息吧，巴音立誓要做將軍心中最特別的人，一定不會讓將軍失望！”
說話間，馬車已行至近前，號角吹響，可汗親自上前，率眾拜倒：“鬱久閭率狼族眾部，恭迎薩滿。”
“恭迎薩滿。”
“恭迎薩滿。”
眾聲響徹草原。
然而馬車裏的人卻始終沒有回應，靜默半晌，惹得拜倒的眾人皆是生疑，麵麵相覷，不知是何情況。
阿納壞見狀，登及行至可汗身邊，“父汗，此人如此無禮……”
隻話說一半，就被可汗喝斥打斷，“不許胡說。”
阿納壞不曾想被父王如此訓斥，退到一旁，眼神陰鬱地注視著這一切。
可汗再次高聲拜道，“鬱久閭率狼族眾部，恭迎薩滿。”
明夜楓詢問地看了一眼巴音，巴音隻是微笑著迎向明夜楓的目光。
這時馬車突然四分五裂，化為黑泥，其中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眾人登時嚇得退後一步。
然而黑泥落地之時，其間漸漸長出一棵黑色的幼苗，幼苗迅速生長，不多時就長成了一棵黑色的參天大樹。
樹冠豐茂，迎風而立，烏發如雲的伊久磨從樹後走出來。
“鬱久閭。”
可汗被眼前這一幕驚呆，蒼老的聲音微微帶顫，“您就是……伊久磨薩滿？”
伊久磨環顧四周，目光在阿納壞身上停留片刻，阿納壞感到寒意，又看向明夜楓，明夜楓不卑不亢，直麵而視。
“祖神神諭，凡神族者皆有神佑，神佑者皆有神性，強大如狼，乃草原之神，神有仁心，方能長安恒泰。”伊久磨一頓，“狼族八世可汗鬱久閭。”
“鬱久閭在此。”
“請可汗將神識交與祖神，將仁心賜於天下。”
伊久磨向可汗伸出手，可汗如受召喚一般回握住他的手，忽而一道七彩的光芒遍布草原，每一棵小草都晶瑩剔透，生機勃勃。
仿佛有無數蓬勃的生氣從伊久磨和可汗交握的手中溢出，黑色的參天大樹從樹根開始變化顏色，蔓延到樹枝、樹葉脈絡中，直到每一片樹葉都變成嫩綠色。
眾人從震驚中回過神，紛紛向伊久磨和可汗跪下。
“祖神庇佑！”
就連可汗對此也是一臉仰慕和歎服。
伊久磨大抵是所有人中最鎮定自若之人，朝可汗道，“今年適逢祖神千年誕辰，祖神已選定天命之人，望可汗好生培養，狼族可曆久彌新。”
“多謝祖神庇佑！”
“既然祖神已選定這裏，一年一度的祖神祭就在這天命之樹下舉行吧！”
“全聽祖神安排。”可汗完全依從。
伊久磨威嚴的將目光掃向眾人，在阿納壞期待的眼神中，卻看向了明夜楓。
對視的刹那，明夜楓忽然湧上一股寒意，耳畔傳來一個飄忽女聲，仿佛是在他耳邊輕訴。
“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這聲音和在鄴城時重合一道，驚得明夜楓猛然搜尋向人群，然見眾人神情無異，獨獨對上遺世獨立的伊久磨，後者卻衝他露出了滿意微笑。
“天命之人已得到祖神的暗示。”
伊久磨抬頭望天，隻見風雲突變，遮住太陽的雲彩慢慢散開，露出一線陽光，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陽光正好落在明夜楓身上。
明夜楓：“……”
是夜。
明夜楓一襲黑衣，騎馬行於樹林中，忽見前方依稀有一抹人影，轉眼靠近，便見伊久磨坐在林間磐石上。
風輕，林靜，男人仿佛與周遭的黑暗融於一體。
“不知薩滿在此等我，有何指教？”明夜楓勒馬道。
伊久磨抬眼，眸中金光現，“天命之人，萬騎將軍就不好奇嗎？”
“自然是好奇，不過，天命是誰，又有何關係？”
伊久磨賞識的看著明夜楓：“你很有自信。”
“明夜楓不信天命，隻信自己。”
伊久磨沉吟半晌，道：“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明夜楓猛地全身一震：“這幾句話……”
“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水。從此以後，蒼天補，四極正；**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你所困惑的，可是如此？”
“你究竟是誰？”
“我是祖神親選的薩滿伊久磨，明夜楓，天命已定，不可違背。”
“聽薩滿所言，乃是往古之時女媧補天的故事，可惜草原狼族不信那些漢人的傳說，更何況，就算明夜楓身在往古之時，也不會做那補蒼天立四極之事，在下一生所求，與天下蒼生無關，此事，薩滿恐不能理解。”
“將軍一生所求，非無上權力不能辦到，將軍心裏不也很清楚嗎？不然，你奔走草原、籠絡各部、收買人心，又是為何？”
明夜楓被洞悉計劃，眼神一厲：“伊久磨，你究竟想說什麽？”
“萬騎將軍不必擔心，伊久磨所求，與將軍所求，並無二致，今日約將軍出來，是為提醒將軍，將軍天賦神力，不可辜負。”
明夜楓眉頭一皺，尚未弄清楚其意，就見林中樹木突然一陣亂顫，身旁兩棵大樹揮動枝條襲來，他倉促閃身躲開。然而周遭更多的樹仿佛活了一般同時“彎下腰”用枝葉掃了過來，明夜楓頃刻陷入戰鬥。
伊久磨騰到半空，高深莫測的俯視著這一幕。
明夜楓伸手敏捷地拔劍砍樹，又有更多的樹向他靠攏，他仿佛身處棋局，樹木都是他的敵人，他每走一步，便會有更多的樹要吞噬掉他。
不到片刻，他的胳膊被樹葉劃傷，汩汩鮮血沿著臂膀流了下來。
血滴到地上，順著地脈湧向林中樹，林中的樹木驟然靜止了。
明夜楓環顧四周突然靜止般的畫麵，感到困惑，傷口附近忽然浮現出的符咒閃著金光，耀眼奪目。
待再抬手認真看時，那光便不真切了，胳膊上的傷口卻自動愈合了。
樹林安靜，連陣風都沒有，樹木安穩，仿佛剛才的一切並沒有發生過一樣。
“明夜楓，你記住，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
他這才發現浮在半空的伊久磨，若神明降世般，周身金光湧動，頃刻間連人一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