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許藍個人沒有潔癖,但此時白色的板鞋上都是水和泥漬,她看了一眼,煩躁地移開視線,疲憊又無奈。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低電量最後的告急信號。

耳邊都是滴滴叭叭的汽車鳴笛聲。

屋簷下在淌水,行人步履匆匆,隻有她沒有傘。路過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朝她看了一眼,但沒有一個人對許藍說什麽話。

藍色的英文標牌出現在她眼前。

許藍看了一眼,羅森便利店裏跟上次一樣,沒什麽人。

上一次來是什麽時候?

許藍皺皺眉:忘了,不過這關我屁事。

她把左側的頭發理了一下擋住臉和嘴角,轉身走進去,回頭確保自己沒弄髒店內的地板,然後走到一排排貨架前。

剛剛披薩還沒吃完兩塊就出來了,走了這麽多路,口袋裏也沒有糖,許藍現在感覺頭有點暈。

她掃過一排排貨架,珍珠奶茶糖果沒有了。許藍歎了口氣,在荔枝蜜桃味牛奶和乳酸菌酒之間選擇了後者,又拿了個牛乳蛋糕。

收銀員認出了許藍,一直忍不住往她身上看。雖然許藍今天沒有化妝,身上的衣服濕透了也很狼狽,但還是很漂亮也很清純。

許藍謝過收銀員,沒有留在羅森坐著把東西吃掉,而是轉身走出了店門。這一條街上此時都沒有什麽行人了,許藍拎著小塑料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腿酸了於是蹲下來。

她看著鞋子上的泥,覺得應該再買包紙巾。結果站起來的那一瞬間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許藍趕緊再蹲下來,緩過一陣子後,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然後手機自動關機。

許藍沒什麽情緒,麵無表情地把手機扔進塑料袋裏,然後把盒子牛乳蛋糕拿出來,就這麽蹲在羅森門口挖著吃。

甜而不膩的東西許藍一向喜歡,一個小牛乳蛋糕吃完,感覺渾身舒服了很多。她換了個蹲著的姿勢,讓腿不那麽麻,然後打開乳酸菌飲品的易拉罐。

非常順其自然地被易拉罐翹起的側邊劃開了手。

許藍盯著被劃開的無名指:“……”

她回想了一下,恩,自己是用食指和拇指開的易拉罐,然後就劃到了無名指。

你特麽是怎麽做到的?

許藍蹭掉無名指上的血,然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她喝了兩口乳酸菌酒,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酸酸的。

許藍心裏的那股煩躁和鬱悶讓她無助又害怕,她拿著易拉罐,蹲在羅森門口抱著膝蓋,頭深深地窩在臂彎裏,閉上眼睛。

耳邊屋簷上的雨水還在滴落,濺起一滴滴水花,許藍感覺腳踝處特別涼,身上又冷又濕,還有點困倦。

然後雨水的聲音突然被隔絕在外,有一陣微小但能被感知到的暖意籠罩在她上方。許藍閉著眼,能敏銳地捕捉到身邊有人。

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她跟前站了個人。

許藍從臂彎裏半睜開眼睛,頭微微抬起了一點,眼神朦朦朧朧。

啊,這人腿挺長,衣品也不錯哦。

許藍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然後就沒有第二反應了,因為她懶得再向上看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

“許藍?”沈問撐著傘,確認是她後微微皺起眉,“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許藍倏地睜開眼,向上抬起頭:“……叔叔?”

她看清沈問那張溫柔的臉後,沒來由地笑了一聲,把拿著乳酸菌酒的手臂伸直到他麵前:“叔叔,陪懶懶喝酒嗎?”

沈問注意到許藍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頭發也是濕的。他眉目凝重,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許藍身上:“把酒放下。”

許藍很聽話地哦了一聲,把藍色的易拉罐放在腳邊,睜大眼睛看著沈問:“叔叔怎麽在這兒?”

“這話應該叔叔要問你。”沈問聲色輕柔卻帶著一點點壓力,他俯下身幫許藍披好衣服,蹲下與她視線齊平:“這麽大雨,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許藍看著他不語。

沈問黑色的長柄傘擱置在一邊,許藍拉拉他的袖子:“叔叔你進來點,你裏麵的衣服要濕掉了。”

“叔叔沒事,叔叔在問你。”沈問麵色不改,聲音依舊是溫柔的,“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許藍垂眸。

沈問盯著她,緩慢地開口:“沒關係,不想跟叔叔講就不講。叔叔送你回家,有力氣站起來嗎?”

許藍眼睛眨了眨,差點滾下淚來。

她捏著沈問的袖子:“叔叔,我沒有地方去了。”

沈問眼眸微動:“怎麽了。”

“我被藍臻趕出來了。”許藍抬眸朝他笑了笑,“那兒不是我家。”

沈問沉默。

隻言片語,再加上上一次她在網吧外提到的哥哥林榭,他能大致聽出許藍的家庭情況,可能比較複雜。

“叔叔,”許藍眨了眨漂亮的眼睫,濕透的連衣裙和頭發讓她看起來又頹廢又美,霜白的皮膚讓此時的她看起來很柔弱,聲音又可憐又喪,“叔叔要帶我回家嗎。”

沈問安撫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叔叔送你去哥哥家裏,或者魚魚家裏。”

許藍的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落下:“叔叔能帶我回家嗎,求你了。”

沈問一滯。

“我不想被他們看見我這幅樣子,”許藍低頭抽噎道,“求求你了。”她很快地把剛才的那一滴淚用指尖拭去,揉了揉發紅的鼻尖後重新抬起頭,努力地笑了一下:“行嗎叔叔?我不會打擾你的,我很乖。”

沈問那一刻很錯愕,快要三十歲的人了,從沒有女生在他麵前這樣脆弱又沒有安全感地跟他說話,他甚至不知道怎麽去安慰。

但是他很確定的是心坎很疼。

許藍不用把事情說清楚,光是掉了一滴眼淚,沈問就覺得要了他的命。

許藍極度地掩飾,但又極度的悲傷,極度沒有安全感,又極度害怕熟悉的人看見這樣的她。

沈問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心酸和無力感。

他伸手把許藍左側的頭發別到耳後:“好,叔叔帶你回家。明天帶懶懶去找哥哥,可以嗎?”

許藍像是受了驚嚇似的打掉沈問的手,重新拿頭發遮住側臉。

沈問停在半空中的指尖顫了一下。

他看到了許藍臉上的痕跡。

“別怕懶懶,”沈問聲音很低,“跟叔叔回家吧。”

許藍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進沈問的車裏,又怎麽出來的,那段記憶像是空缺了似的。依稀能記起來沈問好像中途在路邊停了一下車,走出去應該是買了什麽東西,但很快就回來了。

她感覺自己下車後就一直披著沈問的外套,手攥著沈問襯衫的袖子,然後跟著沈問進了門。

沈問的家很幹淨,雙層的公寓,看得出來一直是獨居的狀態,一塵不染,裝修設計都很簡約,同時也很矜貴。客廳很寬敞,許藍注意到茶幾上還放著副重工的國際象棋。

沈問給她拿來拖鞋,等她換好鞋子後把手上的紙袋遞給她:“先去洗個熱水澡,叔叔家裏沒有女孩子的東西,也不知道買的合不合適。”

許藍懵懵地接過沈問遞過來的袋子,去了浴室。她盯著此時鏡子裏狼狽的自己,歎了一口氣。

在浴室的鏡子前,許藍打開紙袋,裏麵是女生的睡衣和毛巾之類的物品。沈問剛剛停在街邊買的應該就是這些。

許藍把睡衣拿出來,看到塑料袋低下居然還有一盒麵膜。她不明白沈問為什麽能想到這些。

許藍看著手上這些沈問買的東西,還是沒忍住哭了。

自以為已經無堅不摧,百毒不侵。結果最後還是一個一有人稍微給點關心,給點疼就哭出來的小孩兒。

沈問的溫柔和細致是刻在骨子裏的,仿佛是與生俱來,這是許藍搜腸刮肚都沒有的東西。

可以看出這樣的人從小就被溫柔以待,才能那麽溫柔地去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能在顧漠花天酒地的時候還願意去接他,能在街口遇見迷路的小孩兒就禮貌地送她。

不像許藍,連最基本的親情都早已變成了奢侈,隻能用滿身熱情來填補。

沈問買的睡衣是長袖的,許藍洗完澡,發現手臂上還在滲著血,因為怕弄髒衣服,所以隻好把袖口挽起來。

她肩上搭著毛巾,推開浴室的門,客廳的頂燈此時開著,寬敞又明亮。許藍朝兩邊看了看,沒看到沈問的身影。她試探性地叫了聲:“……叔叔?”

“我在。”沈問的聲音從客房裏傳出來,“我出來可以嗎?”

“啊,可以的。”許藍咬著下唇,見到沈問後,緩慢地開口問:“叔叔,請問家裏……有創口貼嗎。”

沈問頓了兩秒:“有,坐沙發上去,叔叔給你拿。”

許藍說了聲謝謝叔叔,走道沙發上輕輕坐下。

沈問過了兩分鍾從書房拿了個醫藥箱走過來,許藍笑道:“我哥家裏也有個一模一樣的。記得我初二下學期的時候,和魚魚一起跟幾個男生打架,沒去醫務室,放學後跑到我哥家裏把他的醫藥箱偷了。”

“和魚魚跟幾個男生打架,”沈問把醫藥箱打開,把碘酒和棉簽取出來,“所以是幾個?”

許藍想了想,開口道:“也就……四五個吧,他們很菜的,我和魚魚兩個人很快就搞定了。”

“恩,很厲害啊。”沈問溫聲道,“不過為什麽打架?”

“哦,那幾個男生當時是隔壁學校初三的,放學的時候經常來敲竹杠。”許藍哂笑,“我們班有幾個同學被要了好多錢,又不敢告訴家長和老師,懶爺和魚魚就兩肋插刀,去幫他們出氣唄。”

“當然了,我和魚魚可沒那麽蠢。打完之後的第二天就跟我哥講了,我哥當時還在上學呢,幫我們聯係了派出所,那些小混混被拘留了幾天,後來就沒再來過我們學校。”

許藍驕傲地抬起下頜:“怎麽樣,懶爺是不是從小就很厲害?”

“咱們懶懶當然最厲害了,”沈問點點頭,“手給我。”

許藍頓了一下,咬著下唇:“我自己來好了。”

“這個創口貼不夠,要紗布,你自己包不了。”沈問皺著眉,看向許藍手臂上觸目驚心的細長血口。她的皮膚本來就白,血紅色在她手臂上尤為明顯。

許藍垂眸,手臂向前伸:“謝謝沈叔叔。”

沈問恩了一聲,注意到許藍無名指尖也有豁口,歎了一口氣,拿出一個創口貼,給她包上。

“這個不是,”許藍解釋道,“這個是我自己弄的,開易拉罐開的。”……

不是藍臻弄的。

許藍剛說完這個傷口是自己弄的就很後悔,這言外之意不就是手上的口子不是自己弄的了嗎。

沈問不會覺得她很刻意吧。

許藍歎了口氣。

沈問沒說什麽,把酒精棉球用鑷子夾出來,小心翼翼地點在手臂的傷口處,邊輕輕吹著氣:“不疼不疼。”

“恩,不疼。”許藍笑了笑,“真不疼。謝謝叔叔。”

“我想起來我爸以前給我擦藥,也老喜歡吹氣。”許藍笑眼彎彎。

沈問沒回應,沉默著給她把紗布一層層裹好,然後把許藍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放下來:“好了。”

“手機已經開機了,在電視下麵充電,看見了嗎。”沈問指了指電視機的方向,“可以給哥哥打電話。”

許藍還是笑著:“我發現,我每次手機在外麵沒電就會遇到叔叔欸。”

沈問動作頓了一下,隨後把醫藥箱整理好,起身走回書房。

許藍起身走到電視前,蹲下把手機充電線拔掉,電量已經快充滿了。

窗外還在下大雨,但許藍已經感覺沒那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