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從警局返家後,孫艾覺得羅迅有些異常,家裏的氛圍裏有些不同,她將之歸因於最近的種種風波。

羅迅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呆在臥室裏,這種異樣的氛圍更形明顯。

房間是她一手打理的,梳妝台上的花瓶、窗簾旁的掛飾都一如往常,連用手撫摸櫃門的皮膚記憶都是熟悉的,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她很快恍然大悟,最大的變化擺在眼前。

牆上的大幅照片不見了。

那是一張劇照,是一個久遠的紀念,那上麵儲存著他們青春的過往。其實當年的中學生哪演得了什麽《奧賽羅》,與其是說那是一場演出,不如說是一場遊戲。羅迅被塗黑皮膚,孫艾化上了濃妝,從那時起,他們就是心心相映了嗎?

把陳舊的照片放大處理,當作臥室裏的結婚照,猶如過去的青春光芒,一直照著他們後來的生活。

現在這束光被從牆上摘走了。

孫艾四處尋找了一番,還明知不可能地伸頭看了看床下,照片了無蹤跡。

她歎了口氣。羅迅的做法是奇怪的,超出了他這個人多年來的做事風格。再奇怪的事情也總有原因,那個原因,是她所能夠了解的嗎?

在牆上的空白處,可以用記憶和想象繼續摹看那畫麵,畢竟太久了,就算不掛在那裏,每個細節都能曆曆在目。《奧賽羅》講一個因妒嫉而殺妻的故事,那個時候,離羅迅是那麽遠。多年以後,他真地陷入了因妒嫉而殺死“情敵”的嫌疑。一切本來已經洗清了,他們已經決定從所有離奇的遭遇中脫離出來,過回以前普通的生活。

但現在又有反複。

收到羅迅被重新拘留的消息後,孫艾簡單地詢問,被警察告之具體情況暫不能透露,也不能麵見。她沒有再多問,該發生的,肯定會發生。上一次她能把丈夫找回來,這一次也會有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

像上次一樣,她拔打了係辦小黃的電話,鈴聲響過許久,沒有被接聽。羅迅說小黃去日本了,找他不是時候吧。

對方又將電話重播了回來。

孫艾說:“你從日本回來了。”

“沒有,還在那裏,處理……一些事情。”

隔著電話,孫艾看不到丈夫的同事,還是因為急切而有些手足無措。

“羅迅又……”

“知道了,”小黃寬慰道,“多半隻是去了解一些新情況,咱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跟上次一樣,順利解決。”

“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就放心了。”

小黃說:“不過這次還是有些被動,我不在,學校裏的消息看來堵不住了,會帶來一些負麵影響。”

孫艾點點頭,對這些額外的代價有心理準備。小黃說,現在有些情況不大明了,不如耐心等待一下,警方也不會無限期不許家屬麵見的。

小黃說:“咱們都知道羅迅肯定沒有殺過人,對不對?”

孫艾點點頭,猶如對方能看到。

“他一定不會有問題的,你們……你們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孫艾沉默了幾秒,掛斷電話。

羅迅不會有問題的。

但羅迅自己不一定這樣覺得。

一個人呆在警方的招待所裏,環境跟上一次大不一樣。朱警官開玩笑說,你這次的待遇,達到了上次你媳婦的標準。

羅迅在心裏模擬著一幅照片的畫麵,那照片已經現在已經不在手頭了,他將它摘下來,卷起來,又折起來,拿在手裏,為了向警方說明一個他難以說清的事情。

當時,他把整張照片努力地打開、撫平,指點著那個讓他不寒而栗的細節,講出了他夢魘。

他沒有留意自己講得是否順暢,是否前言不搭後語,是否因為某種恐慌誇張了什麽,漏掉了什麽。

他沒有留意兩個警察有沒有聽懂,他們的反應如何。

總之他講出來了。講出來後,那無法理解的事情並未消失,他的處境也沒有改變,但吐出了胸中的一大塊壘,輕鬆了不少。

“照片有沒有可能是PS的呢?”明知愚蠢,郝濤仍不禁問了一句。

羅迅和朱警官對發現的事情更加確認,如果是PS,更說明了問題。

是誰,又為什麽要把她P的跟本人不一樣。

羅迅再度被警方“拘留”,不再回到家裏,住在這個招待所裏,四麵封閉,他倒感到輕鬆。

世界上有哪個人喜歡被拘押,不喜歡回家的呢,就算有,這個人也絕不可能是以前的羅迅。

但現在的羅迅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人時,他似乎又能力召回那個萬千繽紛的化學世界,重新做回在其中翱翔的天才,但是,他已經對此毫無興趣。雖然就在不久前,一旦覺得那個世界要遠去了,要得而複失,他就惴惴不安,渾身難受,像得了一場大病。

這確實可以算是一種毒品,一旦沾染,戒除起來會痛苦萬分,但有時候,遠離一種事物,似乎也就在一念之間。

他已經許久沒有“會晤小野先生”了,但那個世界似乎已經在他的頭腦裏紮了根,正如輔導員兼妻子孫艾所說,已經完成固定療程,接近人工天才的成型了。但是,他現在對充當天才,成為大化學家這個多少年苦苦追尋的理想,失去了興趣。

他現在想重回另一個世界,那是與化學無關的世界,同屬於現實,但卻屬於過去。

從第一次結束拘留,回到家中,他本來很著急,妻子奔走一番,換得他的自由,卻像是替代他一樣被警察留下了。他得想法子把妻子的自由找回來。在這個過程裏,那個化學世界,包括那個署名“錢良毅”的小屋,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地圍繞著他,讓他有些渴望,又有些吃力。

但是,另一個很陌生又很熟悉的世界也降臨了,這是他料想不到的,是直到離開警局前都沒有的。

那些印象,那些不大完整的人和事,像夢魘一樣,又像泡沫一般,一波波湧向他,刺激著他。

終於,在他一個人獨處臥室時。對著最熟悉的大幅照片,他看出了那個世界一處入口。他不知道如何進入,也害怕進入之後,是一個他無法麵對的世界

他像握住了一把鑰匙,但那是一把無比凶險的鑰匙,一經擰開,就會湧出將他衝垮的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