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果你根本不相信妻子不忠,你怎麽又會因為這個原因去殺害錢教授。”

“那是因為如果沒有這個原因,我又有什麽理由去謀殺他呢,我總得跟你講出一個理由,不然你們怎麽能定夠定罪呢,怎麽能夠讓這個案子前後一致呢,對不對,警察老爺。”羅迅幹脆挑釁起來。

朱警官站起身來,走到郝濤身邊,翻看起前麵的記錄,這樣,訊問自然而然暫停了。朱警官又低聲跟郝濤嘀咕著什麽,還幹笑了兩聲,仿佛在這間本有三個人的審訊室裏,另一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羅迅漸漸不作聲了。

朱警官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像拉家常一般擺擺手:“對了,剛才講到哪兒來著,羅老師,你說,你得有一個理由……”

“我沒有理由,”羅迅垂下頭,“我確實沒有理由,但你們有已經有事實證明,我殺了他,而且,我還知道是怎樣殺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這是一個奇怪的答案,奇怪的招供,其中的邏輯是荒唐的,如果還有邏輯的話。可能從某一個時刻起,這場預審就變得有些荒唐。

朱警官剛才翻看了記錄,郝濤一邊記錄著,一邊想,任何一個人看著這樣的內容,都會完全看不懂,可能連他和朱隊事後看,都會不懂。

訊問在即將告一段落之前,仍在繼續。朱警官重複了前麵的問題。

“那麽,你到底信不信任你的妻子。”

“我說了,信任,”羅迅說,“我知道你們和莫曉曉……你們盼著我說我因為懷疑妻子的不忠而起意殺人,但我就是沒有懷疑,我沒有一時一刻懷疑過孫艾,她不是那樣的人。我願意承認我謀殺了錢良毅教授,但我沒有不相信我的妻子,我不願意重複了。我承認我是凶手,定我的罪吧,難道還不夠嗎?”

這是一個奇怪的局麵。罪案的審理講究證據,但有時候也會出現證據鏈之外的一些不明地帶,這些地帶的重要性有時會高於表麵證據。

“那麽,你到底有沒有謀殺,你自己到底怎麽認識的,難道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做過什麽事情嗎?”

“我知道又有什麽用呢,”郝濤的語調仍然是咆哮式的,音量卻明顯變小了,其中還包含無盡的淒涼和惶恐,“我記得我沒有殺人,可是我又記得我殺人的過程和每個細節,現在又有那片該死的牙膏皮,我該怎麽說呢,相信什麽呢。”

在無窗的屋子裏,那片本來灰暗的牙膏皮此刻竟然有一點兒反光。

郝濤想起他不久前在受訓中接觸到的一些犯罪心理學內容,朱警官還跟頂級的心理學家有交往,他應該會在這個時候使用這些“工具”吧。

果然,朱警官的問題更玄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羅老師你是完全相信你的妻子,可是,有沒有可能在你心裏,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深處,你其實還是懷疑她的,這樣的話……”朱警官始終稱呼嫌疑人“羅老師”,問話是客氣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像對待一隻易碎的瓷器。

羅迅有些發愣。

他被警察點出了內心深處。

在內心,他還有著另一層世界,雖然那個世界和此刻的警察詢問沒有直接的關聯,但那個世界是最近以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被這個謀殺案子打斷,那個世界將會把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那是一個眼前的警察所不可能懂得的世界。

“讓我想一想,”羅迅做了以手點額的動作,“我隻知道我信任我的妻子,至於在內心,或者比內心更深的地方,還有沒有相反的思想,有誰能知道呢。有誰能真正對自己的真實想法一清二楚呢?”

羅迅說著,用明顯憂鬱的目光掃視著另外兩個人,還少見地在仍在記錄的郝濤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讓後者的筆速稍稍遲緩了一下。

房間裏充滿一種奇特的有些傷感的味道,不再像一個審訊室。

通過這個思路建立謀殺動機的嚐試沒有奏效,這在朱警官的預料之內,他也沒有嚐試著繼續下去,而是換了個方向。

“羅老師,還聽到一些說法,加上我們自己的猜測。說你想取代錢良毅教授,成為M大的頭號化學家。”

羅迅瞪大了眼睛,突然笑了,像麵對不更事的孩子。

“你們以為化學像是行政職務,可以由上級任免來繼承嗎?就算是可以繼承,又哪裏輪到我羅迅,錢教授不止是M大學的頭號,還是世界頂級的科學家,他的後繼者遠遠輪不到我。殺掉一個科學家取代他,這是最愚蠢最沒有可能性的謀殺動機。”

“所以,你沒有動機殺死錢教授,但你又承認謀殺。”

“有證據難道還不足夠嗎,我又承認。”

朱警官又轉換一次方向:“好像有人議論,說羅老師越來越像生前的錢教授,教學和科研能力也迅速地增長,大受學生們的歡迎,也受到……受到一些同行的妒嫉。”

一個本來已經消散的世界隱隱約約地閃現了出來,那裏正有著老警察此刻提到的問題。那個隻屬於羅訊的世界即便攤在這兩個警察麵前,他們也看不懂。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跟小野新平先生之間的秘密。

那個秘密不止是道義上的約定,還有正式的簽約。羅迅不明了與那個世界相關的背後力量究竟是什麽,但協議總是有效力的。雖然現在是麵對警方,他已經變成了謀殺嫌疑犯,可守密的約束力還是應該被遵守。

朱警官和善地看著他,沒有繼續詢問,眼睛卻像是說出了一種期待。

羅老師,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些什麽。

但羅迅堅持著保守那個世界,反正已經認了謀殺罪,對警方足夠了。

朱警官看看表:“羅老師,今天談話的時間很長了,您可能會有點兒累吧,是不是暫時就結束。”那種語氣,仿佛真的隻是朋友間的交談,而且是由羅迅來決定談話的開始和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