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日本期間,郝濤總覺得朱警官變得陌生了,有些神神秘秘。
除了他話變得很少,不像在國內那樣時常拿他這個小兄弟插科打諢外,郝濤覺得怪異的,主要在於奇怪的行程。
第一天去往圍棋道場,離開時,郝濤才知道是那個發了瘋的天才棋手的故地。
那麽,在僅有的第二天去拜訪精神病院,自然是去拜訪那個天才兼瘋子了。
朱警官說這趟行程是休假旅遊,問他願不願同行,但那個樣子不像是征詢,像是下命令。
郝濤心下明了,旅遊還報銷,想得美,而且國內剛剛死了泰國球星,案子被朱警官搶過來,又被他若無其事地放在那兒,這一定不是一趟一般的旅程。
果然,在抵達那家地處偏僻的精神病院時,有看上去不像院方的人早早在等候,那人會漢語,不用翻譯便可以跟朱警官對話。在身體動作上還是日本人的習慣,深深鞠躬。
朱警官格外禮貌和殷勤起來,不但還以同樣的深深鞠躬,還連說了好幾聲“謝謝”。接下來,原有的翻譯前往附近茶道館休息,由這個人陪同,步行繼續行程。這個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翻譯。
“這是田村先生,老朋友。”整整一天裏,這是朱警官衝郝濤說的第一句話。
郝濤對於建築曲徑通幽,門防的重重累累有一點印象,但主要注意力放在前麵兩個人身上。朱警官和田村不時小聲嘀咕兩句。不知不覺,他們進入了一間和室。
朱警官毫不費力地盤腿坐下,還舉起眼前的茶杯輕嘬了一口,一副非常適應的樣子。郝濤調整了一下姿勢,也盤腿坐了下去。
田村的漢語掩不去日式的口音:“朱君,稍等一下,他就會來。”
田村口中的“他”究竟是誰,郝濤能猜到七八分,不過他在這次日本之行裏要從頭到尾保持一致,不多問,不多說,就當自己是空氣。
過了大約五六分鍾左右,門被猶猶豫豫地拉開,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進來的樣子,也是遲滯不前,猶猶豫豫的。
準確的地講,進來的不止是一個人,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人,身著淺藍色的醫護製服,但隻在門口的長凳上坐下,並未進入。
郝濤這才更清晰地意識到,雖然這個和室清爽別致,陳設典雅,他們其實已經進入了精神病院的區域,那兩個人是陪同隨護的醫護人員。
走進來了的、腳步遲疑的、頭顱低垂著的,自然就是病人了。
這個病人還有一定辯識力和自製力,走到茶桌前,在朱警官和田村起身的招呼裏,找到留給他的座位,坐了下去。
田村說:“朱君,請放心,岩本君雖然……但沒有問題的。”
這很像一句廢話,其實是有意義的暗示和強調,表明病人雖然精神有問題,但沒有侵害性,也不是狂躁型的,可以放心。
郝濤有些惡意地想到,就算是有侵害性,難道能把兩個警察如何嗎。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在嘴角露出了笑意。朱警官明察秋毫,瞪了他一眼。
我就是空氣。郝濤表麵平靜不動,在內心做了個吐舌頭的動作。
朱警官招呼:“岩本先生,久仰了。”
朱警官跟對方溝通,需要通過翻譯來回傳遞,因此雙方的反應都像在中間卡了一個殼,是滯後的。病人在明了朱警官的問候後,連聲說了好幾遍“謝謝,請多關照。謝謝,請多關照”,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地低頭行禮,額頭數次觸在了茶案上,直至陪同者田村伸手勸阻。
雖聽不懂日語,郝濤也能大致知道病人的回應狀態。這個回應的重點也不在話語上,而在姿態上,這個姿態表明,這個看上去皮膚白皙,外表斯文的人真有精神問題。
朱警官不為所動,在岩本倉漸漸停止的“請多關照”裏,又說了一句話。
“岩本君,我們都萬分欽佩和感謝你,維護了圍棋的尊嚴。”
聽完翻譯之後,岩本倉像是愣了一下,遲疑了片刻,突然啜泣起來。
坐在門口的醫護人員站了起來,想要過來探詢,在田村和朱警官的示意下,又坐了回去。
岩本倉抽泣了一會兒,掉下幾滴眼淚之後,又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得到玩具的孩子,一邊笑,一邊昂揚地講著什麽。
陪同者田村努力地翻譯著,顯然對岩本的前言不塔後語很吃力:“我當然不會輸給機器……但我不代表人類……我是上帝,我是無所不能的上帝……”
朱警官突然說了一句日語。
這似乎完全在岩本預料之外,他一下子停住了,不再哭,也不再笑。他瞬間安靜下來,也抬起了一直半垂著的頭,將一直投向茶案的目光舉起來,投向朱警官。
郝濤這時看到,這個看上去既癲狂,又孱弱的日本棋手,原來有著一種格外清晰和銳利的目光。
事後,郝濤才知道,朱警官那句話是一個問句:“岩本君,您認識小野新平先生嗎?”
小野新平是誰,朱警官怎麽會突然提到這樣一個日本的名字。郝濤不明就裏,想到自己此行是“空氣”的身份,也沒有多問。朱警官覺得應該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在精神病院的和室裏,朱警官站起身來:“打擾,告辭了。”他像日本人一樣對岩本和醫護人員深深鞠躬。
這個時候突然結束拜訪,田村覺得有些倉促,但也沒有多問什麽,陪著朱警官和郝濤一起離開。在距離醫院和火車站之間一處網球場外,朱警官和田村站住了腳,交談了很久。兩人沒有避諱郝濤的樣子,郝濤卻主動保持距離,大約過了四十多分鍾,他看到田村重重地點頭,兩人握手告辭。
“田村法醫出身,是當地刑事科負責人,也是國際刑警組織聯絡人。”在這次行程裏,朱警官主動地講這麽多話,是第一次。
看來就這樣結束了。
郝濤說:“我說朱隊,咱們跑這麽遠來找這個病人,你一共就問了三句話,也沒聽到他回答,這就走了。”
“我問出了最需要的東西。”
“什麽?”
“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