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羅迅有將近兩個月沒有“會晤小野新平先生”了,那個讓他狂喜自由的世界又在隱褪,無邊的黑暗和焦慮又翻卷上來,包圍著他。
但他忍耐著。
雖然有定期完成“療程”的固定期限,但到了這個階段,據孫艾說,一般根據“誌願者”本人的感覺和需要來確定要不要再去“保養”。
羅迅搖搖頭,表示暫時不必。孫艾點點頭,表示接受和認可,看著他有些黯淡的眼神,欲言又止,轉身離開,把一個不大但獨立的空間留給丈夫。
羅迅伸出自己的兩隻手,仔細地看著,覺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的手。他用那雙手觸摸了身體上的一些部位,他覺得整個身體都陌生起來。
他被一種沒道理的懷疑包圍,懷疑是荒唐的,又是深刻無比的。他自己是不是羅迅這個人呢,或者說,羅迅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那一天取勞保的過程本來是一清二楚的,他確實在小黃的招呼下,幫忙取了錢良毅的一份,確實是將錢的那一份直接送到了他的辦公室,並不曾拿回家裏,更不會做出那些奇怪的事情。
那麽,那個奇怪影像裏的羅迅究竟是不是他本人,難道有另一個自己做過不同的事情。
即便有“影像”,這種荒唐的事情也絕沒有發生過,不可能發生,那個影像隻存在於他本人才能看到的世界裏。
但是,為什麽他對自己發生了強烈了動搖,長時間無法釋懷。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明明沒有做虧心事,為什麽會被焦慮緊緊地抓住,快要變成了一場精神危機。
他真地沒做虧心事嗎?
與莫曉曉那次在林蔭道上的“狹路相逢”是與以前不同的,她“預言”一般地指摘他做了案,那時他還沒有看到這奇怪的影像,就去找了警方,他的精神危機從那時就開始了,可那是為什麽呢?
無論如何,他在現實中沒有殺害過錢良毅教授,他也沒有動機,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那些有關錢良毅和孫艾的謠言,他百分之百地相信孫艾,相信他們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愛情。
他真地百分之百地相信嗎?
他當然是相信的,這是無可置疑,那個荒唐的影像不是事實,現在,他無法確定那影像是不是由小野新平先生帶來的,但這個可能性看來不低。他暫時不做“保養”,期望在那個他熱愛的化學世界褪色時,那個他不想要的“影像”也一起消隱。
果然,那個高聳的、斑瀾的化學廈的色彩漸漸淡掉。這是一場煎熬,但羅迅要挺住。
幸好如他所願,忍耐帶來了回報,與那個化學世界一樣,那個關於“勞保“的荒唐情節也一並淡了下去,越來越像一個可惡的編造。羅迅的心情輕鬆下來,有時候想起那個情節來,不禁自嘲地覺得好笑,自己怎麽會幻想出這樣詭異的一幕來,猶如一場荒唐的噩夢。
化學世界的褪色讓他猶如失去了翅膀,由已經在空中翱翔的飛鳥重新跌落回平地。但如果要重新召喚回那個世界,也就重新召回了噩夢。
他繼續忍耐。
孫艾看著他少言寡語的樣子,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欲言又止。她大略知道他正在精神世界裏打著一場戰爭。
羅迅的失落感愈發強烈,但擺脫了那個噩夢,也讓他有所欣慰。在校園裏,他一邊走路一邊期望找回“回憶素“出現之前的狀態,做回一個風平浪靜的普通人。
但原來的日子也並不完全是風平浪靜的,該來的,遠遠地又來了。影影綽綽,輪廓分明。
羅迅像又一次看到了噩夢,趕緊轉變方向,幾乎是奪路而逃,避開那個人。
莫曉曉走到岔路口,停下腳步,她的身影像一具灰暗的石像一般固定下來,一動不動。羅迅不敢用正眼看她,用餘光捕捉到的剪影,像是嚐到了一種冰涼。他知道她在遠遠看著他,感覺到了她目光像沙子一般灑在他的身上。
要不要再去向朱警官說一次呢,可說什麽呢?
莫曉曉畢竟是站住了,沒有追趕上來,羅迅對此甚至是心存感激的,她總算放過了自己一次,從少年時代起,她放過自己的次數不多。
可能這是最後一次陰影的侵襲。羅迅返回家中時,心情舒暢,覺得一切都像翻開了新的一頁。
神奇的化學世界消失了,荒唐的噩夢也淡去了,莫曉曉自此沒有再碰到,他可以開始回到以前的普通生活了。盡管這是讓人失落的,但也是有安全感的,他時時有著再次會晤小野新平先生的願望,這種渴望仍在折磨著他。但他把這當作一種類似煙癮的東西,或者更嚴重的,像毒癮,即便難以忍受,為了健康的生活,也值得拿出毅力去戒除。
他不再向孫艾提及“小野先生”,奇怪的是,孫艾也絕口不提,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是兩人多年來從未出現過的情形,以前的任何話題都會開誠布公,擺在桌麵上。羅迅希望這是一種新形成的默契,而不是一種隔閡。
但是,另一個隻有羅迅能夠看到的世界裏仍然留下了一些內容。
化學大廈幾乎完全消失了,其中的一間小屋卻留了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成為唯一,其存在感和鮮明感更加清晰凸顯。
小屋的門上,寫著《分子與超分子結構和性能定量關係的確定》,並署有主人“錢良毅”的名字
羅迅在這個世界裏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但在這裏,有可能碰到的不僅僅是化學。他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