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朱警官素來慢悠悠的,有些不像個警察。但在個別時候會也突然快起來,快到讓郝蘊跟不上他的腳步。

朱警官的語速也疾馳起來:“得立即跟上麵打招呼,得通報國際刑警組織,蘇卡容的遺體得暫時留在中國,有關人等也暫不能離開。”

“難道蘇卡容不是突然病死的?”

朱警官轉過身來,眨動眼睛:“我有這麽說嗎,我沒這麽說吧。我是說,現在得暫時凍結這件事情……”

郝蘊的腳步仍然被朱警官帶得有些亂:“這件事按道理不歸咱們管呀,要管也是別的部門……”

“你怕犯忌呀,那你別管了,老子自己管,還不信了。”

郝蘊有些奇怪:“朱隊,你什麽時候成球迷了,對這事兒來這麽大的勁兒。”

朱警官站住了腳:“我一般在球星死了的時候,變成球迷。”

“好吧,”郝蘊說,“消息是封不了幾天的,馬上就成大新聞了。”

蘇卡容猝死的消息很快占據了全球媒體的頭版,在社交網絡上瘋傳,不相識的球迷痛哭悼念的視頻廣為流傳。體育界和輿論界重提老話題,探討反思職業運動員的生存狀態,對球員比賽過於密集導致過勞傷病展開批評,還有一些知識分子提高輿論層次,批判商業資本和全球化對精英人才的過度開發壓榨。在這些話題裏,蘇卡容在死後得到超出生前的人氣和關注。

羅迅聽到這些消息時,離事發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他本是個競技體育迷,對足球、圍棋這些體力和頭腦的項目素來喜愛,蘇卡容、梅西、李世石、岩本倉這些體育明星的動態也時時關注。但最近,他陷入自己難以言傳的世界裏,對外界有些麻木。

仍然是係辦的小黃衝他嚷嚷道:“沒想到呀,蘇卡容竟然死在中國了。”

羅迅像在睡夢中被驚醒,悻悻地答道:“是,是……”

羅迅沒有像以往一樣,就這類話題跟小黃多聊了兩句,很機械地回應了一下,在係辦取完郵件報刊後,就離去了。

他最近一直猶如夢遊,需要分辨的事物太多,大多是別人看不到,也不足為外人道的。

不過他也總有醒來時候,雖然反應會慢一步。

他沒有在係辦裏多講什麽。回家卻打開了電視機,在體育新聞節目裏看到蘇卡容的樣子。此人確實是一段時間裏最紅的運動員,短短時間成為全球偶像,也必然被羅迅這樣的球迷所關懷。蘇卡容已經死去了,但在電視屏幕上,他仍然生龍活虎地跑動著,騰挪閃動著,頭頂腳踢著,渾身閃現著巨星風采。

漸漸地,屏幕上的蘇卡容變了一個樣子,變成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這個人一舉一動牽著他的心,既萬分熟悉,又稍顯陌生。他使勁思考著這個人是誰,腦子卻像短路一般,想不出來。他覺得這個人像是時常在M大的校園裏走動著,在自己的住所附近活動著。

這個人終於轉臉來,可以看到完整的正麵了。羅迅仍然想不起來,卻更覺熟識了。

猛然間,他恍然大悟,這正是他最熟悉又陌生的一個人——M大化學係講師羅迅,就是他自己。

這樣,他有了奇怪又稍稍讓他心悸的體驗,一種極難得的特殊體驗——作為一個旁觀者來觀察自己。

他當然知道,此刻他看到的,已經不是真正的電視新聞,而是那個從結識“小野新平先生”起,他所能看到另一個世界。不同於人人看到的現實世界,那是個隻有他能看到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本來隻有化學,但也會莫名躥進一些其他內容,一些人和事。最近,在經曆了又一次“保養升級“,又一次跟小野新平先生的親密接觸後,這類事情變得多了起來。

他不知道這種現象對於這個係統來講,是否正常,也沒有跟孫艾提起,一切還不清晰,究竟是係統帶來的信息內容,還是他自己由於壓力和緊張產生的幻象,還無法分辨。

但此刻,幻象是如此真切。

他看到他自己在走動,他確實經常這樣在林蔭道上走動,不用分清是哪一次。

不過這仍然是具體的一次,他前往係辦公室,領取教職員工們的“勞保”,勞保是單位的一種福利,其中包括手套毛巾牙膏牙刷洗發水等各類生活用品,半年左右發放一次,過去是直接取到單位來,由教職員工領取。現在改了規矩,係辦隻發票,由教員們到超市去領取。

他記得這一次,他在係辦裏跟小黃打了照麵,還議論了日本棋手岩本倉戰勝人工智能的事情,之後小黃讓他領了票,在登記本上簽字,又央及他幫忙:“錢良毅教授去國外開會了,幹脆你幫他領了吧,不然票過期了。回頭送到他辦公室就行。”

羅迅爽快地答應了。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但留在記憶裏,此刻他像看電影一般,重溫一遍。

他繼續看到了接下來不陌生的記憶,他拿著票到超市去領取兩份勞保,還叫了出租車,因為家用轎車一般是孫艾用。他應該將錢良毅的一份送到學校辦公室,將另一份送回自己家裏去。在他的記憶裏,他確實是這麽做的。

但是,此刻在他看到影像裏,他卻沒有這麽做,他直接回了家,帶著兩份勞保。

他不禁對他看到的那個“羅迅“發生了懷疑,他究竟要做什麽。

他看到,羅迅——也就他自己回了家,關上了房門,在裏麵反鎖,又檢查了一番。之後,他拿出一份勞保,不是他自己的那份,而是上麵已經貼上了“錢良毅”名字的一份。

他從其中取出牙膏,小心翼翼地擰開蓋帽,仔細地揭開封口的錫紙。接著,他拿出了從來沒有使用過一種工具——一支小型的注射器,又從寫字桌抽屜裏拿起了不知何時準備好的小玻璃瓶,抽出了其中透明的**,仔細地順著管口注射進牙膏中,又重新封擰上,讓它從外表上完全沒有被拆封過的痕跡,完全是一管新牙膏。

“你在幹什麽!”羅迅努吼著,站了起來,他是驚訝而憤怒的,又意識到,他是在對另一個自己憤怒,他看到那個羅迅做的事情,雖然那是他絕沒有做過的。

電視上屏幕的羅迅已經消失了,重新變回了球星蘇卡容,正在禁區前沿左晃右晃地漂亮盤帶著。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這個人像錢良毅一樣,也離開了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