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門後空間仍然是狹長的,但比開過來的走廊開闊很多,兩旁像尋常寫字樓裏一樣,有許多工位和電腦,但沒有一個人。
“現在是集體休假時間,他們的作息規律跟常人不同。”孫艾邊走邊說。
在狹長空間的頂頭,是巨大的金屬牆壁,孫艾沒有停步,隱藏的金屬門向兩側徐徐拉開。
展現在羅迅麵前的,是一麵巨大的“電視牆”。滿牆的屏幕又不像普通的電視顯示器,有著獨特的尺寸和形狀,從低到高,或明或暗,閃爍著各種圖像。那些圖像大部分是些奇怪的線條和形狀,羅迅看不懂,但也有能看懂的,是一些化學元素特征的動畫展示,和一些試驗數據、公式變換之類。
羅迅覺得,那些屏幕猶如一隻隻眼睛,瞪視著他,而在這整整一麵瞪視著他的牆麵上,有一處空白的凹陷,深入牆體,凹陷處放著一張椅子。
“我們在這裏等小野新平先生?”
“不用等了,這就是小野先生。”孫艾指著巨大的電視牆。
羅迅轉過臉,看著孫艾,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孫艾微微一笑:“不是開玩笑,小野新平是個代號,代表著這個係統。”
“這是個什麽係統,”羅迅仍然覺得那些屏幕像在瞪視著自己。
“頭腦保養係統,”孫艾說,“這是頂配,專門針對專業人士。”
針對專業人士是什麽意思呢,羅迅掃視著那些閃爍著各類圖形的屏幕,在一些變幻的曲線和化學公式麵前,像是悟到了什麽,又不能完全肯定。
孫艾說:“既然來了,就試一試吧。”
不須孫艾示意,羅迅就知道,此時顯然應當走上前去,坐在那把椅子上,戴上掛在一側的金屬頭盔。坐定後,他問道:“怎麽這裏一個人沒有,你就這樣……這樣帶著我進來了。”
孫艾沉凝了一刻,說:“該有人的時候就有人了。”
羅迅不再遲疑,坐了下來。這樣,他就在不再看到整麵屏幕牆,而是麵向孫艾,麵向她身後已經關合的金屬門,麵向金屬門外他們一路走來的狹長空間。
孫艾不知道何時手裏多了一個黑色的匣子,像是個遙控器,一邊擺弄一邊說:“如果閉上眼睛,效果會更好。”
羅迅閉上了眼睛,感覺到顯然已經通電的頭盔稍稍升高的溫度,除此之外一片安靜,並沒有什麽立即的反應。
漸漸的,他有了類似乘坐飛機的感覺,似乎身體被帶動著,緩緩向前滑行,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腹部,是習慣性地去檢查安全帶,發現確實有一個帶扣,不知何時已經自動地扣在了身體上。他的滑行感其實是椅子漸漸地升高,變換角度,轉換成比較舒適的半躺姿勢。
移動嘎爾而止,一切重新靜止下來,周圍像是更加安靜了,仿佛連孫艾都不存在。羅迅忍不住想睜眼看看,又覺得應該堅持一下,就繼續保持閉眼等待的姿態。
一股新的陌生感不是來自外界,而是發生在體內。
這其實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羅迅並沒有任何動作,嘴裏卻像有一顆東西,那東西也沒有經過他的主動動作,自動被吞咽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東西順著咽喉、食道、體內的重重關隘,抵達了胃部,在胃部,那東西靜止下來,像是享受著溫潤的泡浴環境,靜待著緩緩地被融化。
“回憶素”,羅迅下意識地喃喃道,仍然微閉著雙眼。
這確實是回憶素入口並被吞咽的感覺,在並無真實的藥丸的情形下,羅迅獲得逼真的體驗。這體驗是從何而來的,他此刻也不想細究。他身體上的每個毛孔都打開了,本能地期待著回憶素的效應。
果然,這種並非實物的回憶素發揮了同樣的效應,羅迅沒睜眼,眼前卻格外的明亮了起來。實際上,他“看”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些淡薄了的記憶,像影像圖片一般,清晰地陳列在他麵前,他猶如在圖書館資料室裏麵對著一份份檢索分明的圖書資料,可以隨便取閱,更像無數頻道的影像圖片,可以隨便觀察,而這些內容都是他曾經的記憶,其中最讓他覺得寶貴的,是他的所有專業記憶,他接觸和鑽研過的每一本教科書,每一次試驗,各種試劑溶合……那些有時讓他沉浸其中,有時也讓他疲憊和厭煩的專業內容,此刻環繞在周圍,讓他透體通明。
這是最美妙的感覺。
“好是沒有終點的,還可以更好的。”
這是孫艾的聲音,此時在羅迅聽來,卻有些陌生。他知道孫艾就站在他對麵,卻像聽到來自遙遠天際的回音。在她的話語裏有一種情感的暗示,使他仍然閉著雙眼,期待著再發生一些什麽。
再發生的事情,真的是羅迅以前所沒有體驗過的,是超出回憶素曾經提供過的。
羅迅眼前那些“影像”和“資料”,那些原本屬於他曾經記憶的事情,像掉換正反麵一般,又像轉換頻道一般,紛紛退隱不見了,換上了新的內容。這些新的內容一出現,就在羅迅胸口引起一個無聲的驚歎。
那都不是羅迅自己的記憶內容。
那都是跟他的化學專業相關的各類內容。
在龐雜又羅列清楚的影像、資料和數據裏,羅迅辯識出了從經典化學家門捷列夫到剛剛故去的錢良毅的種種化學專業成果,不止成果,還包括過程,每種演算,每種試驗的精細分析,成功和失敗的原因,最終結論得出的每一絲每一縷的細節,所有這些成果在實踐運用中的具體方法,環節,乃至帶來的科學和社會效應……
這是關於這一學科幾乎所有的現有成果,它的內容是幾何級數的,電腦識別運算都曠日持久,一個像羅迅這樣的普通專業人士,就算有幾十次生命也不可能全數掌握。
可現在,它們都清晰和一眼見底地環繞在羅迅四周,一伸手就探手可得。羅迅忍不住將其中的幾項內容象摘果子一樣摘一下來,進行起以前艱難萬分而此刻清晰易辯的運算。
“天才,就是睜在前人成果的肩膀上,”孫艾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但前人的肩膀太多太遼闊了,以前不可能都站上去,現在,真地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