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多年之後，羅迅的眼睛裏仍然會閃現紅色玻璃球般的夕陽，鼻孔裏仍然湧起淡淡花香和燒飯煤煙的香味。那個傍晚的氣息和事情，像是為他的一生劃出了輪廓。

這是一個秋天，三個未成年人已經麵臨成年世界的磨折和考驗，其中以莫曉曉的世界最嚴酷。在那個小城，在那個學校，在那個時候，羅迅和孫艾在經曆友情和朦朧戀情之間的糾葛，莫曉曉要麵對真實的生離死別、人間悲歡。

從記事起，莫曉曉就在父母的爭吵中度日，直到十四歲這年，家庭正式破裂，父親離去。到了十五歲，母親拋下一句“你長大了”，也離開這個家去跟別人重組家庭。年少的莫曉曉隻能從父母那裏得到兩人均攤的每月生活費，成為一個孤獨生活的少女。

莫曉曉本來學習資質尚可，在家庭的影響下，學業每況愈下，加上同學和老師一些異樣的目光和排斥舉動，漸漸偏離正軌，經常不上課。在學校裏，莫曉曉有兩個好友給她帶來最大慰藉，是全校聞名的優等生孫艾和另一個男同學羅迅。那時候還沒有“閨蜜“這樣的稱呼，多年之後，孫艾說：“那時候，我們就是莫曉曉唯一的閨蜜了。”

“是嗎，可閨蜜的蜜月期維持不了兩年呀。”

那是三個少年的關係瀕臨破裂的時候，奇怪的是，這種關係始終沒有真正破裂。他們之間時敵時友，亦敵亦友，一直從小城糾葛到了Ｍ大學。在莫曉曉一次次的過份、挑釁和糾纏裏，孫艾是寬容大度的，羅迅也是仗義又講原則的，但一切僅僅是這樣嗎？

在三個少年裏，孫艾品學兼優，美麗動人，莫曉曉似乎一步步走了歧路，羅迅雖是個帥氣的男孩，學業卻並不突出。孫艾除了維係好自己的功課外，調動所能做到的一切，包括用兩人間的戀情激勵，幫助羅迅提高成績。這樣，羅迅也維持住了足以進入一類重點大學的成績。

孫艾對羅迅的這種扶助，一直保留到兩人相戀、結婚，一直到她拿出了回憶素這種神奇的“營養品”。

有時候，已經成為大學老師的羅迅會感慨：“你的成績和頭腦都比我強得多，不走上科研這條路可惜了。”

孫艾溫柔地看著丈夫：“讓你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樣子，就是我最大的心願，我做什麽都行，反正餓不死。”

在少年時代，孫艾試圖用同樣的態度和方法幫助莫曉曉。在那個標誌性的傍晚之後，孫艾仍然沒放棄，但卻無效。莫曉曉多數時候不但還不領情，還會朝她吼道：“不需要你的施舍，滾開。”有時候，莫曉曉也會仍然像個好姐妹一樣，在孫艾的懷裏哭一鼻子，又再將她推開。

在少年時代，莫曉曉偏離正軌的路途似乎不可扭轉，她高一就輟學了，從此跟一些社會上的人混跡在一起。羅迅和孫艾對此無可奈何。有時候他們背著書包路過通往學校的柏油路時，莫曉曉會和一群社會上的青少年嘻笑起哄：“好學生就是厲害，早早就成兩口子了。”有時候，莫曉曉會大聲叫道：“羅迅，你早晚是姑奶奶的人。”

終於有一天，羅迅一個人經過那個地段，在一群社會男女的起哄中，莫曉曉站在路中間，攔住羅迅的去路。

羅迅隻好也站住，沉默地麵對著這個昔日的同班同學。

“不要慌，不會吃了你，”在周圍一片“就吃了吧，吃了吧“叫嚷聲中，莫曉曉走上前來，攔腰抱住他，親吻了他的嘴唇。

羅迅的整個身體僵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在莫曉曉讓開去路後，他麻木向前走著。他覺得像是受到了羞辱，可胸中又有一種火辣辣的異樣心悸。身後傳來莫曉曉的喊叫：“羅迅，你一定覺得孫艾就是個好女孩，我就是個壞女人，這不一定。”

羅迅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孫艾，但莫曉曉長期以來對羅迅的糾纏，像光天化日之下稀鬆平常的事情一樣，孫艾不可能不知道。直到他們三人離開那個小城，來到Ｍ大，莫曉曉仍然時時向他宣示這種意思，表明著他的“進攻”和對孫艾的“情敵”立場。

在這樣的糾葛裏，一直行進在人生正軌上的羅迅和孫艾無可奈何地看著莫曉曉一天天跟那些“不良青少年”混跡，他們不敢想象在莫曉曉身上發生了些什麽，莫曉曉跟那些男男女女之間又做了些什麽。在自己的成長之路上，孫艾仍然是美麗的“學霸”，羅迅努力地維持著學業。到了少年時代過去，羅迅和孫艾都有了理所當然的理想結局，考入一流名校，也離開了小城。沒有誰的人生從頭至尾是完美，孫艾也遭遇了變故，父親不幸病逝，母親因傷心過度罹患了失智症，但她一直有著同男友之間的相互扶助，最痛苦的時日熬過去，接下來就是更光明的日子。

出人意料的是，莫曉曉雖然從高一就輟學了，混跡於社會，期間也一定發生了一些孫艾和羅迅不忍卒聞的事情，卻並沒有完全墮落。到了十九歲這一年，她參加了一個補習班，重新撿起書本。這其中也有一些孫艾的援手和努力，莫曉曉考取了一個本地的大專。

孫艾說：“不管她什麽樣，對我們什麽樣，她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姐妹，猶如家人。”

羅迅一直有些別扭，但接受了孫艾的態度。莫曉曉對孫艾又排斥又接納，對自己公開圖謀，這種奇特的別扭多年不變。也許，一切都基於一個不幸女孩的無助和不甘沉淪吧。

時光荏冉，四年很快過去，在孫艾的敦促和幫助下，羅迅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孫艾沒有繼續學業，憑著她本人的優秀，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孫艾說：“我仍然是要讀書的，但是不著急，兩個人總得先有一個工作吧。”

兩個人！

羅迅的心髒不由震顫一下。這麽多年下來，雖然從小城到Ｍ大，兩人一直相伴，這段關係的前景卻始終沒有定局。羅迅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孫艾因為顧忌莫曉曉，會有什麽變數。當她輕描淡寫，理所當然地把兩個人一起生活當作必然的前景時，羅迅這才終於確信。

羅迅沒有做出什麽儀式性的求婚舉動，從孫艾的眼睛裏，他就知道她不需要這些。但孫艾說，兩人間事情要先放一放，她要先解決一下另一個人的問題。

你是指曉曉吧，羅迅不假思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