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高風走出監獄,回到自己的車裏,麵無表情地望著車外。他思考了一會,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

“叔,你在醫院嗎?”

“在。”周偉在電話裏說。

“我一會過來,你在醫院等著我。”

高風發動汽車,轟著油門。車子朝著遠處飛駛而去。很快,他開車來到省人民醫院,敲開周偉辦公室的門。

“什麽事?這麽嚴肅?”周偉看著高風的臉色。

高風走到周偉的辦公桌前坐下。“趙月娥已經被批捕,許佳桐和許鬆林外逃,叔都知道了吧?”

“醫院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事。網上也是一片輿論沸騰。”

“他們認為趙月娥和許佳桐他們犯了什麽罪?”

“涉嫌謀殺浩宇,利用BAT項目,向境外轉移龍星集團的資產……”

“是不是還有人在議論,許家福並沒有死。”

“也許有吧,但網絡上的東西,不能全信吧?”

“叔,我是從省第二監獄趕過來的。楊衡,就是當年我的高中同學,目前正在省第二監獄服刑。”

“我知道楊衡是誰。不就是前段時間,綁架李豔和許達的那個嗎?怎麽了?”周偉問他。

“楊衡對我說,當年許廣義挖過許達的父親許家祿的墳。確切地說,許廣義應該是跟許達一塊去的。”

周偉看著高風,沒有說話。

“當年許廣義和羅紅英就是因為這件事被人滅口的。凶手應該就是許達。二十年後,許達又是因為這件事被人滅口,而且就在您的醫院。”

“小風,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周偉冷著臉。

“你不知道?”

“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因為這跟當年您親自主持的那次轟動全省,甚至全國的DNA親子鑒定事件有關。”

“我沒明白。”周偉故作鎮定。

“許達和許廣義之所以要挖許家福的弟弟許家祿的墳,是要在許家祿的屍體上取一塊腿骨,然後有人在DNA親子鑒定的過程中用這塊腿骨替下了從許家福墳裏那具屍體上取下的那塊腿骨……”

“許家祿和許家福是親兄弟,這沒錯,但用許家祿的DNA檢本和許軍的DNA檢本進行親子鑒定的話,不可能會得出是父子關係的結論的。”

“我還沒說完。有人用許達的血液檢本,換下了許軍的血液檢本。”

“嗯,這就合理了。”周偉點頭。

“一出精心安排的狸貓換太子的把戲。不過,在20年前,DNA刑事鑒定技術剛剛在全國公安係統開始普及,普通的老百姓根本不明白這門技術。趙月娥他們是怎麽了解這些知識的?那時也沒有網絡,她甚至知道,在DNA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後,馬上以許村土地被征用為名,把許家祿的屍骨和許家福墳中那具屍骨送到焚屍爐將它們焚為骨灰。甚至還知道,要毀掉當年所用的那些物證和實驗數據。”

“因為有內鬼,有人把這些知識告訴了趙月娥。”周偉說,“前段時間,複查小組問過我相同的問題。我已經把當年整個過程詳詳細細都跟他們說了,也說了我的懷疑。”

“您的懷疑?”

“是。我對他們說,鑒定過程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那問題應該出在DNA檢本上,問題就出在我,魏大炮和李飛三個人的身上。就象你爺爺當年所懷疑的,DNA檢本被我們三人中的一個調了包。”

高風不說話。

“今天從你這兒我終於知道,這個內鬼是用許家祿和許達的DNA檢本來替換的。這麽說,許家福的確還活著。”

“叔,爺爺當年懷疑過您嗎?”

“我想他懷疑過,但他從來沒有正麵問過我這個問題。或許他最後得出結論,不會是我周偉幹的。”周偉問高風,“你也懷疑我是嗎?”

“在真相沒有大白之前,跟事件相關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嫌疑人,這是八年警察生涯落下的職業病。”

周偉笑了一下,但笑容隨即消失得無影無終。

“那我的動機呢?我雖說是高家的養子,可你爺爺和你奶奶待我如已出。”

高風欲言又止。

“一個人做任何壞事,總歸是要有動機的。如果是我,我的動機是什麽呢?”

“叔,我隻是想說,離真相大白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我做的,我想我會去自首的,但……很遺憾,不是我。”

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周偉拿起話筒。

“喂?好,我馬上下來。”他放下話筒,“小風,我還有個手術。”他站起身,走到高風的跟前,摸著高風的肩膀,“我不怪你。誰讓我當年正好身處最敏感的位置上呢……我也希望真相立即大白於天下。”

周偉走向門口。高風看著他的背影,眼睛裏滿是絕望。

離開省人民醫院,高風直奔龍灣分局刑偵大隊。

他走進法醫解剖室時,助手正把白布單覆在一具屍體上。魏大炮正在水池邊洗著手。他看到高風推門進來,顯得精疲力盡的樣子,明白了什麽。

“小錢,你趕緊把鑒定結果給陳隊他們送去。”魏大炮對助手說。

助手拿著一個文件夾匆匆離去並關上門。

“魏叔,許達和許廣義在當年親子鑒定前三天,挖開了許家祿的墳。”高風開門見山。

魏大炮沒說什麽。

“下午我和我叔談了。”高風低聲說,“應該就是我叔幹的。”

魏大炮還是不說話。

“魏叔,你也猜到是我叔,是嗎?”

“我知道不是我,我也認為不可能是李飛。”魏大炮說。

“我見他,是希望他能去自首。畢竟,他是我叔。他待我一直很好,我也……愛他。”

魏大炮欲言又止。

“我嬸的弟弟有尿毒症,我記得我媽說過,他們在96年年初找到了腎源。難道我叔是為了這個動機嗎?難道為了一顆腎就能出賣家人的感情嗎?”

“高風,家人永遠不會是你希望的樣子。”魏大炮說,“然而……真正使你震驚的,不是你愛的人身上出現了某些你不了解的品質,它們向來存在,隻是有時候,你不願意向自已承認。”

“不,我還是覺得這不是動機。”

“或許……你叔不喜歡當法醫,也不喜歡當警察。”

“可……我叔幹得很出色啊?”高風怔怔地看著魏大炮。

“那是因為你叔的確很聰明,但是,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警察這個職業。他之所以當警察,是因為你爺爺希望他當警察,希望他當法醫,希望他成為一名全國,甚至世界聞名的法醫。”

“您有什麽證據嗎?”

“在辦公室,你叔藏著好幾本心外科方麵的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拿出那些書看……”

“我爺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魏大炮說,“你爺爺當年總是後悔,自已沒有讀過什麽書,文化不高。他形容自已是半路出家的一個鄉村法醫,這或許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叔身上的一個原因吧。”

“當我爺爺知道是我叔出賣了他時,他才崩潰的?”

魏大炮沒說什麽。

“可……魏叔,你覺得我爺爺知道我叔這麽做的原因嗎?”

“我不認為你爺爺知道。你爺爺相信是你叔幹的,但找不出證據,這才是導致你爺爺最終崩潰的原因。”

高風無言以對。

魏大炮忙著下一場解剖。高風隻得離開。

回到家,他看到馮凱在門口等他。

“喝點什麽?”高風開門,走向冰箱。

“不用。我隻是想跟你談談。”

高風在餐桌邊坐下,馮凱也拉開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高風,青葉今天見過楊衡了。你是不是在尋找你叔的證據?”

高風沒說話。

“你很憔悴,說明精神壓力巨大。高風,我不是命令你,我隻是關心,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你應該回避。”

“回避?我回避得了嗎?說實話,我隻是不希望從趙月娥嘴裏聽到真相。”

“你了解到什麽?你是不是已經跟你叔談過?”

“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高風低著頭,“寄人籬下的敏感和壓抑,為了讓我爺爺高興,不得不從事自已並不熱愛的職業的那種痛苦。可是……你覺得這些條件夠讓我叔背叛我爺爺嗎?不,不夠,我覺得遠遠不夠。”

馮凱不說話了。

“我叔家的經濟條件一直不好,浩宇讀大學的時候所有的零用錢,都是他勤工儉學掙出來的。這些年,我叔家的條件才慢慢好起來的。他們住的,吃的,用的我都清楚。他有點錢,都拿出來給我爺爺買進口藥,付夕陽紅護理院每個月一萬二千塊的住院費了。去年,浩宇拿自已的錢買那輛馬莎拉蒂跑車時,我叔甚至跟浩宇咆哮過。當時我就在場,我叔不是演戲,是發自肺腑的憤怒……”

馮凱默默聽他抱怨。

“是有些貪官貪了很多錢,卻裝成兩袖清風過著清貧的生活,可我叔不是那種人,真的不是,我不是給他辯解。”淚水湧上高風的眼眶,“所以,你說,到底有什麽動機讓他那麽幹?”

“你爺爺患病後,你叔有什麽表現?”馮凱問。

“表現?你是說悔恨?還是高興?”高風搖頭,“沒有,他在盡一個兒子的職責。08年我沒參加完高考,也沒找工作,每天在家裏陪著我爺爺。我當時並不知道,我爺爺為啥死活不肯去我叔家住。為了讓我能找一份工作,我叔拿出錢來,專門為我爺爺雇了一個保姆。我當了輔警後,每到要加夜班時,我叔就會來家裏陪我爺爺,幫他把尿搓澡。一直到12年,我爺爺的病越來越嚴重,我叔利用關係,把我爺爺送進了夕陽紅護理院……你知道我叔當上院長後有多忙,要忙行政,要帶研究生,還要親自做手術,可但凡有一點點時間,他都會到護理院看我爺爺,為我爺爺洗澡按摩。我見過那場景,我叔不是在演戲,他完全是出於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

“也許是愧疚呢?”

高風愣愣地望著馮凱,淚水從他的眼裏滾落下來。

馮凱拿過麵巾紙遞過去,高風沒有接。

“愧疚?他既然能做過那種事,那他心裏怎麽還可能有愧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