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何如當初莫相識

甘棠說:“他在騙你,他不會放我們離開的。”

程淵說:“我知道。”

程淵接過短刃向甘棠走去,三下兩下割開了甘棠身上捆著的繩子。

甘棠說:“你為什麽要來?”

程淵從懷裏拿出甘棠離開時留下的玉鐲,說:“你的生辰禮物,可以嗎?”

甘棠這才想起來,今日是她的生辰。

甘棠沒有接,隻是對程淵說:“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

程淵沒有生氣,反倒輕笑出聲:“你總是這樣。”

甘棠抬起頭去看程淵,隻消一眼,她便明白了程淵的意思。

甘棠說:“是嗎?”

“從來都不肯相信我。”

“我怎麽沒有相信你?”

“阿梨,我是一個男人,我沒有你想得那麽脆弱,你想到的那些痛苦那些後果,我都承擔得起。”

“我沒有覺得你脆弱……”

“那你為什麽要離開?”甘棠抿著嘴不說話,程淵接著說:“因為你不想連累我。”

甘棠的眼神飄忽不定:“你想多了。”

程淵說:“可是你怎麽知道我不願意被你連累?”

“大魚、大魚你別……”

陳緝熙打斷甘棠的話:“你們兩個快一點,當我這裏是茶話會呢!”

“閉嘴!”甘棠和程淵異口同聲喊道。

陳緝熙聞言大笑起來,然後舉起雙手示意二人繼續。

甘棠說:“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程淵沒有回答,而是說:“我收到陳緝熙的信有那麽一瞬間是高興的,因為他讓我覺得,你還需要我。”

甘棠低下頭:“對不起。”

“別再趕我走了,可以嗎?”

“大魚……”甘棠笑道:“珞兒的毒解了,素姨說他隨時都會醒。”

“我知道。”

“我跟你走,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這隻鐲子?”

“我收下了。”

甘棠的手還沒碰到玉鐲,餘光看見陳緝熙拿著劍向二人刺來,一把推開了程淵。

陳緝熙道:“你竟然帶了人來。”

程淵收到信後便和程澹商量,二人決定程淵和程澹分別帶著一對共感人偶,程淵先行,程澹帶人埋伏在附近,一旦程澹的人偶察覺到程淵情況有變,程澹會立即帶人趕來營助。

方才程淵的靈力甫一被稀釋,便被共感人偶感知,程淵知道程澹馬上就來,才會用眼神示意甘棠拖延時間。

甘棠和程淵目前雖然難以反抗,但以二人的水平,躲閃自保卻是沒有問題。

程淵被甘棠推開,幾個回身站定卻發現陳緝熙的目標根本不是他,一劍一劍都朝甘棠刺去。想來是因為知道自己機會無多,一心隻想殺了甘棠報仇。

甘棠避著陳緝熙的劍鋒左閃右躲,但這兩年時間來甘棠疏於功法,身體又時常犯病,動作比之前拙笨不少;加之事發突然,甘棠雖未被靈力傷及,但愈發力不從心。

陳緝熙的劍正朝甘棠刺來時,甘棠的後背狠狠撞在了一棵樹上。

千鈞一發之際,程淵擲出手中的短刃,擊歪了陳緝熙的劍鋒,靈劍擦著甘棠的脖頸沒入身後的樹幹。

同時,程澹帶人抓住了陳緝熙。

程淵跑向甘棠,一把將她抱在懷裏:“阿梨,你沒事吧?”

“沒事,是你救了我。”

程淵緊緊抱住甘棠,他的擔憂、他的懊惱、他的後怕都在這一個擁抱之中。

許久後,程淵問:“你剛剛說的話,還算數嗎?”

“什麽?”

“你說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甘棠成心想要逗逗程淵:“我說過這話嗎?”

“阿梨……”

明明她眼中的調笑意味那麽重,可程淵就是看不懂。

甘棠覺得心很痛,於是她打斷程淵的話說:“算數,都算數。”

甘棠在程淵耳邊輕聲說:“我們回空桑,回家。”

程淵笑了出來,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反倒更像是劫後餘生的笑。

程淵將玉鐲遞給甘棠:“生辰禮。”

甘棠笑:“你給我戴。”

這次程淵的笑容終於變得真切,他將玉鐲套在甘棠的腕上,然後牽起甘棠的手向程澹走去。

程澹見兩人十指相扣,也笑了起來:“恭喜。”

甘棠有些不好意思,程淵倒是拉著她行了一禮:“多謝兄長。”

程澹看向一旁的陳緝熙,問:“你們打算把他怎麽辦?”

程淵微笑著看甘棠,甘棠晃了晃和程淵相握的手,說:“把他交給陳氏,讓他們自己處理吧。”

程淵說:“好。”

這時,陳緝熙不知如何掙脫了程氏門生的桎梏,從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向甘棠擲去。

事發突然,甘棠根本沒有回過神來,還是程淵發現,但時間緊急,來不及他多加思考,隻一把推開甘棠,將她護在身後。

下一秒,甘棠便聽見了利刃入體的聲音。

甘棠猝然瞪大雙眼,渾身的血液變得冰冷——她衝上前接過程淵失力搖搖欲墜的身體,鮮血染紅了她的指節,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裙。甘棠點了程淵幾個穴位想要止血,又用手拚命堵住程淵的傷口。

或許是甘棠的動作弄疼了他,程淵咳了兩聲,鮮血從他嘴中濺出,正巧落在甘棠的臉上。

程淵努力抬起手,想要擦去甘棠臉上的血跡,卻被甘棠緊緊握住:“大魚……大魚……”

程淵見甘棠這副樣子,想要勾起唇角,逗她開心,但他太累了,努力了半天也做不到,甘棠隻聽見程淵喚了聲:“阿梨。”

甘棠氣息一滯,失了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齒間嗚咽著不知道發出的是什麽聲音。

程澹親自將陳緝熙綁好、檢查過他真的無法再逃之後,看到的就是在崩潰邊緣的甘棠,和她懷裏漸漸冷去的程淵。

——*——

程淵被安置在崇吾山下的村舍,程氏的弟子們都被派了去尋找醫師,程澹又傳信讓空桑的醫師速來。但醫師來了一批又一批,看見程淵都是無奈搖頭——也是,重傷可能還有的救,對著一個死人,便是華佗在世又能如何?

看到後來,程澹也知回天無力,默默吩咐門生準備弟弟的後事。

這話被甘棠聽見,甘棠索性將所有人都轟出了屋子,說“大魚累了,需要休息”,然後一個人日夜陪在程淵身側,和他亂七八糟地說著胡話。

程澹知道甘棠難過,也沒有強求,坐在屋外等甘棠自我調節。

程澹聽見甘棠從她和程淵初識講起,講到這些日子她有多想念程淵……

程澹聽著聽著會笑——“大魚,我覺得我對你一定是見色起意。從最早開始,你還記得嗎,就是你誤闖蔽芾居那次,我見你第一麵,滿腦子除了‘好看’兩個字,就想不到別的東西了。

“後來你總說讓我不要一直盯著你看,可是我看你的時候你明明就很高興。”

程澹聽著聽著會搖頭——“你還記得嗎大魚,你當初送我這隻玉鐲,什麽話都不說,就是硬把它塞給我,我不接你還生氣,搞得我很久都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幹嘛。

“你說你這麽笨,我怎麽就被你騙到手了?以前我還想過,等琭兒珞兒到年紀了,還得我這個當娘的教他們怎麽討女孩子歡心,第一點就是不能一句話不說。”

程澹聽著聽著會歎息——“大魚,我說了那麽多傷你心的話,你一定很難過吧……大魚,那些都是騙你的,是我不好,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你當然不會生我的氣,你從來不舍得跟我生氣的。上次我把你最喜歡的茶具摔碎了,你還裝生氣嚇唬我,把我委屈得哭了還不是得你哄。”

程澹聽著聽著也會抹去眼角的濕潤——“大魚,我錯了,我不和你鬧別扭了,你醒來好不好?你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我再也不走了,你趕我走我都不走,隻要你醒來,我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黏著你,黏到你煩我我都不走。

“求求你了,大魚,你醒來好不好?你不是最看不得我難過了嗎,可是我現在好難過……你不管了嗎……”……

甘棠的話說了好久好久,直到程澹再聽不見聲音,甘棠也沒有出來。

程澹從窗戶看過一眼,見甘棠隻是抱著程淵,沒有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也就不再管。

三日後的清晨,甘棠從屋舍出來,看見程澹坐在屋外,說:“兄……程宗主,程淵醒來之後麻煩告訴他,我在湖邊等他。”

甘棠剛從屋舍走出,程澹就覺察出了不對勁,他感受到甘棠變了。

程澹還沒來得及詢問甘棠,就聽到甘棠這一番話,又想問甘棠什麽意思,但甘棠已經翩翩然向湖邊走去。

程澹走進屋裏看程淵,卻發現程淵的生氣越來越強,完全不是死人的狀態。程澹走上前去探程淵的鼻息,驚喜得喚了醫師再來查看。

——*——

日落前,程淵在湖邊找到了甘棠。

甘棠幾日來一直在程淵身邊,身上穿著的還是那件素白的衣裙,裙擺上還有暗紅的血跡,訴說著幾日前程淵倒下的身軀不是一場夢。

程淵在甘棠身側坐下,甘棠說:“這裏真美。”

程淵順著甘棠的視線看去——山頂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倒映在湖麵上與朵朵白雲相映,偶爾掠過的飛鳥又在天空和湖麵上留下一串愉悅的叫聲。

“的確很美。”程淵說。

甘棠看向程淵:“你醒了,真好。”

程淵伸手攬住甘棠的肩,甘棠倚靠在程淵懷裏。

程淵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甘棠搖搖頭:“他們呢?”

“回空桑了。”

“嗯。”

“阿梨……”

“別說話。”

程淵覺得甘棠很不對勁,他也知道甘棠為何如此,但他還是什麽都沒做,依從甘棠的話閉上了嘴巴。

夕陽西下,金黃的陽光灑在山頂,天邊卻是紫紅。

甘棠忍不住捧起一抔湖水,想看看這水是否如它顯示出的一般,是桃花新芽的嫩粉色。

甘棠張開手指,湖水順著指縫滴落。

甘棠隨手便要在衣裙上將手擦幹,程淵捉住她的手,拿出絹帕小心擦拭著。

甘棠看向程淵——玄門中人衰老的速度總歸慢些,年愈不惑者大多看上去方才而立。但短短兩年過去,程淵看上去卻像衰老了十歲,一頭青絲甚至染上了星星點點的霜雪。

甘棠伸手撫摸程淵鬢角的白發,手順著發絲落下,停留在程淵的臉頰,然後甘棠向前湊了上去,輕輕吻住了程淵的唇。

甘棠細密的吻落在程淵的嘴唇,但程淵並沒有回應。

甘棠離開了程淵的唇,與程淵鼻尖碰鼻尖,她說:“你在擔心什麽?我的身體嗎?那是騙你的。”

這話說完,甘棠又吻了回去,但程淵還是沒有回應。

於是甘棠又貼著程淵的鼻尖說:“我不管你在想什麽,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這次不等甘棠主動,程淵已然封住了甘棠的唇。

再分開時,火紅的太陽隻有一半還在湖麵上。

甘棠被程淵抱著,頭依靠在程淵的脖頸處,她說:“及笄那年,我生過一場大病。”

“我記得。”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是魔和人的孩子,那場病是我的劫。”

魔與人結合產下的子嗣在成年前都會經曆一次劫難,大多是一場來勢洶洶的病,也可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隻有撐過那一次劫難,這些孩子才能順利的活下去。但並不是所有兩界結合的後代都會遇到劫難,或者不如說這些孩子遇到的劫難有所不同,隻是甘棠不知道別的那些孩子又會經曆怎樣的劫。

甘棠說:“以前我就總在想,一定要讓琭兒珞兒勤於修煉,健健康康的,無論怎樣得把那次劫難撐過去。”

“……嗯。”

“但是現在,我突然不知道珞兒會經曆什麽了。”

“阿梨……”

“我總說你這人太清冷,一看就是天上的,所以我總想把你往下拉,讓你沾點兒人氣兒,別哪一日真飛去了瓊樓玉宇。”甘棠說著說著就笑了,“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是天上的。”

程淵為甘棠擋的一刀,殺死了人身,露出了程淵真正的身份。他昏迷的這幾日正是兩種屬性的切換,等到人性徹底消失,程淵自然也就蘇醒過來。

“我……”

“和我講講你以前的事吧,你想起來了不是嗎?”

“……神魔大戰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記得那時宮裏所有人都很興奮,除了母後。

“母後有時抱著抱著我就會哭泣,我以為她是在為時不時和父君爭吵而難過,現在想來,那時母親可能就已經預料到了結局。

“有一天,母後很慌張地抱著我,又悄悄避開所有人,然後將我丟下了人間……我,正巧墜落到程夫人的腹中,也就沒了當初的記憶。”

甘棠點點頭:“所以其實程氏本來就應該隻有兩位公子。”

“是,二兄長他,算是因我而死。”

甘棠歎口氣:“不是你的錯。”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程淵知道甘棠問的是他另一個身份的名字:“振理。”

“振、理,”甘棠重複了一遍,“好名字。”

“我是振理,也是程淵程澤鯢,是你的大魚。”

甘棠很輕很輕地說,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是嘛。”

程淵突然抓住甘棠的手:“阿梨,你說我去哪兒你去哪兒的,你答應了。”

“可我答應的,不是你啊。”

“那、那我跟著你可以嗎,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別鬧了,你覺得可能嗎?”甘棠笑,“你的身份、我的身份,從生下來就注定了。”

程淵的嘴唇輕顫,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甘棠轉了轉手上的玉鐲,說:“這鐲子我就不還給你了,才戴了幾日,不想摘。”

程淵握住甘棠的手:“我不放棄。”

“你說的,過去的事就放下,既然三十多年都過去了,有什麽放不下的?”程淵堅定道,“我不放手,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隨你吧。”甘棠笑,“你現在想去空桑、還是漆吾?”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甘棠搖頭:“我覺得你應該回族裏看看。”繼而又笑道:“不過我們順路。”

甘棠站起身,邁開步子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坐在原地不知道想什麽的程淵,說:“走啦,神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