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空有夢相隨
程淵整夜未眠,次日起身後無意瞥見甘棠掌心的傷,自去取了靈藥,又用繃帶將甘棠手掌纏起,然後手起刀落剪下了甘棠的長指甲。
甘棠沒有反抗,也沒有言謝,隻是任由程淵支配,神情淡漠得好似受傷的不是自己一般。
前一日的話二人誰也未再提起,然而發生了的事情必然會在潛移默化之間留下痕跡,盡管程淵並不願意去正視。
甘棠不再找個地方一呆就是一天,轉而每日手裏不知道鼓搗些什麽。程淵不管也不問,他覺得甘棠願意做些什麽事情,總好過整日坐在一處發呆。
有時程淵處理著公務就會抬頭看看甘棠,看著看著思緒就會飄遠。
有一次程淵甚至在想,甘棠當年伐周時的決定是正確的,或許離開仙門離開人間才是對她好。而正是他以頗為強硬的姿態將她留下,才會讓她在自以為一切都圓滿之後,又從最高處墜落,再一次體味人間疾苦、生離死別。
遍體鱗傷後掉下懸崖,不過歎一句宿命如此,來不及自憐自艾便笑著認命;可苦盡甘來後地坼天崩,卻是冤過六月飛雪、恨過金屋藏嬌,是即便過盡了千帆也禁受不起的直摧心肝、是即使看破了紅塵也琢磨不透的天地不仁。
她本就不屬於這人間,是他執意將她留下。
程淵知道自己鑽了牛角尖——他怨過甘棠,終究不舍;於是開始怪自己,怪自己沒能保護好他和甘棠的孩子,怪自己許諾了甘棠一世安穩,卻又沒能為她遮風避雨。
後來的後來,程澹開導他時他將自己的心事說與兄長聽。程澹聽了之後歎氣,說澤鯢你這是魔怔了,又問這些話可曾說與甘棠聽。程淵嘴上答道未曾,心裏卻知道這些話若說與那時的甘棠,不過是讓她離開得更加徹底、更加決絕罷了。
——*——
七月初五,甘棠與程淵來到程氏祠堂。
甘棠仔細擦拭著程琭的靈位,小聲和他說些悄悄話,一問一答的,好像程琭就站在她麵前似的。
程淵看著難受,又覺得氣惱。
這一幕他實在看了太多太多遍,“帶琭兒看大海”時甘棠這樣,在淺靈室的這段時間甘棠也是這樣,他真的不想再看甘棠這副模樣了!
程淵一把握住甘棠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以他這輩子都未曾用過的語調大聲吼道:“琭兒他死了!他已經死了!”
甘棠被一把拽起,又被程淵吼了一頓,卻是不惱。她抬起眼眸看向程淵,平靜地說:“我知道。”
本就不是脾氣急躁的人,沒控製住自己吼了甘棠兩句,又見甘棠的臉上無悲無喜,程淵覺得此時就好像有一盆冰水從頭上澆下來,逼迫著他冷靜。
程淵卸了手上的力氣,輕聲說:“阿梨,逝者已矣。”
“我知道。”
甘棠伸手拉開了程淵還握著她手腕的手,說:“我想陪琭兒過最後一個生辰。”
程淵終於還是抱住了甘棠,忍著淚說:“我們一起。”
甘棠掙脫出程淵的懷抱,離開時額頭輕輕在程淵臉頰上蹭了蹭。
甘棠的話沒有說太久,便拿出一串玉雕的葡萄,遞給程淵。
甘棠向程淵解釋道:“還是和你學的。”
上月程玨無意聊起自己的生辰,甘棠才想起來程玨的生辰的日子整整長程琭一月,也就是說下月的那日便該是程琭的九周歲生辰。
程琭從小都不說自己想要什麽。明明是見什麽都要的年紀,小程琭卻什麽都不要,隻能靠程淵和甘棠自己去猜。往常甘棠就帶著小家夥去集市上逛,看程琭的目光在哪裏停留時間長些,她就都買回來。盡管程淵說她早晚會慣壞孩子,但甘棠還是樂此不疲。
可是今年甘棠連這種取巧的方法也用不了了。
甘棠挨著店鋪的逛,逛了許久逛見了一串玉葡萄。那玉雕得精巧,整個玉身是白色的玉,但枝葉處摻雜著翠色,果實處又帶幾分紫色,美中不足的是果實太大,與枝葉不成比例,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甘棠喜歡,店主報了個價錢,甘棠沒還價就買了下來。於是這幾日,甘棠都在屋中把玩著這串葡萄,甚至還想等珞兒醒了,再去給他搞一串小辣椒。
程淵接過玉葡萄,摸著一粒粒飽滿的果實也不知想什麽,然後又遞還給甘棠,說:“好看,琭兒一定喜歡。”
甘棠將東西放在程琭的靈位前,說:“琭兒喜歡嗎?”
靈位前的燭火跳了兩下。
甘棠笑:“我知道,母親送什麽琭兒都是喜歡的。”
甘棠說:“時候不早了,母親回去替琭兒吃長壽麵,好嗎?”
——*——
程淵和甘棠十指相扣,從祠堂走回了淺靈室。
綠竹將長壽麵端來前,甘棠和程淵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怒放的梔子花。
文人雅士不喜梔子,遑論將其種在自家院前。但甘棠喜歡梔子,說梔子花香得豪爽,程淵就由她在庭前種滿梔子,就像現在程淵說什麽都不願鬆開甘棠的手,甘棠也不掙,隻由著他去。
也不知是看見了什麽,甘棠“誒”了一聲,就要起身去看。站起的時候卻突然覺得一陣眩暈,伸手扶了扶額。
程淵忙護住甘棠,問:“怎麽了?”
甘棠笑:“沒事,就是起太快了。”
程淵又說:“我去請醫師來看看。”
甘棠拉住程淵:“不過是起太快眼前黑了一下,哪裏有什麽大不了的。”
“真的沒事?”
“能有什麽事。”
程淵歎口氣:“你想找什麽,我幫你去取。”
甘棠瞪大雙眼,過了一會兒笑:“叫你這麽一打岔,我給忘了。”
“忘了就忘了,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甘棠又補充道。
正巧這時綠竹端著托盤走來,甘棠撐著石桌說:“就擺這兒吧,我們在院子裏吃。”
綠竹幫甘棠和程淵布好菜,便退下了。
菜很簡單,除去一人一碗長壽麵還臥了荷包蛋外,隻有兩碟青菜。
甘棠笑:“珞兒不在,都沒有人鬧著要吃肉了。”
程淵也笑:“你也很久沒有鬧了。”
“我?我有珞兒當擋箭牌啊。”
這話說出口,甘棠卻品出些別的意思,一時間眼底盡是愧疚。
程淵知道她想到了什麽,但還是裝作什麽都沒有意識到的樣子,說:“沒關係,珞兒的母親想吃肉,也是可以滿足的。”
甘棠回過神,道:“怎麽,你去給我做?”
“好啊,你想吃什麽?紅燒排骨還是清蒸鯽魚?”程淵又指指自己,“吃大魚也行。”
甘棠的心狠狠一抽,她說:“你別這樣。”
程淵伸手覆上甘棠的手背:“阿梨,我們是夫妻,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該一起麵對。”
甘棠低下頭,沒有說話。
程淵說:“阿梨,你是我的妻,琭兒和珞兒是我的兒子,沒能保護好妻兒,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
甘棠搖頭,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不是的。”
程淵繼續說:“琭兒在天之靈一定不想看到你為他難過。”
甘棠還是搖頭。
程淵說:“阿梨,都過去了。”
甘棠抬起頭,朝程淵輕輕笑了笑:“我知道。”
程淵還想再說什麽,甘棠說:“吃飯吧。”
——*——
吃過飯後,甘棠拉著程淵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繼續看花。
這會兒甘棠懨懨地靠在程淵懷裏,程淵一隻手搭在甘棠的腰上。
程淵見甘棠精神不太好,就說若是累了,不妨去歇個午覺。甘棠在程淵頸間蹭蹭,像一隻乖順的小貓咪,說自己不困。程淵便依了她,臉頰倚著甘棠頭頂,手上用了力將人抱得更緊些,說這樣歇著也好。
甘棠指著一朵梔子說:“那朵花蔫兒了。”
“嗯。”
“回頭記得修剪掉。”
“好。”
“那兒那朵也修了。”
程淵問:“我現在去給你拿剪刀?”
“不用,”甘棠說,“回頭麻煩府裏養花的師傅來看看。”
甘棠愛花,淺靈室的花花草草一向由她親自照料,從不會假手他人。程淵壓下心頭不祥的預感,試探著說:“你修得好看。”
“不好看,是你看習慣了。”甘棠笑了笑,又道,“習慣是要改變的。”
程淵不知這話該怎麽接,隻能堅持說:“就是你修得好看。”
甘棠從程淵的懷裏掙出來,笑著說:“那就是我修得好看。”
程淵看著甘棠,覺得這會兒甘棠的笑都不一樣,就像變故沒發生前的無數個日子那樣,笑得柔情似水。
程淵覺得心頭開出一朵花,就像梔子那樣,開得大大咧咧,香得痛痛快快。
程淵低下頭向甘棠靠近,甘棠沒有向後退,反而閉上了眼。
於是程淵就這樣輕輕吻在甘棠的唇上,細密的吻變得纏綿,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膩人。
一吻終了,甘棠抱著程淵,兩頰帶著誘人的紅色,唇上還有一絲水光,就像是剛清洗過的櫻桃,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甘棠將頭抵在程淵胸口,緊緊抱著程淵,說:“大魚,我愛你。”
程淵的下巴搭在甘棠頭頂,兩隻胳膊也緊緊還摟住甘棠,說:“我也是。”
“說你愛我,”甘棠掙脫出來看著程淵的眼睛,“程三公子總是害羞,都不肯說一句你愛我。”
“我……阿梨……”
“說嘛,”甘棠撒嬌道,“我想聽。”
“……我愛你。”程淵的臉紅紅的。
甘棠失笑,又趴回程淵的懷抱。
兩人成親十年,默契越來越強,情話卻越來越少。
雖然程淵對甘棠的愛都在他一舉一動之中,但甘棠還是想聽程淵親口說一句“我愛你”,就當作最後的任性,也算是最美的告別吧。
甘棠就這樣趴在程淵的懷裏,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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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甘棠趴了多久,也許幾炷香,也許一盞茶。然後甘棠又開始說話,她的聲音很輕,說得很慢,像是想到什麽才說什麽,但是一字一句沒有猶疑。
甘棠說:“書案上的蘭草記得三天澆一次水,要不會幹的。
“院子裏這些花花草草太多,叫個師傅來照顧就好,照顧不來的話,就別養了。
“記得經常往屋子裏放些新鮮水果,你不喜歡熏香,有些果香祛祛雜味兒也好。”
程淵抓住甘棠的胳膊,讓她抬起頭看自己的眼睛:“阿梨?”
甘棠不理他,繼續說:“以後冬日喝酒要把酒溫一下,我知道你飲酒喜涼,但是這樣對胃不好。
“這麽多年你還是不愛吃香菇,不吃就不吃吧,偶爾挑個食也沒什麽大不了。”
程淵顫抖著問:“阿梨你在說什麽?”
“你要多笑笑,你都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好看。”
“好,我笑,我笑給你看好嗎?”程淵露出一個一點兒都不好看的笑容。
甘棠努了努嘴,又捏捏程淵的臉頰,繼續說:“別總把情緒都藏在心底,誰讓你不高興了就別和他客氣,又不是打不過。
“其實你有小脾氣的,倔起來像個小孩子。不過這樣好,有脾氣好,要不你太溫柔了,容易被人欺負。
“好像除了我也沒人敢欺負你。不管,總之有點兒小脾氣好。”
甘棠說這話時,程淵一直重複著:“阿梨。”
“我總笑你生在小寒才會冷冰冰的,但其實你總能帶給我溫暖,以後也要記得給自己溫暖。”
“我的溫暖都是你給的。”
“還有啊,你穿鮮豔顏色的衣裳很好看的,不要一天到晚素色玄色縹色茶色,太清冷,我都怕你有一天會飄到天上去。”
“好,你說穿什麽就穿什麽。”
“我想起來了,你可是引過鶴的,說不準哪一日真的就得道飛升了呢。”
“不會,我答應了你,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人間魔界,地獄黃泉,我都陪著你。”
“對了,你總說我剝的橘子甜,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不過我覺得捏起來軟一點的橘子確實會甜。”
“和橘子沒關係,你剝的才甜。”
“總說要把你養胖,現在也沒實現,真是失敗。那些亂七八糟的糕點的做法我寫好放在你的書架上了,想吃的話找個師傅給你照著做,味道不會有多大差別的。”
“有差別,怎麽可能沒有差別。我隻吃你做的,你以後還做給我吃好不好?”……
甘棠說:“和離書我寫好放在書案上了,你記得簽了它。”
程淵緊緊抱住甘棠,像要把她狠狠融進自己身體一般:“我不簽!我不同意和離,我不同意。”
甘棠也不反抗,隻是說:“對不起。”
“你在擔心什麽阿梨,我知道,你是不想連累我。可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之間沒有什麽連累與否,何況那些不是你的錯……”
“你想多了,”甘棠打斷程淵的話,“我離開是因為一看到你,我就會想到琭兒。我受不了。”
如果是魔族身份、是陳年舊恨,程淵不在乎也不介意,他甚至可以放下一切跟甘棠走,但如果是這個原因……
程淵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他隻能重複著:“可是……可是……”
“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放下琭兒的事了,就再回來找你,好嗎?”
程淵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你在騙我。”
甘棠頓了兩秒才回道:“我沒有。”
“既然如此,你就呆在淺靈室,我走,在你想通之前我都不會出現,可以嗎?”
“淺靈室到處都有琭兒的影子……”
“那我把這裏拆了、重建。”
“整個程府哪裏沒有琭兒的影子!”
“那你想要怎麽樣!非要離開我才行是嗎!”程淵心急,說話聲大了些,急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對不起,我隻是……”
甘棠搖搖頭示意自己明白。
程淵抱住甘棠:“別走,好嗎,別走。”
“對不起。”
甘棠伸手覆上程淵的後腦,程淵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