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他生莫做有情癡

程淵不喜歡聽甘棠喚他程澤鯢。

倒也不是不喜歡自己這個字,字是兄長取的,意欲告誡他道法博深,當時刻勤勉。他很喜歡,隻是不喜歡聽甘棠叫而已。

記憶中,甘棠隻叫過他三次程澤鯢:第一次是伐周之戰時,甘棠說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第二次是伐周之戰後,甘棠想將他趕走;第三次就是這一次。

每一次甘棠喚他程澤鯢,似乎都會發生一些很不好的事情,都是甘棠在推著他,叫他離開。

程淵還記得他及冠那年正是玄門風雲變幻之際,他曾寄信與甘棠告知他的字與種種,甘棠回信稱他為“大魚”。

程淵讀信時,半晌落不下揚起的嘴角。他覺得這個稱呼很好,是專屬於他和甘棠的。

盡管通信時一口一個“大魚”,程淵卻從未親耳聽甘棠這麽叫過。因為第二年,甘棠便被周氏強行帶走,再回來時,已經完全變了個人,隻會“程三公子”、“程三公子”的喚他,氣極了也不過惱一句“程淵”。

程淵還記得他得知找到甘棠時是伐周第三年的開春,當時他請求兄長無論如何派他和向氏的人一起敵寇。兄長自是知他心意,隻道甘小姐現在在宜蘇陪著向夫人,就算他現在去到向氏駐軍的地方,也見不到甘棠。程淵說沒關係,他去那裏等。

程淵沒有等太久,同年暮春甘棠便回到向氏營地。

——*——

程淵見到甘棠是一個午後,當時他正在外巡查,部下告訴他說向府二小姐回來了,此刻正在營地與向公子敘話。部下的話還沒有說完,程淵人已經站在靈劍上朝營地飛去了。

程淵到的時候甘棠正趴在向敦曠的案頭睡覺,彼時程淵和向敦曠還不知道甘棠被心疾、夢魘折磨得幾乎夜夜難以安睡,以為她隻是趕路而來有些疲累罷了。

大抵聽見門生報程三公子到的聲音,甘棠從睡夢中幽幽醒轉,剛立直身子便見程淵走了進來,正與向敦曠互相見禮。

甘棠扶著書案站起身,躬身道:“程三公子。”

程淵深深看了甘棠一眼,才道:“向二小姐。”

甘棠微微揚了揚嘴角,又轉身對向敦曠說:“我是不是影響你處理軍務了?”

“怎麽會,”向敦曠揉了揉甘棠的頭發,“看你睡熟了就沒叫你,要是累的話,回營帳休息一會兒吧。”

“也好,我就不打擾表哥和程三公子談事了。”

甘棠離開向敦曠的營帳後並沒有回去休息,一覺被吵醒,又見到程淵,睡意已經過去。於是走到林間,找了棵樹三兩下爬上去,坐在樹枝上眺望遠方。

沒多久,甘棠就聽見有人朝自己走來,於是低頭向下看,在發現是程淵後扯了扯嘴角說:“程三公子,有事嗎?”

程淵在樹下站定,抬起頭說:“他們說你沒回營帳。”

甘棠攤手:“如你所見。”

“阿梨,”程淵躊躇著說,“我可以和你聊聊嗎?”

甘棠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在程淵打算說“你累了就算了”的時候,甘棠粲然一笑:“好啊。”

甘棠拍了拍身側的枝杈,說:“你上來聊。”

程淵看著甘棠的動作,輕輕皺了皺眉。

不等程淵開口,甘棠已飛身從樹上落下,程淵想伸手接住她,空中的甘棠轉了身躲了過去,之後平穩地站到程淵身邊:“逗你的。”

程淵伸手想整理甘棠因劇烈動作而淩亂的頭發,又一次被甘棠躲開,甘棠指向前方,說:“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好。”

——*——

甘棠和程淵二人沿著河堤走了很久,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甘棠撿了塊小石子向水麵扔去,打起了七八個水飄,她蹙起眉頭,心道沒有發揮好,想要再來的時候,程淵便遞給了她一塊石子兒。

甘棠微笑著接過,這次濺起二十多個水飄,甘棠滿意地笑了笑,沒再接程淵又遞來的石子兒,而是說:“我剛剛在想,如果我一直不說話,你會不會先開口。”

程淵將石子兒握在拳中,聽甘棠繼續說道:“結果我還是沒忍住,先說話了。”

說完,甘棠朝程淵露出一個很溫柔的笑,程淵覺得這個笑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但他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阿梨,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是嗎。”甘棠的視線移向河的對岸。

“你,還好嗎?”

甘棠又笑著看回程淵:“我很好。”

這次程淵終於意識到甘棠哪裏不對勁了——雖然甘棠一直在笑,但是她的笑意始終沒能入了眼。

“我聽說你在括蒼受了重傷,”程淵頓了頓又說,“還疼嗎?”

甘棠在聽到前半句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得體的微笑,聽到後半句笑容卻明顯僵了一下:“早沒事了。”

程淵能感受到甘棠刻意的距離,但他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輕聲說了句:“那就好。”

然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許是不喜歡這種尷尬的沉默,甘棠又邁起腳步向前走,程淵在她身後緊跟著。

這次終於是程淵先開了口:“阿梨,我、我想請兄長找向夫人提親……”

“我不願意。”甘棠打斷了程淵的話。

甘棠從衣袖中掏出包在絹帕中的鐲子,正是當年程淵在七夕時贈給她的禮物。甘棠將鐲子遞給程淵時,心道私心藏了這麽久,終於還是要還回去的。

甘棠說:“這隻鐲子,也該物歸原主了。”

程淵的嘴唇輕輕顫抖,他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看著甘棠,似乎在期望剛剛的話隻是他的幻聽。

甘棠見程淵不接也不惱,沒有收回手,又說:“我把你當哥哥的。”

程淵愣住,繼而又低下頭。

他知道的,他知道甘棠心儀的是周淩,知道甘棠隻有在周淩麵前才會放聲大笑,可是他不甘心,他想試一試,既然甘棠和周淩現在全無可能,那他是不是會有機會?

程淵看著甘棠,許久才說:“送給你便是你的了。”

甘棠搖頭,執意要將鐲子還給程淵。

“不合適。”甘棠說。

程淵說:“哥哥送妹妹禮物怎麽了?”

甘棠還是搖頭。

程淵說:“除非你沒把我當哥哥。”

甘棠看著程淵,心道這人的嘴原來不笨,沒等她再開口說什麽,甘棠突然覺得一陣心痛。

是心疾又犯了。

甘棠向後退了兩步,伸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程淵見狀,忙上前扶住甘棠:“阿梨,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甘棠顫抖著將鐲子遞給程淵:“拿著。”

程淵急道:“我帶你去見醫師。”

“拿著。”甘棠還是堅持,聲音也因為疼痛而顫抖。

程淵不忍看她這幅樣子,一把奪過鐲子,便要拉著甘棠起來:“我禦劍帶你。”

甘棠抓住程淵一個勁兒地搖頭。

程淵說:“你在這裏等著我,我找醫師來。”

甘棠緊緊抓住程淵不肯鬆手:“別……我沒事,緩……緩緩就好。”

程淵不知如何是好,人被甘棠緊緊拽著,索性扶著她坐了下來,伸手給甘棠傳輸靈力。

靈力入體的一瞬間,甘棠顫抖得更加厲害。程淵察覺到甘棠的不對勁,立馬收了手,握緊甘棠沒有扶住胸口的一隻手,問:“我的靈力……是不是讓你更難受?”

甘棠沒有說話,輕輕閉上了眼睛。

程淵隻當甘棠默認,又說:“阿梨,我去找醫師,很快就回,等等我好嗎?”

甘棠的眉頭越蹙越緊,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搖頭,隻是說:“別……去。”

程淵沒了辦法,緊緊握著甘棠的手,妄想這樣就可以將她的痛苦減輕一二。

程淵覺得過了很久很久,甘棠才深深吸了幾口氣,緊繃著的身體也逐漸卸去力氣。

程淵問:“你好些了嗎?”

甘棠不想說話,輕輕點頭以示回應。

程淵又說:“我送你回營地休息吧。”

“再待一會兒。”

程淵便一言不發,擔憂地看著甘棠。

過了一會兒,甘棠說:“別告訴我表哥。”

“是因為周氏嗎?”

甘棠知道程淵問的是她的病,答道:“嗯。”

“……對不起。”

“什麽?”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甘棠失笑:“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程淵抬頭看向甘棠。

甘棠這些日子一直在宜蘇,向夫人每天變著法子給她調理身體,氣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身子還是瘦,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

甘棠迎著程淵的目光,突然覺得口幹,指了指河道說:“口渴,幫我打些水好嗎?”

程淵起身捧了水來,喂給甘棠。

甘棠說:“回去別找醫師,也別和我表哥講。”

“告訴我,是什麽病。”

“沒什麽要緊的,仔細養著就好。”

程淵看著甘棠,不說話。

“真的沒事,不騙你。”

“你不說,我就去問懷穀兄。”

“好好好,服了你了。”甘棠對程淵沒了辦法,“你先答應我不會把剛剛的事情告訴表哥,也不會帶醫師來找我的麻煩。”

“阿梨……”

“你不答應我就不說。”

“……我答應你。”

甘棠微笑:“前一年傷了心脈罷了。”

甘棠在程淵臉上讀出“悲痛”兩個字,心裏覺得不忍,又道:“都過去了。”

“你說……早沒事了。”

甘棠被噎住,想起方才程淵問她的傷,她確實這樣答了一句,底氣不算足地說:“真的沒事了。”

程淵輕聲說:“對不起。”

“又來了,都說了和你沒關係。”

“阿梨,”程淵鼓起勇氣說,“以後讓我保護你好嗎?”

甘棠挑眉,看向程淵:“你今天怎麽了,一句話顛顛倒倒反反複複地說?”

程淵大約是被剛剛的話激勵,很失禮地抓住甘棠的手,問:“可以嗎?”

甘棠猛地把手抽出來,說:“程三公子,別開玩笑了。”

程淵低下頭看自己空****的雙手,沒有說話。

甘棠說:“我累了。”

“是我冒犯了,”程淵說,“我送你回去。”

“好。”

——*——

一路無話。

快至營地時,程淵問:“你的身體,真的無礙嗎?”

甘棠搖搖頭,笑:“要是有事,舅母怎麽可能讓我離開向府。”

程淵點頭,又道:“方才的事……你別介意。”

甘棠知道程淵說的是抓住她的手,於是略勾了唇角,說:“不會。”

程淵又道:“你的身體為什麽會對靈力出現排異反應?”

“排異反應?”甘棠看向程淵,“沒有。”

“可是方才我為你輸送靈力的時候,你明明……”

“程三公子想多了,”甘棠打斷程淵的話,“我隻是不需要你幫我什麽。”

今日初見甘棠,程淵便覺得甘棠對他生疏至極,就好似二人從未有私交,隻是見過幾麵的公子小姐而已。直至甘棠身體突然不適,程淵才覺得甘棠身上淩厲的抗拒之意淡了,從神色到對他的態度都溫和了不少。可是此時,甘棠又對他樹立起刻意的疏離,語氣淡漠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程淵突然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甘棠接著說:“以後見麵,程三公子還是喚我向二小姐的好,‘阿梨’畢竟是我小字,程三公子喚來多有不便。”

程淵覺得口中幹澀,但還是開口說道:“就算你隻把我當哥哥,也不必如此生疏。”

甘棠挑挑眉,未再言語。

程淵說:“我等一下替你請醫師再仔細瞧瞧,無論如何你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說過了,不用。”

“你既說我是你哥哥,就聽我的,讓醫師再看看,開張方子調養。”

“你要是叫了醫師來煩我,你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

“阿梨!”程淵一改往日深沉似水的嗓音,語氣充滿了無奈與懇求。

“程澤鯢。”甘棠的語氣倒是一絲感情不帶,“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程淵還欲再勸,但此時已到甘棠的營帳門口,甘棠揚聲道:“程三公子,請回吧。”

程淵死死盯著甘棠,甘棠毫不畏懼地回視。

片刻後,程淵讓了步:“晚上一起用膳,可以嗎?”

“想和程三公子一同用膳的女羽士多了去了,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說完這句話,甘棠再不管程淵作何反應,便徑直走進了營帳。

程淵神色冰寒地在甘棠帳前站了許久,久到帳前護衛的門生以為程三公子將自己凍在了原地,才抬腳返回自己的營帳。

——*——

程淵想到這裏沒緣由地想笑,那一日的河邊散步,竟是伐周一戰幾年時間來,他與甘棠相處最為心平氣和的一次。自那之後,甘棠總是躲著他,兩人很少很夠碰麵。即使碰上麵,甘棠也多是不輕不重道一句“程三公子別來無恙”,便再無下文。

程淵想到這幾月時間來甘棠看他的神情,與伐周之時如出一轍,甚至還多了些悲憫。程淵覺得恐懼異常,他想伸手抱住甘棠,可明明人就躺在他身側,他竟然連抬起手的勇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