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夢想
有的事情雖然想得通，但是真正去做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熹朝站在大煙囪底下雙腿發軟，她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高三一般周六下午最後一節課放假，所以謝羽和她約的五點。
林熹朝中午吃過午飯，在寢室裏休息了一會兒便來了，每次拍攝，她習慣提前到場做準備。
她圍著煙囪轉了一圈又一圈，閉上眼睛又睜開，選了一個決定先爬上去看看到時候怎麽構圖比較好，默默念道：“林灩灩林灩灩林灩灩……”
最開始林熹朝默念林灩灩這個名字隻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輕易動了心，眼下念起來好似被打了雞血，充滿了幹勁。
她拿出背包裏的攀山鉤，將繩子綁在腰間，握拳大喊一聲：“灩灩隨波千萬裏熹朝扶搖直上九萬裏！好，爬！”
攥著鐵架向上爬，每爬兩格，林熹朝就將鉤子取下來再往上鉤，爬了十幾格，林熹朝看看離自己有一定距離的地麵，又仰著頭看了看頭頂上方的鐵架，任重而道遠啊。
她要是爬上去了恐高咋整啊？這個攀山鉤可沒有安全到讓她忽視高度帶來的恐懼感啊！
林熹朝像一隻青蛙一樣攀附在煙囪上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直到下方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
“下來。”
林熹朝嚇了一跳，這個點謝羽應該還沒有放學啊，她疑惑地扭頭往下看，看到了周秦時，他像是從哪裏趕來的一樣，微微喘著氣，額間有細密的汗珠。
才十幾格，林熹朝十分輕鬆地跳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林熹朝有些訝異，也有一些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驚喜。
“來看看你是怎麽發瘋的。”周秦時苦笑著說道。
“哦，那你就這樣看看吧。”林熹朝咧著嘴笑了笑，準備繼續往上爬。
多了一個人，好像就多了一些勇氣。
然而周秦時攔在她前麵，從書包裏掏出一節十分粗壯結實的繩索，林熹朝一看到這個繩索，就更加驚訝了：“你去買的，專門拿給我的？”她這才注意到周秦時的書包被塞得鼓鼓的，她拿起繩索的一頭，有兩根指頭粗。
“不然呢？”周秦時昨天看到那個攀山鉤想著林熹朝要徒手爬那麽高，心裏就沒譜。他問過林熹朝幾點拍攝，中午一放學便去了城裏租了專業的高空作業安全繩，沒想到林熹朝這麽早就來了，差點沒趕上。
“我先上去固定好這個繩子，待會兒我把這個繩子丟下來，你到時候把這個係在腰上。”
這個確實比攀山鉤看起來安全可靠一百倍，但是林熹朝依舊擺頭：“不成不成，這能做著好玩嗎，你趕緊回去，繩索倒是可以留下來。”
“不行，我先上去，”周秦時語氣堅決，“既然你將這件事情告訴我了，作為你的同桌，我有必要對你的人身安全負責。”
林熹朝繼續搖頭：“這樣你的同桌我就沒有辦法對你的安全負責了。”
她剛剛在這裏研究了半天，鐵架子都做得很結實，小心一點爬上去是沒什麽危險的，但是這又不是什麽過家家，周秦時沒有必要為她冒一點險。
“可是，”周秦時的語氣忽然變得諱莫如深，“如果我不去的話，我也會後悔。”
林熹朝渾身一滯，遲疑地開口：“後悔什麽？”
後悔沒有保護好你。
周秦時沒有再回答，告訴林熹朝怎麽固定繩索之後便收拾了書包準備往上爬。
林熹朝依然想要阻止，想到他說的那句話還是放棄。
所以周秦時，你僅僅是因為要對我這個同桌的人身安全負責才來的嗎？
內心裏有個聲音說，不是，或許在周秦時心目中，你也是特別的。
自以為是的特別，或許隻是錯覺。
其實她在和周秦時沒太多交集的那幾年也產生過這樣的錯覺，有那麽一瞬間，當她和周秦時的目光不小心觸碰到一起的時候，當他路過她對她欲言又止的時候，林熹朝產生過這樣的錯覺，或許周秦時是喜歡我的呢？
甚至是在和周秦時失去聯係的那幾年，當她的QQ空間裏留下過他的訪客記錄，當她在自己的大學瞥見疑似他的身影時，這種錯覺也沒有停止過，他是不是，一直在關注我？
連那一條“不曾”的短信，亦給過她這樣的錯覺，他回複了我短信欸，他存了我手機號碼欸——多麽要命，明白無誤的否定信息，卻依然讓她為自己的錯覺找到可以立足的證據。
最可笑的是，這些錯覺曾經無數次在她想要放棄堅持喜歡這個人的時候跳出來，告訴她，別放棄，萬一有一天你們真的能在一起呢？然後支撐著她捱過那些想念難熬的夜晚。
可是錯覺就是錯覺，錯覺怎麽能當真呢？
最終站在他身邊的人，是林灩灩。
林灩灩林灩灩林灩灩，林熹朝的混亂思緒在默念幾遍這個名字後便能迅速厘清，你也看到了周秦時是怎麽樣意誌堅定的一個人，他既然喜歡的是林灩灩，那麽林熹朝，你沒有勝算的。
既然沒有勝算，何必重蹈覆轍。
他對你的好或許僅僅就是因為拿你當好朋友而已，如果是蘇渝北知道這件事，他也會這樣做。
真的嗎？
林熹朝對自己的自作多情冷笑一聲，將最後一點冒出頭來質疑的聲音拍回腦海深處，朝著煙囪上方看去。
“那我先上去了。”周秦時說道。
“等會兒。”
林熹朝取下自己腰間的繩索，遞給周秦時：“你用這個，爬慢一點。”
“嗯，別擔心。”周秦時衝她一笑，係好繩索，向煙囪上方攀爬。
他的身影越變越小，林熹朝緊緊地捏了一把汗，一時間有些後悔告訴他這件事情。
“喂！”周秦時在頂端揮手，這護欄確實很結實，圍著煙囪外圍一圈，如果林熹朝拍照需要挪動位置也有空間。
聲音在空氣中飄下，林熹朝拉著周秦時放下的繩子，仰著頭大聲喊回去：“好了嗎？”
“可以了！”周秦時喊回來。
“好的！那我開始爬啦！”
林熹朝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好笑，特別像大山裏那種隔著兩座山對唱的人。
練的不是什麽柔情似水，練的就是一個肺活量。
爬到一大半，林熹朝果然有點恐高，如果不是周秦時先爬上來幫她固定了繩索讓她有了足夠的安全依仗，說不定自己會嚇暈過去。
她趴在鐵架子上平複氣息，想著周秦時還在上麵等她，又想著在腦海裏構思好的拍攝畫麵，咬了牙繼續往上爬。
等到爬到頂端的圍欄上，林熹朝雙腿直直發軟，雙手扒著鐵架子，眼睛閉著都不敢睜開。
以前她自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女紙，什麽困難都不會叫她輕易落淚。
可是趴在這高處，丫的她害怕！還想哭！
要不是有人在旁邊，哭太丟醜了，她此刻一定嚎啕大哭了。
“林熹朝，你看。”周秦時在她旁邊坐下，示意林熹朝看遠處的風景。
風從臉頰旁拂過，林熹朝還是不敢睜眼，周秦時柔聲道：“別怕，我在你旁邊。”
林熹朝像是被喂了一顆定心丸，睫毛顫了顫，一顆淚珠滾落出來，被風吹遠了。
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光亮漏了進來。
雙眼完全被打開。
哇，林熹朝心裏驚歎道，眼前的景色讓她都忘了發聲。
怎麽說，這些景色都很平常，最近處的津南高中，包圍著津南的獨屬於十月的金色田野，田野裏錯落有致的村莊，流經田野間的津河在蜿蜒數裏後匯入了橫款E市和鄰市的大江，所有在地麵司空見慣的一切換了一個角度隔著遙遠的距離悉數鋪陳在眼下，因為隔得太遠，連平時嘈雜充滿煙火氣的小城也顯得恬靜而又安逸起來。
柔和的陽光照耀在這片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土地上，林熹朝的內心像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我林熹朝何德何能，此生還能遇見此景。
她想起了中考後的那個夏天和江亦心還有江雲清在舊天台上看到的小鎮，又想起來和313室友們在深夜爬上的宿舍頂樓看到的津南夜色，那些時刻連同今日，都被刻在了腦海裏，一次次地刷新她對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的認知。
“真好啊。”林熹朝感慨道，站在高處的恐慌感也完全被眼前的景致覆蓋，這個世界啊，真的有太多我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去體會去了解去感受的地方。
擁有這樣的一瞬，已然是幸運。
“嗯，真好。”周秦時回答。
兩人靜靜地坐著，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日頭漸漸西斜，卻依舊毫無保留地將光芒照耀在整片大地上。
“謝謝你，林熹朝。”
片刻後，周秦時的聲音夾著風聲傳到了耳朵。
“謝我什麽？”林熹朝看著遠方問，又笑道，“應該是我謝謝你，要不是你我都估計現在還趴在煙囪上哭。”
“是我謝謝你，因為你我才能看到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也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一個世界，我對我想要追求的人生更加確定了一些。”近乎上帝視角看到的這片土地，讓周秦時感到胸腔裏有什麽在燃燒著。
“很小的時候我想過當飛行員，等上了初中，學了物理，我覺得物理也挺有意思，再長大一點的時候我對建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多時候我也不確定以後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可是站在這裏，看著遠處的E市，我很確定，我以後想做一個建築師，我想做有溫度的建築，如果我能造出一個又一個有溫度的建築，那麽我們的城市是不是也會慢慢變得有溫度？”周秦時徐徐說完，他不是一個喜歡長篇大論的人，然而身處這樣一片地方，內心忽然有了許多想要表達出來的東西。
對於夢想，他也曾有過迷茫，此刻那些迷霧好像被撥開，他終於抓住了那一抹光。
林熹朝靜靜地聽完，內心從最開始的訝異轉為了然，這個少年啊。
她轉向周秦時，認真地說道：“你知道嗎？如果是建築師的話，你一定可以的，一定的！”兩個一定還是有些少，她又強調道，“真的，一定可以的！”
林熹朝眺望遠處，好像看到了好多年後慶熙路那家兩層樓的思睿書店，這間書店和繁華的鬧市格格不入，在紙質閱讀日漸式微的年頭，建成之初也十分不被看好。然而這家書店卻用時間證明了書店老板的魄力和舊光陰的魔力，也同時證明了設計者的水準，在2016年之初儼然成為小城的新名片。
是的，設計者就是此刻站在她身邊的說要以建築設計為理想的這個少年，是周秦時。
很難準確描述第一次去到那裏的感覺，就是心裏忍不住“哇”了一聲還想再出聲哇幾聲，又怕攪亂寧靜，隻默默地走了進去。
林熹朝尤其喜歡裏麵的一個冥想空間，隻要放假回家，她就一定會去那裏放空自己，每一次去，她都似乎感受到了設計者想要靠做減法的方式來為這浮躁的社會增加慰藉的理念，讓她積攢了全新的力量回到S市去奮鬥。
“嗯。”第一次和人這樣直白地談起自己的夢想，少年誌氣再充滿自信，語氣裏還是有了一絲靦腆，而林熹朝毫無保留地肯定他，相信他，讓他越加堅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夢想在眼前清晰，周秦時內心被裝得滿滿的，熱血在胸腔裏沸騰，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成為一名建築學家。
林熹朝說他一定可以，那麽他也相信。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坐在彼此身邊，有那麽一刻，林熹朝覺得自己快要放棄了，放棄所有的不確定，放棄自己的驕矜和猶疑，放棄那些冷靜和理智，如果是身邊的這個人，重蹈覆轍一次又如何？
“叮叮——”是短信提示音。
周秦時將手機從書包裏拿出來，林熹朝因為看到這款古董機，好奇掃了一眼，小小的顯示屏裏林灩灩三個字躍入眼簾。
周秦時低下頭回信息。
林熹朝別過頭，拿出相機開始思考構圖。
謝羽在五點準時到來，林熹朝深呼吸一口氣，又開始練肺活量了。
“我在這裏，謝羽！”林熹朝扯著嗓子大喊。
“你這麽早就來了？”過了幾秒鍾謝羽的聲音才傳上來。
“你們拍照事先都不準備什麽的嗎？”周秦時在旁邊聽到他們喊來喊去頗感無奈，等會兒拍完怕是嗓子都要啞了。
“本來謝羽，就是他哈，說幫我借一個手機來的的，但是咱們學生都窮嘛，借不來。我又不知道你有手機，不然借你的用啦。”林熹朝解釋道，對著底下的謝羽喊道：“你先爬上……”
“等一下。”周秦時打斷林熹朝，“你說他有手機是嗎？”
林熹朝點了點頭，周秦時從書包裏拿出紙和筆，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將紙包上幾枚硬幣後扔了下去。
“大兄弟，你真優秀！”林熹朝讚歎道。
晚霞漸染雲端，手機電波不斷，林熹朝在難以抑製的興奮中拍完了這組煙囪主題的攝影。
第二天林熹朝吃過午飯便去照相館洗照片，照相館新進了掃描儀，林熹朝又把以前拍過的一些照片都掃描到U盤裏。
從照相館出來，林熹朝也沒事幹，拿著相機去慶熙路掃了一會兒街。
慶熙路是E市年代最久遠的一條路，沿著馬路兩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巷子，林熹朝漫無目的地走著，拍著。
密密麻麻的老式居民樓，陽台上伸出來的晾衣杆，堂屋門口坐著打字牌聊天的老人，圍在一個石墩上遊戲的小孩……
一卷膠卷拍完，日頭還高懸著，林熹朝看時間還早，轉身去了網吧，打算將之前拍過的幾張照片後期處理一下。
太久沒使用PS，後期技術都生疏了。
林熹朝一邊熟悉界麵操作，一邊默默算了下自己的存款，賺錢真是太難了，她都辛苦拍這麽多照片了，還不夠買個紅圈頭的。
修完幾張圖，林熹朝在搜索欄裏輸入了校內網，愕然發現校內網還沒上市。
她啞然失笑，有的事情很多年前還沒有出現，很多年後又逐漸消失，變成一代人獨有的回憶，校內網也是這樣的存在吧。
她刪掉搜索框裏的內容，輸入新浪博客，昵稱和郵箱名都是用的以前的，登錄上去，全新的賬號，自然什麽都沒有。
她選了幾張照片，打開編輯文章界麵，寫下了在這個新興的網絡時代裏的第一篇博客。
等她把事情處理完，電腦右下角提示上機時間還有十分鍾，林熹朝保存好照片，背靠著椅子伸了個懶腰，對麵的人戴著耳機，好像是在打遊戲。
咦？林熹朝猛然站起來：“瀟瀟！”
、、、
祝大家新年快樂。
就這樣從2019走到了2020。
願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