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山河袈裟

第四十二章 山河袈裟

陶藝是和唐菁同級的警校生,卻在大三那年申請了退學,給出的理由是得了病需要退學醫治。當時大家都沒怎麽在意,畢竟陶藝在班級裏的存在感並不高。

警校和一般的大學不同,學員之間的小心思很淺淡,大家都想憑自己的能力去爭取榮譽。陶藝無論是考核還是文化課方麵都不算突出。甚至大學三年下來,班上還有第一時間叫不出她名字的學員。

所以對於陶藝的離去,在經過一小段的時間討論後,就逐漸被人遺忘了。

唐菁當時和陶藝一個寢室,兩人都喜歡看推理懸疑類的電影,因著這個相同愛好,兩人之間的關係還算熟悉。但對唐菁,陶藝也沒有一句道別的話,她似乎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離開警校後又在做什麽。

直到唐菁畢業後進入刑偵大隊,在一次夜店發生的命案裏,陶藝作為嫌疑人被抓進來審問。

那一刻,唐菁幾乎都認不出眼前的陶藝了。她波浪大卷發,臉上化著濃重,身著清涼。最令唐菁心驚的還是她那雙帶著死氣的眼睛,她即便笑著和自己說話,唐菁都能感受到她眼內的死寂和寒意。

那一次,陶藝很快被排除嫌疑。

唐菁將無家可歸的她帶回自己的公寓,在陶藝洗澡給她遞浴巾的時候,唐菁不經意見看到了她的身體,隻一眼,卻讓唐菁瞬間紅了眼眶。

陶藝的背上,從蝴蝶骨到腰窩處,有一條長長的尚未痊愈的猩紅色傷口,在熱水的衝洗,傷口不斷溢出鮮血,滴落在浴室的地板上。

唐菁立刻出門去買藥,回來後勒令陶藝趴下,讓她給她敷藥。

那時的唐菁剛剛畢業,即便意誌力早已被鍛煉的強於常人,可看到陶藝背上皮肉翻滾出來的血淋漓傷口,依舊有些控製不住情緒。

她沒敢多問,反倒是陶藝開口安慰她,說自己早就習慣了,這個傷口是小事情,不會疼的。

唐菁權當她在放屁,不疼?給你上個藥,你能滿頭虛汗,臉色蒼白的跟鬼一樣。

當晚,唐菁和陶藝躺在一個被窩裏。陶藝因為背上的傷,隻能趴著睡覺。唐菁很想知道陶藝身上的傷口是怎麽來?也想知道她為什麽受了傷卻不尋求警察的保護,可她終究是沒問出口。兩人聊起一些往事,想起在校時的單純美好,陶藝眼內漸漸有了一絲光亮。她主動提起,學校的那家砂鍋土豆粉關門了沒有,如果有機會她還想再回去吃一頓,要點店裏最豪華的套餐,吃到滿足!

兩人絮絮叨叨聊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唐菁還在睡夢中,陶藝在床頭櫃上留了兩百塊錢就走了。

那之後又隔了一段時間,在一個深夜,陶藝敲開了公寓的門,她一身血跡暈倒在了她的麵前。

也是那次之後,唐菁才知道關於陶藝的秘密。

此後,陶藝時常穿著怪異的服裝來敲門,有時候是夜店女郎的穿著、有時候是超市售貨員的打扮,最離奇的是有一次她身上套著一套花樣複雜的粉色Lolita裙。唐菁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甜甜一笑,拿著一根粉色的拐杖敲她的腦袋。

就在唐菁以為,日子就這麽間間斷斷地過下去的時候。

陶藝消失了,幾乎有兩年的時間,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期間迫於家裏的壓力,在家人得知唐菁和陶藝有交集後,強硬地讓唐菁調離刑偵隊,轉而來到市局做了文職工作。

一晃就到了兩年前。

陶藝再次憑空出現,身邊卻站著一個硬朗帥氣的男人,那男人正是方狄。那時的方狄已經是榕城警圈裏頗有點話題的人物了,年輕有為,辦事果斷,頭腦縝密。那時候雖然還隻是區刑偵裏一名一線警員,但唐菁早已在自家飯桌上聽到父母露出的點滴風聲,再有個好的契機,上麵會有破格提拔之意。

唐菁並不在意方狄這個人物,隻是當她試圖去聯係陶藝時,卻被她屢次拒絕。即便偶爾私下碰見她挽著方狄出現,也拒絕和她眼神交流,裝作從來就不認識的樣子。

唐菁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望江亭”這個名字被頻繁提起。她腦中才漸漸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暗中作了一番調查,得到的結果,讓她冷汗涔涔,日夜不能寐。

父母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擅自幫她請了假,送去了新西蘭度假。她知道自己有心無力,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又找了機會從大院溜出去,私下找到方狄。

她無法確認自己調查的結果是否真實有效,隻以陶藝同學的身份叮囑他務必在這段時間保護好陶藝的生命安危,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必須保護在她身邊。

那時的方狄眼神已經犀利如刀,唐菁不卑不亢,臉上的表情確實是關懷之意。他微微點頭,算是答應了唐菁提出的要求。

也是這次交談,在陶藝死後,方狄才堅信,以唐菁和陶藝的關係,她說的話,應該是可以相信的。

隻是……

唐菁安心的飛去了新西蘭,在度過一個漫長又煎熬的假期回到榕城後,她收到了陶藝的死訊。

她滿臉的不可置信,衝動地奔到胡局家中質問,陶藝的這次死亡是不是又是策劃中的事情?

胡局無奈的搖頭,隻歎道:“葬禮你就別去參加了,事後我們會找人補償陶家父母。是我們做了錯誤的判斷,我心有愧。另外,你來得正好,這件事,還得找你幫忙。”

一條生命從此香消玉殞,她來著這個世間走一遭,經曆的歲月是如此的短暫,遭遇的事情是如此黑暗,還不等看一看太陽,就這麽走了。

唐菁瘋狂的試圖去追尋一些陶藝的痕跡,卻發現,她似乎真的隻是短暫地出現了一下子而已。

後來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上,醉酒的唐菁提起陶藝的名字,一群事業有成的人裏,竟大半都想不起大學的時候班裏還有陶藝這麽一個人。

唐菁眼裏含淚,借著醉意在酒桌上放聲大笑。指著一群人,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在你們享受著光鮮亮麗生活的時候,有些人卻在黑暗中負重潛行,他們無名,他們無姓,他們死去,卻沒有人知曉。

半個月後,唐菁才在熱鬧的夜宵攤上找到爛醉如泥的方狄。

方狄一見到她,猛地撲了過來,攥著她的手臂,怒目圓睜地質問她,為何陶藝會出事。

來之前,唐菁就已經從陶藝父母那裏得知,他們告知方狄陶藝的死亡是自殺,讓方狄放下心中的遺憾好好過日子。

可方狄不信,他想調查,卻發現一切都沒有蹤跡可尋。他等來的是抱著骨灰盒,一夜之間白了頭發的陶家父母。

他看出他們的眼神複雜,似乎話裏有話。

並覺得是自己害了陶藝,是他的職業讓陶藝受到了報複。他再次去到和陶藝相遇的那個酒吧,試圖尋找點什麽殘存的記憶,卻被人灌倒,兜裏塞著一張餐巾紙,上麵寫著陶藝因吸毒而對我感到愧疚,所以選擇了自殺。

方狄一瞬間如墜冰窖,素來嚴肅冷然的臉上扭曲著痛苦的神情。

所以,是他害死了陶藝。

他步履踉蹌逃似得離開那家酒吧,日日飲酒度日,頹敗不堪。

唐菁的再次出現,已經不能再次挑起他的憤怒。

有人說,一個人會憤怒是因為想掩蓋內心的無知。他試圖去查明是誰將那張紙巾放進他的口袋裏的,他利用職權查監控,在一眾同事的阻攔下,向著同事大打出手。他需要一個發泄口,需要一個地方將內心的困獸放出來。

後來打累了,他癱坐在自己的地方,任由同事擺布,可他的同事卻沒有動手。惡狠狠啐了一口帶著血沫的痰在地上,失望離去。

無邊的涼意席卷而來,他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無數人的目光打量在他身上,他看不到聽不到,也不知道為何會湧出眼淚,靜靜地、緩緩地流入耳朵裏。

唐菁告訴她,陶藝確實是自殺而死。為了證明這一點,她手裏還拿著一份法醫的屍檢報告,屍檢報告裏沒有提到解剖,隻提取了血樣分析,以及初步的屍檢。法醫給出的結論是,吸毒後遺症引起了大腦興奮過度,在幻覺中從高處墜落,內髒破碎,導致死亡。

方狄從唐菁手裏搶過那個屍檢報告,一把拋向空中,在飛舞的白色紙張裏,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有些人注定得不到幸福,因為他不配。

方狄帶著這樣的想法,在地獄的邊緣生活了兩年,現在一張無形的手將這個偽裝撕裂,讓他的信念崩塌。懸崖之巔的滾石頃刻之間如洪水猛獸奔來,而他,連舉劍的力氣都沒有。

“方狄,你先冷靜下來。或許你知道的真相並不是真的真相。”唐菁極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勸他。

徐倉這時也起身走到他身邊,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這可不是你平時的作風,冷靜一下,想一想是誰將這個消息給你的?為何又偏偏挑現在這個時候?”

方狄臉上由憤怒轉為漠然,嘲諷一笑道:“我平時是冷言冷語冷麵,可我也不是無情無欲的聖人,左一句冷靜,右一句放下。動動嘴皮子多容易。”

“對不起。”唐菁誠懇地向他道歉,默了默,她眸光微顫,說道:“其實這都是陶藝的意思,她希望你能徹底忘記痛苦,甚至也可以忘記她,去開啟新的人生。你還記得,當時你在酒吧兜裏被人塞了一張紙條嗎?那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她在給我留的信裏,一再叮囑我,如果有一天她終將死去,那就讓她把一切都帶走。她的不舍,她的遺憾以及你對她的愛。隻有這樣,在她徹底消失後,你才會重新開始。隻是……我沒想到你這麽倔強,一直耿耿於懷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