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轟隆隆——轟隆隆——”
一陣陣沉悶的春雷自遠而近，它喚醒了萬物，也帶來微涼的春雨。
清明節前的雨，是最溫柔的。若有若無、飄飄忽忽，又延綿不絕。它洗綠了田野鄉間，滋潤著幹涸了一個冬季的小鎮。
現在，放眼望去，青青的、翠翠的，滿眼綠意。
距離市區一個小時車程的陽明鎮中學，正被這濃濃的春意包圍著。
高中部女生宿舍樓的四樓欄杆上，趴著一個瘦小的女孩，最近她好像經常在這裏眺望。
此刻，她默默地盯著不遠處的田間，一片濃綠裏藏著淺淺的紫，淡淡的粉黃。紫的是紫雲英，黃的是油菜花吧？
她推了推鏡框，低頭40°的方向，宿舍樓旁的梧桐樹在細雨中筆直的挺立著，高高伸展的枝葉都快靠近欄杆了。她歪著腦袋，自言自語：“咦？前幾天才出嫩芽，今天怎麽樹葉就有巴掌大了？”
她探出身體，在空中伸出右手，隔著空氣輕輕撫摸了一下梧桐樹葉，輕聲念道：“春天真好！”
“周曉！周曉！快進來！”
身後傳來高亢又急促的聲音，好像是129班女生宿舍的寢室長。瘦小的女孩不得不收回目光，回頭答應：“好，我就來！”
聲音並不大。
寢室裏傳來寢室長隱隱約約的聲音：“真的很準，我試了的，我哥都說好準……”
不用說，寢室長又在玩心理測試，這是上個學期大家樂此不疲的遊戲。
在這所封閉式管理的鄉鎮重點中學，除了吃零食、聊明星，就是應付沒完沒了的作業和考試，所以，這也算是校園生活的一抹亮色了。
寢室長又在神秘兮兮、結結巴巴地讀那本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書：
“心理測評就是應用心理學科、管理學等行為科學、心理測量學、計算機、數理統計學等方麵的知識和技術。跟你們講，這個啊，分析人物性格和未來運勢特別準……”
不用進門周曉就能夠猜到，坐在下鋪的寢室長又正興致勃勃地拉著興趣已逐漸消失的室友們玩心理測試。
室友們估計不太熱情，她才這麽急切地喊周曉加入。
周曉和她們同班，今年念高一。
她的成績一般，也很穩定。從上學期到現在，單元考、月考、期中、期末都在四十幾名徘徊。她知道要成為尖子生的希望比較渺茫，所以一直讓自己在別的方麵不要太差。比方說：人緣。她性格隨和，少言寡語。雖然沒有什麽存在感，但是大家都不討厭她。
上學期競選班幹部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競選勞動委員。又髒又累，還要打掃廁所，誰都不樂意。班主任隨口試探性地問了問坐在第一排的周曉，願不願意為同學們服務？她立刻就答應了。
所以，她的同學緣還不錯。
周曉閉上了眼睛，對著梧桐樹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仰起頭。
細雨從頭頂輕輕飄落，風夾帶著潮濕的新鮮，她明顯覺得隨著呼吸，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被吸入了肺部。
她微笑著睜開眼，宿舍樓下一個手提長柄傘的白色影子剛從樹下走過。
腳步匆匆。背影好高，好瘦。
周曉還沒進門，就差點被一個女生撞了個滿懷。
她提著一桶衣服，兩眼發光。
“我要——擁吻周傑倫一分鍾！哈哈哈哈哈！”
接著，一甩馬尾，奪門而出。
周曉一個踉蹌走進寢室。
她越來越覺得：戴著眼鏡真好！
地上的臉盆，垃圾桶的垃圾，櫃子裏歪歪斜斜倒著的牙膏和杯子，都看得模模糊糊。她感覺寢室一點都不亂，還有一點朦朧的淩亂美。
奇怪，為什麽每次衛生評比她們宿舍都是“差”呢？
她看到了下鋪沒疊的被子，被子外麵放了一隻花襪子。
寢室長正坐在那隻花襪子前，一雙大眼睛充滿盼望地望著她對麵的上鋪。
上鋪正漫不經心地翻書，封麵是魏雪漫的《小妖的金色城堡》。
隻有一個聲音悠悠傳出來：“一分鍾？那隻有60秒啊，給我拯救世界也來不及啊！”
下鋪這位穿著卡通睡衣、趿著拖鞋的女生叫曾開心，現在她正專心致誌地泡方便麵。
她嫻熟地撕開棕色醬包擠進麵桶，一邊舔著蘸到食指上的牛肉醬一邊扭頭對著上鋪邪笑。
“我來得及啊！我去食堂那台充卡機前等著，隻要隔壁那個‘富婆’去充卡，我就‘哢’定它個1分鍾，把她的卡給換掉！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就有著落啦哈哈哈哈哈……”
“哎哎——假小子，你呢？”寢室長把頭扭向隔壁床。
沒有回音。
“哎？你怎麽又把手機帶來了？當心我給班主任舉報。”寢室長不悅地皺起眉頭。
“假小子”捧著的那台NOKIA 7610，據說是上個月她爸送她的生日禮物。此刻，正埋頭激戰3D寵物魚的她，抬起一頭清爽的短發，衝大聲嚷嚷的寢室長沒好氣地回複：
“一分鍾能速成絕活‘胸口碎大石’不？”
這時候，最裏麵的上鋪突然爬下一個圓滾滾的身軀：“得了吧！就你那‘一馬平川’還碎大石？壓塊薯片還差不多。”
她站定。低頭看看自己的胸部，又掃視了寢室一圈，一口蹩腳的普通話。
“哼！咱們一寢室的‘這個’加起來都沒有我一個人的——重”。
“哎喲！好你個劉圓圓！”
“假小子”先被激怒，丟下手機。跟著，室友們七嘴八舌起來。
“你敢犯眾怒啊！”“你一個女孩子家，羞不羞啊！”“不就掛著兩斤雞胸肉嘛！”
女生寢室的氣氛迅速被點燃。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丟了一包未開封的“樂事”在泡麵旁邊。
大家蜂擁而上，抱著掙紮的“圓滾滾”往桌上壓。
“假小子”扯著嗓子喊：“姐妹們啊，來見識一下大胸壓薯片啊！”
“哎你們——小心我的麵！我的麵！”
曾開心急促的尖叫立刻被火熱的嬉鬧聲淹沒。
“砰——”
宿舍門被踢開了！所有人怔住。
寢室門口站著一個正在喘氣的人！她有一張氣到扭曲的臉，還有一對通紅的眼睛。
“你說氣不氣人？氣不氣人！一分鍾、就一分鍾我就把田樂給我的答案抄完了，數學老師竟然提前收卷！有沒有天理？有沒有天理？太過分了！這次補考我肯定不及格，班主任肯定會叫我爸媽來，我完啦，我完啦——”
前段時間因為重感冒月考請假的歐陽卉，終於等到了補考。躲過了初一，看來她沒躲過十五。
她一頭紮進周曉懷裏大哭起來。
大家正猶豫該怎麽安慰她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床邊上“哢哧哢哧”嚼著薯片了。
前後不過一分鍾。
“周曉——電話——你家裏打來的！快點——”生活老師的大嗓門在一樓響起。
寢室長連忙起身跑出去應答：“她馬下就下來，馬上——”
大家已經習慣這種“喊電話”的方式了。聽說學校唯一的小賣部是她老公開的，而電話隻有小賣部有，所以家裏的電話幾乎都打到這裏。
生活老師每次都跑到樓下“喊電話”，毫無怨言。周曉常想：一次是半個操場的距離，一天跑多少趟，什麽時候可以繞地球一圈呢？
當然，她喊這麽積極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學生每接一次電話，都要給小賣部交一元錢。而且接電話時間不能太長，打電話就另算了。
周曉立刻從床鋪上方掛著的背包裏翻出錢包，本想在床鋪下找一雙能踩點水的鞋。一眼沒掃到，就三步兩步匆匆下樓了。
寢室長在她背後嘟囔：“哎哎——回來馬上測試啊！”
電話是周曉媽媽打來的。電話那頭的她明顯的哭腔。
她簡單問了下周曉周考的情況，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麽。
末了，問周曉：“曉曉，這個周末你回家嗎？”
周曉剛想說約了歐陽卉去新華書店買教輔資料。
電話那頭突然哭了起來，是壓抑很久的那種痛哭：“曉曉，媽媽撐不下去了……周末你一定要回家，媽媽想你……”
“……媽，我一定回家……”周曉掛了電話。
座機顯示通話時間：59秒。
站在小賣部門口，周曉伸出手，雨絲細細密密落在她的掌心。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