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人間禪法
當南複生睜開眼睛,他真的看見了“雲姨”。
他定了定神,眼前的女子並非師父雲雪姬,而是司夢好。
他猛然覺得,司夢好長得跟雲姨很像,隻是年輕許多,眼睛裏也沒有雲姨的那種恨與憂傷。
司夢好關切道:“公子,你醒了?”
南複生冷冷問:“我的刀呢?你懂武功?”
司夢好藏得真夠深,南複生和她相處這麽多時日,竟然沒察覺出她有如此高深修為!
司夢好歎了口氣,道:“公子恕罪,我非有意相瞞,這江湖之中,誰沒有秘密?隻是……你已沒必要防我。”
她一麵說著,把刀囊放到南複生手裏。
南複生掙紮道:“為什麽?”
司夢好道:“你不可能再使刀了。”
南複生一驚,顫抖著右手想摸出刀來,可右手已經不聽使喚。
他驚覺身上法器全失,隻剩下腕上的白玉珠。
他的手筋被挑斷了,被司徒白的“幻劍”挑斷了。
南複生意識到真正絕望的時候來了,將永遠完不成複國的任務,永遠無顏麵對南陵遺臣遺民,更無顏麵對那用自己的孫兒換出了他性命的老仆郭上寒!
他曾想過有一日,南陵若是複國,他也不願做什麽真命皇帝,他就把朝廷安頓一通,然後禪讓之後,退隱回斷魂樓去看雲雪花飄落。
當他發現自己的一切幻想終究隻能是夢幻泡影之時,他的精神在一瞬被徹底擊潰。
山澗小屋,刹那天黑。
南複生閉上眼睛,渾身都在發顫。
司夢好最懂男人之心,再強大的男人,也總有脆弱和崩潰的時候。
有的時候,男人隻需要獨處。
真正體貼男人的女子,永遠知道什麽時候該安安靜靜,不要多話。
可惜這個道理,很多女人並不懂。
“公子好生休息,此間絕無人能找到。”
她轉身離開,留下房間空空****。
南複生在黑寂之中不知道這一天是如何度過,隻記得手上的那圈溫潤玉珠逐漸變冷。
這數十日,南複生不敢再看陽光,躲在這間陰暗晦澀的山澗木屋內,每天撫摸著右手,像受傷的野獸躲在深穴裏添自己的傷口。
他從未有如此消沉過。
是夜。
熟悉的琴聲,飄忽而優雅。
南複生心一震,就似一滴清泉從山崖滴落,落入平靜無波的湖中,伸展開一圈一圈漣漪一般。
他識得這是司夢好的琴,她的琴聲,有安撫靈魂的力量。
此刻聽琴,卻多離傷。
每天,司夢好會送來食物。
沒有一天的菜色有過重複。
菜很可口,司夢好送來飯菜之後靜靜離去。
南複生和她二人彼此無話,盡管她救過他的命。
十天,二十天,一個月,二人仍彼此無話。
一個星夜,南複生從木榻上坐起,他想要離開。
他一抬頭,司夢好俏生生的站在門口,她終於開口道:“這天大地大,你是誰,去何處?做什麽?”
南複生黯然道:“我是誰?去何處?做什麽?”
司夢好如當頭棒喝道:“每個人都有兩隻手,對不對?不過廢了一臂,豈非尚有一臂?”
南複生顫聲道:“僅憑一隻左手能殺司徒白嗎?能報仇嗎?”
司夢好笑了,有著一樣的驚世之美,道:“有什麽不能,隻要你願意留下,我會幫你。”
她的笑,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她轉身走出去,星光落滿了她的青絲雪衫。
“你到底是誰?”南複生問。
司夢好道:“我從來沒問過你是誰,對不對?”
“對。你從來沒有問過。”
“那你為什麽要問我是誰,我不過是彩畫舫中的漂泊女子。”
好一個漂泊女子,江湖之中,每個人都有秘密。
司夢好告訴南複生,她救他幫他,是因為與當今朝廷有著極深的仇恨,她在被賣到教坊之前,輾轉多次被人倒賣,曾幸有良家收留,而那收留她的官宦卻因為黨爭而遭遇滿門流放。
她說她要向朝廷複仇,需要南複生助她一臂之力。可她在說這些的時候,南複生卻看不見她眼中有任何仇恨。
司夢好可以和司徒白一戰,她修為不俗,得她相助,南複生尚有一線恢複的希望。
接下來的一個月,每天一早司夢好就出現在木屋外。
南複生不斷用左手跟她拆招。
司夢好每一夜會彈琴給南複生聽,她的琴聲,他始終聽不出任何的恨怨。
不覺琴聲早已經根深入他的心、他的靈魂。
南複生想起了老仆郭上寒的“潮生琴”,他的手指始終撫不出動人的樂曲。
南複生問司夢好:“為什麽我的琴聲如此乏味?”
司夢好笑著道:“你的心塞了太多東西,放不下一具琴的位置。”
南複生又問道:“那什麽樣的心才能撫出你那樣的琴?”
司夢好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她說的是金剛經的偈子。
南複生慧根頗深,自然懂得她言中所指。
司夢好一字字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南複生微微一顫,心道這司夢好是肉身菩薩入了凡塵?
平淡時日,每天有司夢好做好飯菜等南複生,他在山澗內練完功後返回木屋,用疲憊的左手拿筷子夾菜,笨拙無比。
飯桌上她會細細的給南複生講每一道菜是如何做成。
南複生實在驚訝,一個琴技如此高超的女子廚藝也如此精湛。
司夢好卻道:“彈琴即是修行,做飯也是修行。”
南複生終於莞爾一笑,道:“好一個人間禪法。”
司夢好緩緩道:“六祖曾雲:‘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脫離了尋常的活法,去尋求真解脫,恰如在兔子頭上去找角而已!”
南複生若有所悟道:“要破執念,就要用平常心,喝茶、吃飯、洗完、打掃、挑水、砍柴,都是修行!”
司夢好道:“六根清淨方成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詩的前兩句,講的是“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描寫的是樸實無華的農耕場景,而“方成稻”,意為“方成道”。
司夢好眨眼道:“公子想不想跟我學做飯?”
南複生想起那日清晨,在彩畫舫嚐過她做的蓮子清粥,確是人間清歡。
南複生搖頭道:“比起習武,還是做菜容易。”
司夢好歪著腦袋道:“不見得。你大可一試!”
後來南複生發現做飯原來如此麻煩!
第一日,南複生弄得手忙腳亂,一臉油汙,最後還燒糊了一整鍋菜。司夢好和他強忍著吃下,經過她指點之後,第二日總算有了小小進步,但飯菜仍是難以下咽。
司夢好道:“你先要細細品味生活,才能燒出好吃的東西。”
接連五日,南複生進步神速,已經可以做出似模似樣的飯菜。
司夢好笑了,她隨手挽起了頭發,用發簪盤了一個發髻,幽幽道:“明天教你做魚,你得去溪裏抓魚去了。”
山澗小屋外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水很清,遊魚尾尾可見。
南複生笑著跳下溪水,溪水剛過膝蓋,這是他有生第一次下水摸魚,溪中魚很是機警,魚身很滑,他忙了半天未有所獲。
司夢好在岸上大喊肚子餓,南複生心中一急,腳下一個不穩,摔了個水花四濺,溪水涼爽的很。
轉眼春去冬來,四季變換。
二人在山穀中竟已隱居一年之久。
山穀裏的寒冬已經開始下雪。
一天夜裏,南複生從夢中醒來,司夢好出現在木屋外。
司夢好問:“你可以看我跳舞嗎?”
南複生披上衣服走出來,看見司夢好一身雪白的輕衫,在黑夜裏翩翩起舞。
她的舞姿出脫塵俗,似暗夜中的雪精靈,似天地初開綻放在紅塵裏的百合,似九月天裏的一簇雪花,怕會化了融了。
“複生,這些日子,你還沒放棄嗎?”
“我不圖複國,我還能做什麽?”
“彈琴,吟詩,看我跳舞,過平凡的生活。”
南複生低下了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選擇。
司夢好的琴是一具古琴,年代已經不可辨認。
南複生試著撥弄了一下它的琴弦,音色清晰動人。
司夢好輕聲道:“我想聽聽南朝的曲子。”
南複生開始撫琴,連他自己都驚訝,他竟然能撫出一曲動聽的曲子來。
南複生道:“精誠所至。”
司夢好道:“頑石可雕!”
兩人相視一笑。
南複生抬起頭,終於認真觀看司夢好的容貌,山風輕撫她的秀發,星光親吻她絕麗的臉龐。大雪過後的山穀,萬籟俱寂,無憂無慮。
花開無聲,韶華似水。
“夢好,斷魂樓裏有一種花,叫雲雪,十八年開一次,若蒙不棄,我想帶你去看。”
司夢好笑了,有著一樣的驚世之美。她的容顏,讓南複生心中一震,想起了師父雲雪姬。
夜。
南複生夢見了師父雲雪姬,她對他說道:“好孩子,你忘了你父王你的國家嗎?你的生命是為消滅你的敵人而存在!”
南複生哭喊著,從夢中驚醒,風吹在臉上,冷冰冰。
他聽見了魔刀的哭泣,它的召喚令南複生的每一道血脈都跳動不已,魔刀的刀靈又撲了上來,想將他霸占。
南複生歎了一口氣:“我終於堪破了仇恨,找到了快樂,不想再殺人。”
刀靈對南複生道:“你忘了你的使命,你告訴我什麽叫快樂?”
“快樂,就是做飯砍柴燒水抓魚!”
刀靈開始冷笑:“有什麽用?隻有恨,才能發出最快最強的飛刀!”
南複生不再說話。
黑夜裏,愛與恨無休的爭鬥。
刀靈對南複生道:“你現在走出山穀,向東走十裏,你會知道你眼前的愛不過是場陰謀。”
南複生素知知道魔刀有靈性,它這麽說,自有它的道理。
南複生帶上魔刀,趁著夜,在星月籠照下,疾速東行。
出穀後向東十裏,有一間跟他現在住的一模一樣的小木屋。
木屋築在竹林深處,幽冥般亮著燈,窗上映出兩名人影。
南複生認得,一個是司夢好,而另一個是——
司徒白!
司徒白對司夢好道:“那小子說了沒有?”
司夢好輕聲喊道:“爹。”
南複生如聞雷轟,心中震驚無以複加,司夢好叫司徒白作“爹”,這是怎樣的一場陰謀,司徒白要他說什麽?
司夢好聲音更低了,道:“還沒有。”她語聲中無限憂怨。
司徒白大怒:“這麽久了還沒有,那顧月童和我爭得不可開交,立下了軍令狀,現在誰能將南陵舊部一網打盡,誰就能登上指揮使之位。”
司徒白是“十殺將”組織的首領,官拜“南鎮巡武副指揮使”,與官拜“南鎮提督副指揮使”的顧月童,二人乃是密策司的“一文一武”。顧月童手持“萬陣之王”——“星鬥法器”,而司徒白卻有絕世武功和密策司裏的傲人資曆,再加上他又以劍清穀的身份,牢牢控製了刀劍宗。
這近一年裏,二人在密策司裏為了爭位,明爭暗鬥。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
每個人對權力都有欲望。
原來這真的是場陰謀,從司徒白讓南複生看出他的身份,到司夢好救他,這不過是場戲。
南複生心中怒火如火山般噴發,魔刀對他說道:“主人,衝進去,用你的‘恨’,用你的刀殺了他們,我會幫你。”
南複生一步步走了過去,魔氣開始灌入他的身體,他的眉頭隱隱又出現了一絲黑氣。
一種被欺騙,被愚弄的感覺湧上了心頭!
他殺意大盛,頃刻便明白了一切,司徒白在刀劍宗蟄伏,勢必已經找到了刀劍宗收藏的第六件法器。
他聽冷涼初說過,第六件法器,名叫“流泉”,是一根精雕細琢,紋飾精美的玉簪。
他想起司夢好挽起頭發時的風情萬種,她頭上那一根碧玉的簪子,想必就是“流泉”。
“流泉玉簪”的異能,是“偽裝”!
司徒白能以劍清穀的容貌掌控劍宗多年,自然也是這枚簪子的異能法術。
當司夢好出現的時候,她成功消解了魔刀的警惕,消解了南複生的警惕和敵意。
她偽裝了一副麵孔,以一張和雲雪姬神似的麵容,出現了在南複生麵前。
南複生捏緊了拳頭,他知道自己可能不敵,可是他氣得快要炸了,司徒白讓他女兒貼近自己,想要套出郭上寒聯絡的南陵舊部。
郭上寒用了莫大的力氣,才在當今朝野內外,籠絡起一股不小的南陵舊部勢力。
這是南陵遺臣們的最高秘密。
南複生一腔怒火幾乎就要從眼睛裏噴了出來,他上前一步,就要一躍而上,撲進屋子。
司徒白狠狠道:“你可憐他?你動了心?你是不是學琴學糊塗了?你從小到大,不過是一件器物,你不能有情感,你沒有自己的命運!”
父女之間爭執起來,南複生聽得斷斷續續,他拳頭捏得更緊了。
驀地,他聽見司夢好哭泣的聲音:“爹,我根本就沒想過能完成任務,女兒接近他,漸漸喜歡上他,隻希望可以用愛來消釋他心中的恨。”
南複生腳步停下,天地全都寂靜下來,風過竹隙,沙沙沙,竹林上方那片小小的天空不住旋轉。
愛與恨,無休的爭鬥,千年的宿敵。
司徒白大喝一聲,從木屋內飛身而出,以他的修為要發現南複生並不是難事。
他的劍依然那麽迷幻,不過這一次南複生卻看清了他每一招。
南複生終於知道,一個人有了恨,他的眼睛就不會太清澈,不會很明亮,這樣的眼睛自然捕捉不到司徒白的出手。
這套專門對付心懷複國仇恨的南複生的劍招已經對他沒有威脅了。
十劍、二十劍、五十劍,司徒白攻出這許多劍似隻在一息間,可他每一劍都隻能擦著南複生的衣角。
“山鬼”在嗡鳴,左手握刀。
南複生一凝神,刀正要飛出去,司夢好卻擋在了司徒白身體前麵。
司夢好說了四個字,南複生的飛刀就出不了手,她說:“他是我爹。”
南複生一愣,怎麽能讓司夢好也飽受這種喪父之痛,怎麽可以把仇恨的種子播進她心裏。
卻在此時,站在司夢好背後的司徒白用幻劍刺穿了司夢好的身體,他餘勢不減,繼而刺進了南複生的胸口。
“你是一件器物,你我都不過是朝廷的工具!”司徒白眼睛裏充滿了血和殺意。
南複生看見自己的血灑出來,渲在司夢好的衣衫上,就像——
雲雪花飄落。
南複生抱住司夢好,這苦命的女子自幼被收到密策司,曆經非人的訓練。
她從來都隻是被當作工具,直到她遇到了南複生,她終於從琴聲中找到了靈魂的共鳴。
司夢好笑得安詳,清秀脫俗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
南複生驀地心中一寬,他此刻終於大徹大悟,真正放下一切。
他心中一閃而過生命中所遇到的人。
每個人出場的順序很重要,對的時間碰上對的人。
長歌是三世的宿命,冷涼初是靜默相伴,唯有司夢好卻是內心的共鳴。所謂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人和人的內心相融,無外乎就在一瞬。這一瞬,既短暫,又永恒!
真是同命相憐呐,南複生雙手把司夢好抱得緊緊,生怕這簇九月天的雪花化了融了。
左手的“山鬼”已留在司徒白喉嚨上。
放下一切執念的南複生,他的武功終於已經到了無所不能,無往不利的境界。
一品段位的司徒白已被他輕鬆擊殺。
可惜,他內心發誓:“從今往後,我的手再不用來握刀了。”
“南複生,我想跟你去斷魂樓看雲雪花。”
“好,我們這就去。”
雪,
雲雪。
斷魂樓裏有種花,叫雲雪。
司夢好偎依在南複生懷裏,她目光逐漸渙散,“流泉玉簪”的法力逐漸消退,她露出了本來的麵目,她的容貌一樣好看,她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十殺將’之首?”
南複生道:“‘東皇太一’上有你的名字。彈箜篌的上官清秋,不過是你的另一個身份,你叫司徒夢好,司徒白的女兒。不過,你叫什麽名字,你長什麽樣,那又有什麽關係?你就是你,我聽見琴聲裏,是你的心。”
“流泉玉簪”能施展“偽裝”容顏,可是卻不能偽裝人心。
司徒夢好道:“哦,你為什麽不殺我?”
南複生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司徒夢好的眼睛。
那雙美得星月無光的眼睛漸漸失去光彩,緩緩闔上。
南複生感到生命開始流逝,他依稀聽到彩畫舫裏的琴聲。
南複生小聲道:“是你贏了。”
南複生看見師父雲雪姬走過來,摸著他的頭發,對他說道:“好孩子,你跟你父王一樣,我早該知道,你們都走不出那個情字。”
其實師父錯了,這世間,愛總要戰勝恨的。
那一年,雲雪花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