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夢境和現實

齋戒沐浴,熏香祝禱。

眾人身處偌大的神廟。

神廟依神木而建,以根莖為礎,深不可測,以樹冠為頂,高聳入雲。

祭司們排成一列低聲唱禱,令神木之葉簌簌,如泣如訴。

大祭司端坐神木之下,閉目凝神斂息。

他身後的神木巍峨不動,看上去神聖而莊嚴。

他們一行人麵朝神木坐下,準備洗耳恭聽神木的故事,亦是提提島流傳已久的傳說故事。

隨著唱禱結束,大祭司緩緩睜開雙眼。

“現在,我就來告訴諸位客人,與這棵神木有關的傳說故事……”

驀地,寄寓睜開眼睛。

“這是……”他環顧四周,卻見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一盞油燈在床畔發出幽幽的光亮。

半晌後,他才想起自己已經來到了提提島,隻是先前如此清晰的神木和神廟……原來是夢嗎?那再之前……他好像是在酒席上……

“你醒了!”忽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寄寓轉過頭,見到從門口進來的預真知。

“我睡著了?”寄寓坐了起來,他壓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房間的。

“你喝了一口酒之後就迷迷糊糊了,於是索性帶你來這裏睡上一覺。”預真知道。

寄寓被他這麽一說,才想起自己喝的那口酒來,沒想到那麽一小口就能讓他什麽時候睡著都不知道,看來日後連一滴酒都不能沾才是。

“千金子呢?”寄寓順口問著,又忍不住道:“為什麽你們一直在喝都沒事?”

預真知將手中的水杯遞給寄寓,笑著回答道:“有些人酒量天生就好,也有些人是後天培養起來的,你從來沒碰過酒,身體不習慣酒精,睡著了很正常。”

“是這樣啊……”一口就倒,那也太不濟了。寄寓想。

“沒事的,多喝幾次就習慣了。”

“我不喝了,一點也不好喝。”寄寓搖頭道。

“不喝就不喝。”預真知順著他道:“你餓不餓?晚餐時間過了,千金子和海夢舟正在沐浴,一會兒他們就要去神廟聽故事,不過如果你醒了,他們說就等你沐浴過後一起聽。”

“我一點也不餓,也去沐浴吧。”寄寓心中有些疑惑,巴不得想早一點見到預真知口中的神廟,因為夢中那一幕太過真實,讓他有些迫不及待。

沐浴過後,寄寓跟著預真知往神廟的方向走去。

夜幕早已下垂,預真知手中雖然提著燈,可寄寓卻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牽引力。那股力量的來源與預真知所帶領的方向一致,而白日裏的喧囂和幹擾完全退去以後,靜寂包圍著整座提提島,島上植物遍布,以至於寄寓對於周遭樹木的存在愈發敏銳,更遑論那棵神木,就算還不曾見到,就憑那股牽引力,也足夠讓寄寓感受到那棵樹木的巨大和古老。

走得並不久,預真知在沐浴時已跟寄寓講過神廟所處的位置,那本就在浴池附近。整座提提島以神廟為中心劃分為日、月、星三塊生活區,金、木、水、火、土五塊種植區,這五塊種植區由日域的島民負責,月域島民專負司海域,也就是捕魚的工作,星域島民則負責狩獵。提提島上那片巨大的森林中除了狩獵區域,令有天、地兩片神域,除了十二名祭司和大祭司以外,所有人都不能進入。

神廟為方便眾人祭祀,因而設在日月星三塊生活區的中央地帶,先前的宴會和臨時休息場所安排在了靠海近的外島月之域,預真知說之後他們就會被請入靠近內島的日之域。

月之域靠海,到了日之域才能一觀提提島全部的風貌。因為日之域貼近種植區,而種植區占據了整座島麵積的四分之一,足以堪稱壯觀。

寄寓對種植區倒也有不少興趣,但眼下一切都被夜色所覆蓋,從浴池到神廟又有專門的道路,稱“朝聖之徑”,兩旁皆是樹木高聳,將外界隔絕開來,形成一條幽靜而專注的小路,正如其名。

這一路走去,隨著氣氛令人心逐漸沉靜,而前方那股莫名的牽引力給了寄寓十分熟悉的感覺,當飄渺的唱禱聲幽幽飄入耳中的時候,周遭的靜全都化為了神聖之息,聲音帶來了淨化之力,齊齊湧入心底。

燭光開始在前方倏隱倏現,像是神的指引,也就在快要接近那抹燭光之時,前路突然一轉,原來那隻是鏡麵反射的光,而真正耀目的光芒,便在轉折之後的正前方。

那是宛如轟然立於眼前的龐然大物,說是神廟,其實更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但若是細看,又並非是真正的宮殿,寄寓卻已經看呆了,因為眼前的場景與他先前夢中的居然一模一樣,隻除了時間不同,夢裏他所見是白天,現在則是黑夜。

所謂的金碧輝煌,乍見之下以為皆是燭火,走近了才知曉那原來全是鏡麵反射而成,就跟先前小徑拐彎處一樣。但那是連高處都反射得到的設計,一眼望去隻見萬丈光芒,簡直無與倫比,又空前絕後,將整座神廟都映照進寄寓的眼底。

燭火輕輕搖曳,像是隨著唱禱聲靜靜流淌出的寧靜之光,神廟之門大敞,燭火正是來自那裏麵,除了他與預真知姍姍來遲,其餘人都已身在神廟之內。

“其餘人”為數不多,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被邀請來此聽故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聽一個故事還必須沐浴熏香的,尤其是船上那些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他們寧願喝酒吃肉,也不願跟著那些規矩行事。這反應跟海夢舟如出一轍,但海夢舟還是來了,他乖乖地沐浴更衣,此時與千金子並肩而坐。

寄寓還沒入神廟就抬起頭來,果然見到猶如天蓋的巨大樹冠,一如夢境。

燭火叢叢,樹冠在黑暗中高深莫測,不可名狀,又因神廟壁立千仞,並無絲毫壓迫之感。

神廟中二人似是沉浸在唱禱聲中,那是來自分立兩旁的祭司們口中,十二位祭司此刻都在,這令講故事的場合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講故事,分明是在舉行一場隆重的祭祀。

大祭司閉目端坐在正前方,翻譯荷賽也在,他也是來聽故事的,身在提提島三年,他還不曾有機會聽大祭司講傳說中的那則故事。

寄寓則是盯著大祭司身後那棵神木微有出神。

一切都與夢境一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現在是夢還是現實?

一旁預真知見寄寓呆立在神廟門口,便輕輕推了推他,低道:“進去吧。”

寄寓如夢初醒。

千金子聽到背後的動靜,回過頭來,不意外見到兩人,便拍了拍身邊的座位,寄寓點點頭,躡足進入神廟,挨著千金子坐了下來。

預真知返身將神廟大門緩緩關閉。

不多時,唱禱聲結束,大祭司睜開眼睛,低低開了口:

“現在,我就來告訴諸位客人,與這棵神木有關的傳說故事……”

神,自古以來與世共存,但不見身亦不見魂,無形無影,卻偏偏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沒有人說得清楚神到底在何方,可若是想要接近神明,那麽首先就要讓自己的身心保持潔淨,其次是讓頭腦處於空明。前者還容易進行,隻要行齋戒即可,後者卻難於登天,總是越想放空,越是容易想一些有的沒的。

除此之外,凡人還會興建廟宇或是祭壇,用來祭神或是請神。

但凡與神相關之所,無一不是馨香祝禱,庖犧獻牲,仿佛想借此讓那些處所變得愈發聖潔而充滿神降臨的痕跡。

神卻依然未發一言,高高在上,也不知到底來沒來過。

盡管如此,眾所周知,但身在神廟之中,到底跟在神廟之外不同,無論是不是人們刻意而為,自神廟建成伊始,就已注定它所代表的莊嚴與神聖。

此時此刻,身在神廟中的眾人對此感受尤為深刻。更何況,這座神廟裏還矗立有一棵神木。

神木在偌大的神廟內隻能見到粗壯筆直的樹幹,可若是抬起頭來,就能瞥見其龐大且壯觀的樹冠了。是因神廟頂用特殊的材質建成,似玻璃又非玻璃,透明似鏡,盡管是在夜晚,但廟內燭火煌煌,便也依然明亮通透,一目了然。

但是除了神廟的頂部以外,外牆並非完全通透,就不知為何人在外麵還是能看見裏麵映射而出的煌煌燭火了。

無論如何,一旦人在神廟中,整個身心就像是得到了淨化一般,所有的煩擾逐漸遠去,令人心神專注,倒不失為一個聽故事的絕佳場所,那故事通過聲音傳述出來,字字句句仿佛都帶有了一股奇妙的力量,故事不僅僅是故事,正如預真知先前所說的,它自帶神性,但現在寄寓終於明了了,這神性與此神廟和神木息息相關,可寄寓不明白的卻是若在其他場地來敘述這個故事,又會有什麽不同?提提島的大祭司為什麽非要在這裏講述這則傳說故事?

這些念頭一閃即逝,如同水麵忽然掀起的一丁點漣漪,很快寄寓被故事深深吸引住,再也分不出心思來想這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