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亡靈之森

這個喚作“鴉”的年輕人,幾乎能夠驅使這座島上所有的烏鴉,當群鴉的力量拉動一輛馬車的時候,坐在車廂裏的千金子和寄寓不禁露出了又驚又奇的表情來。他們所乘坐的車原是馬車,雖然外表顯得破舊,可隻要聽車輪滾動的聲音,和流暢的行駛感,就知道它必定時常在路上奔跑。車外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烏鴉,翅膀扇動的聲音仿佛包圍著整個車廂,密集而緊貼著車身,若是一掀開車簾,這些烏鴉仿佛就會立時湧入進來。

“好神奇,真是太厲害了!”寄寓忍不住讚歎出聲。

“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經曆,若不是親身經曆,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千金子道。

“可是你說那個人在哪裏呢?”寄寓問:“他正跟我們一起嗎?”

“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不過他一定就在我們的附近。”千金子道。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那個鴉會如何跟上馬車。

“我想也是,這裏的烏鴉都聽他的話。”寄寓說道。

“這可以看作樹木跟你的關係嗎?”千金子問他。

寄寓想了想,回答說:“不太一樣,雖然烏鴉和樹木一樣都充滿智慧,但是它們所表現出來的方式卻不一樣。”

“怎麽說?”

“烏鴉通過訓練能夠領會人們的意思,樹木則是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屹立不搖,讓人們領會它們存在的意義。”寄寓道。

“原來是這樣。”

“所以我跟樹木的關係,無法像鴉和烏鴉那樣。”寄寓理所當然地道。

“也是,不過在我眼裏,無論是寄寓,還是鴉,你們都有著特殊的天賦。”千金子道。

“那千金子也是一樣。”寄寓說。

“哦?”

“跟人打交道的天賦。”寄寓想都沒想地道。

“哈哈,這可不是天賦。”千金子笑了起來。

“那就是看人的天賦。”

“這其實是經驗問題。”

“那也要看有沒有很好地歸納這些經驗的天賦不是嗎?”寄寓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道:“雖然你教了我很多,可我還是覺得不說話比較輕鬆……”

“在到處都是人的地方,表達自己的意思是必要的,不過不用著急,慢慢來就好。”千金子摸摸寄寓的頭,雖說寄寓一直以來都在自己的庇護之下,可這並非絕對,總有落單的時候,甚至會有分別的一日。他沒有對寄寓說明,至少到目前為止,尚無此必要。

“嗯。”寄寓點點頭,就在兩人說話的工夫,車忽地停了下來。

也就在同一時間,嘈雜的翅膀聲不斷遠去,令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海浪聲隨即湧來,隨後,車簾被掀開,鴉在外麵淡淡地道:“可以下來了。”

千金子和寄寓下了車,發現他們正身處在萍逢島的邊緣地帶。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汪洋,此刻被夜色染成了深黑,唯有鴉手中提著的燈散發著幽暗的光芒,卻半點都無法指明前方的路。

“前麵的路要靠走的,到了海灘邊,我們將乘坐木筏前往森林。”鴉這樣道:“你們跟緊我,這裏的路不太好走。”他話雖如此,可腳步極快,顯然這條路他早就走了無數遍,熟悉非常。

千金子和寄寓跟得並太容易,隻覺得腳下灌木叢生,猶如撥草尋蛇,而鴉也不見得就要為難他們,若是距離拉得遠了一些,他就會耐下性子站在原地等他們跟上來。

遠離了灌木叢之後,到處都變得濕滑難行,沿途全是高低不平的大石塊,它們被海水衝刷得光滑透亮,幾乎寸步難行,但鴉的腳步卻輕快的不可思議,像是蜻蜓點水般,使得他手中的油燈如同不遠處的螢火蟲,閃著一明一滅的光點。

木筏已能望見,鴉已站在木筏邊,他沒有望向千金子和寄寓的方向,而是麵朝大海漆黑的另一端。遠遠望去,他整個人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一動不動。

花了好一會兒,千金子和寄寓才來到鴉的身邊。

鴉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將油燈遞給千金子,然後熟練地解開木筏,撐起竹蒿。

千金子從鴉說用木筏前往時就已忍不住暗自吃驚,他想不通要如何在充滿浪潮的海麵上運用木筏,但當他來到此地,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究竟是什麽緣故。

雖說海浪聲不曾停歇,卻不妨礙眼前的水路,至少不在木筏停靠的這一斷,這裏就像是一條天然開辟出來的小小航道,且隻能允許小如木筏的船隻劃行,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邊的海水隔了開來。若是大型船隻來此,那麽壓根無法避開這一線之隔又明顯逆行的海水流向。隻是千金子不明白為什麽這裏的海水會有如此獨特的情形,這很難想象,卻是眼前毋庸置疑的現實。

“這是怎麽回事?”千金子不禁好奇地低道。

“我隻負責將你們送至森林,其他的無需多問。”鴉的聲音一如他淡漠的表情,毫無起伏。

千金子隻能作罷,與寄寓先後上了木筏。

水路窄小,木筏恰到好處又平穩地劃行在其中,四周圍除了浪潮聲和水流聲以外,再也沒有多餘的聲響。

昏黃的油燈以外,也幾乎全是黑暗。

鴉默不作聲,千金子不能再多問,一路無話。

當木筏行了一陣,在遙遠處,出現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在海上來往多年的千金子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座島,盡管距離尚遠,卻像是一種直覺般,而寄寓,也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那一整座島都覆蓋著樹木,我們稱之為留求島,所以島上的森林也被稱為留求之森。”鴉又往前劃了一陣後,當黑影清晰起來的時候,他突然出聲道。

“留求?有什麽特殊的來曆嗎?”千金子問他。

鴉卻淡淡道:“當你們到了那裏,就會明白了。”

千金子再度無言,默默地看向他們正在緩緩接近的留求島。

寄寓目不轉睛,心懷期待,總覺得隨著越漸接近,一顆心也不斷“噗通、噗通”地跳躍著,不受控製,也不由分說。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那黑影在眼前不斷放大,再放大,直到無數伸展的枝椏清晰起來的時候,驀地竟有聲音湧現。

頓時千金子和寄寓互視一眼,千金子問鴉:“你聽見了嗎?這是什麽聲音?”

鴉並未回答,反而停下手中的竹蒿,遞給千金子道:“從這裏開始就是留求之森的範圍,你們隻需一直劃就能抵達。”

他的話令兩人一怔,“你讓我們自己前往?”千金子連忙問他。

鴉點頭。

“那你要怎麽回岸?”

千金子的話音才落,就聽空中一大片嘈雜聲破空而來,那如同烏雲般密布在上空的正是萍逢島上的鴉群,與此同時,鴉言簡意賅地回了千金子一句:“就這樣回。”

他“回”字都還沒說完,人就升上了半空,也虧得這木筏紮得穩,又或許是鴉一開始就有意讓千金子和寄寓站在木筏偏中心的位置,以免他突然離開而打翻了木筏。

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鴉是如何被鴉群帶離的,但在千金子和寄寓反應過來的片刻間,他就已經跟著鴉群遠去了,這讓千金子喃喃地說了一句:“這就解釋了剛才在車外的情形。”

“還能這樣啊……”寄寓抬著頭,卻早已看不清輪廓,連聲音都遠去了。

當一切趨於寂靜之後,先前的細語聲又伴隨著潮水的聲音再度出現。

“這到底是什麽聲音?它們究竟來自哪裏?”確定沒有聽錯,兩人不約而同疑惑著,然後齊齊看向前方那座漆黑而又顯得深大的島。

盡管有些匪夷所思,但聲音明顯越來越嘈雜越來越多,雖然它們並不算響亮,隻是“嗡嗡嗡”的如同囈語一般在腦中不斷回響。要非常仔細才能聽清楚這些聲音分別在“說”些什麽,隨著木筏逐漸接近,聲音也已越來越多。

“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如此?”這時,已經連說話也有些勉強,就好像耳鳴那樣,自己說話的聲音好似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也許這就是鴉要離開的理由。”千金子用了極大的聲音,自己聽來卻是隱隱約約。

寄寓壓根未料到會是這種情形,他努力瞪大了雙眼,想要看清楚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樹木。

他們根本還沒接近留求島,千金子單手撐著竹蒿,另一手嚐試捂住耳朵。

寄寓雖然用了雙手,可是半點用處都沒有,他又驚又喜,驚的是無數的聲音混雜,令他不確信還能不能接近,喜的是,這些聲音連千金子都能聽見,那前方必定有珍奇得不得了的木的存在。

還要再繼續前進嗎?還可以支持嗎?千金子改用眼神詢問寄寓。

寄寓點頭,隨後問千金子:你要不要緊?

千金子點點頭。目前看來,他應該還能忍受。

木筏徐徐向前,嘈雜聲越來越難以忍受,除去多而雜亂之外,那裏麵充斥著仇恨、詛咒和血腥,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心中也快充滿了種種怨憎,直刺得滿腹鬱憤,腦袋生疼。

千金子繼續撐蒿,但已是相當勉強,渾身的冷汗。

寄寓則專心地聆聽那些囈語聲,可隻要注意力稍有偏差,就仿佛被聲音全力攻擊一般,簡直無法忍受。

饒是如此,兩人已行至留求島的岸邊。

到處都是參天的大樹,他們兩個人連一根枝椏的長短都及不上。

但此時此刻,他們壓根無法交談,而是一味忍耐著,腦中猶如雷鳴,轟隆隆一刻不停。

都已經來到此地,要再退回去,卻都是不情願,既然都來到了留求之森的入口,或許最壞的情況就是如此。

於是他們仍然向前方邁出腳步,並未有所遲疑。

夜晚的森林充滿巨大的暗影,猶如怪物的世界,更別提無處不在的聲音驚擾,隻顯得詭異可怖,使得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就連寄寓都不例外。

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遇到過,而此時他明明已身在林間,卻難以分辨出木的種類,更不明白這些狂亂的囈語聲是從何而來,沒由來的,他心頭生起了一股難以抵擋的意氣,腳步頓時加快,也不等千金子,而是一頭衝進了樹林裏。

千金子就算想叫住他也無能為力,他眼睜睜看著寄寓的身影一瞬間越過他沒入了黑暗之中,油燈甚至還在他的手裏。

他又艱難地走了幾步,卻因為聲音的緣故再也無法深入,而且開始頭昏腦脹起來,他扶住一旁的樹幹穩住身體,眼前的一切都愈發迷蒙起來。

“……寄寓。”試圖叫出聲,卻被滔天海浪般的聲音淹沒,恍惚間,他隻覺得聲音也如浪潮般,一陣強,一陣弱。

“撲通”一聲,千金子倒在地上,瞬間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