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灰蒙蒙的島
一直到他們越過那個長滿雜草髒亂不堪的噴水池，乃至於接近那些房屋，都不曾見到任何人。倒是隨著黃昏到來，烏鴉更加猖獗，一隻又一隻從天空中飛下來，房簷上黑壓壓一片，幾乎要泛濫成災，也難怪那些房屋門窗緊閉，連一條縫隙都沒有。
“每一棟房屋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們該敲哪邊的門呢？”千金子喃喃自語，“能住人的未必是旅店啊……”
“烏鴉其實一點也不可怕。”寄寓卻抬頭說。
“我知道，不過還是先敲門試試吧。”千金子笑道，這種話也隻有寄寓才說得出來，野生的就是不一樣。少年說他像“野獸”，這話一點都不錯，剛才那一撲，簡直就像是一頭豹在捕獵的模樣，這種事也隻有寄寓才做得到。
千金子說著走到左邊的第一棟房屋前，抬起手敲了敲門。
“請問有人在家嗎？”
屋裏一時並無動靜。
千金子再度敲了幾下。
這回裏麵稍稍有了動靜，千金子又出聲問了一句：“請問，有人在家嗎？”
“誰？”門並未打開，隻有聲音傳出來，是個冷冷的女人的聲音。
“我們是路過這座島的旅客，需要在貴島停留幾天，想問一下島上是否有留宿的地方。”千金子在門外道。
“……居然會有人登島……”就聽裏麵兀自咕噥著，然後道：“去街角的對麵，有個招牌的地方，那兒有供客人住宿的房間。”
“謝謝您。”千金子道了謝，退開幾步，準備尋找對方所說的“街角”。
“是那裏嗎？”寄寓伸手指向某處。
排列整齊的房屋如同一個又一個的方陣，方陣間應該就是所謂的街道。千金子大概能夠了解為何住人的僅有最前麵的這寥寥幾棟，隻因除了廣場的天空稍顯明亮之外，後排的房屋似乎都陷在陰影之中。這有一部分跟采光有關，畢竟廣場那兒空曠敞亮，但另一部分就跟進來時所見到的那樣，所有的房屋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樣，有些甚至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到處都顯得黑漆漆的，布滿了蜘蛛網和厚厚的灰塵。
寄寓所指的，正是他們所在的房屋對麵沿街的一個角落，那裏倒是有一棟外表幹淨的房屋，至於剛才提到的“招牌”，卻已斑駁得連上麵的字跡都辨別不出來了，且此刻那上麵還停著三隻漆黑的烏鴉。
“應該就是那裏，我們過去看一看。”千金子道。
天色一點一點昏暗下來，隻讓被兩邊房屋包圍的街道更顯陰沉，弄堂風“呼呼”地吹個不停，愈發顯得此地既死寂又荒涼。可是當他們走到旅店時，卻意外透過窗戶看見裏麵亮起了暖黃色的光，瞬間隻覺得格外溫暖。
頂著風敲起了招牌下的門，門很快就打開了，一陣濃鬱的食物香氣撲鼻而來，還有意想不到的談笑聲，而開門的人看見門口的二人似乎怔了怔，隨後用著相當歡迎的口吻對他們說著：“真難得居然有外人來，快點進來吧！”
千金子和寄寓也是一愣，因為店裏竟然坐了好些人，但聽開門之人說的話，那麽這些客人應該都是熟客才對。
“我們要留在這裏幾天，不知道這裏有沒有住的地方？”千金子並不在意那些客人的眼光，和在他們進門後就明顯停下來的談笑聲，隻是問開門的那人道。
“有、有、有，當然有。”那是個麵容敦實憨厚的男人，臉圓圓的，穿著圍裙，他關上門後補充道：“就是這裏很少有人留宿，我有些疏於打掃，不如你們先坐一下，稍後我打掃兩間房出來。”
“也好，那我們就先點一些吃的。”
“好咧！我先去泡一壺茶來，請稍等。”男人說完就轉進了廚房。
位置並沒有坐滿，千金子隨便找了兩個空位，見寄寓似乎有些不自在，知道是店裏的客人此時都盯著他們看的緣故，他讓寄寓先坐，自己索性麵對眾人道：“打擾了，我們是跟著商船遊玩的，路過這裏，所以前來尋找住宿的地方。”
“真是好興致，但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有一桌人挺多的客人裏的其中一人淡淡道。
“並沒有失望。”千金子回他道：“我並不是要討好你們才這樣說，但我相信你們也明白，隻要離開了一成不變的住處，哪裏都是新鮮的。”
他這句話說得相當有技巧，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認同，店裏的氣氛似乎又回到了他們進來之前，先前開口那人就道：“這樣的話，你們這幾天隨便走一走吧，其實除了這裏以外，到處都沒有人，就當是遺跡看也不錯了。”
千金子並沒有接話，他隻是笑著道：“先吃飽了好好睡上一覺再說，船上怎麽都休息不好。”
說話的工夫，憨厚的男人端著茶壺和茶杯走了出來，他殷勤地招待道：“先坐下來喝杯茶吧，菜單都寫在牆上了，你們慢慢選，選好了就搖一下鈴。”
那是銅質的搖鈴，上麵有細致的雕花，但並不是每一桌都有，看來是專門給到需要點菜的客人用的。男人放下搖鈴，又去廚房忙別的餐點，千金子坐下來就問寄寓：“你想吃什麽？”
“我想吃蔬菜奶汁麵，還有羊肉湯。”寄寓看向菜單，對於能看得懂上麵的菜品覺得很是開心，於是道。
千金子則選了烤牛舌和米飯，當然還有酒和幾道下酒的小菜，他搖響了鈴聲，廚房裏的男人很快又走了出來。
點了菜，千金子再度打量了他們如今的身處之地，比起旅店，這裏更像是一間小酒館，有長長的一條吧台，吧台後的酒架上擺滿了各種瓶裝酒，種類多得令千金子有些意外。
再看店裏相談甚歡的氣氛，與店外慘淡的景象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仿佛這裏成了人們唯一的慰藉之所，又像是最後的樂園。
店裏全是男人，雖然都在喝酒，卻並不顯得粗俗，倒是都喝的溫文，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低的，店內位置擺的寬敞，就算再仔細也聽不見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可是盡管暖黃的燈光使得店內看起來溫馨和諧，然而千金子仍是感覺到了一股極為明顯的消沉，就像是剛才開口的人說話間總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自嘲那樣。這裏的人看似笑著，嘴角卻都帶有嘲諷的弧度，尤其是他們的眼神，沒有一點生氣，以至於他們的笑看起來相當違和，就好像是為了配合這裏的環境刻意裝出來的一樣。
除了這店裏跑進跑出一直在忙碌招待客人的敦實男人，他應該是老板兼廚師，那張圓圓的臉上露出的笑容才稍顯不同。
餐點上了桌後，寄寓安靜地用餐，餐桌上千金子教給他的禮儀是用心品嚐，除非必要的情況，不然不需要刻意交談。尤其男人端上來的蔬菜奶汁麵味道超乎想象得好，蔬菜盡管是燉的，卻並沒有燉過頭，色澤仍然相當新鮮，而奶汁香濃，麵又十分筋道，三者合一，口感恰到好處，香味則令人欲罷不能。
羊肉湯又是另外一種濃鬱的感覺，不油不膩，鮮香無比。
“真是非常好吃。”寄寓滿足地將食物全部吃完後，讚歎地道。
千金子點頭道：“的確是好手藝，真令人想不到。”
在他們之後既沒有新來的客人，也沒有人離開，中途店老板告知他們房間已經打掃好了，二人便跟著老板上了樓。
那是二樓靠南的兩間相鄰的房間，窗簾已被拉上，窗外應是漆黑一片，房內溢滿了溫度，無論是燈光的顏色，還是柔軟的地毯，又或是鋪得鬆軟的天鵝絨被，無一不令人覺得暖洋洋的。
“怎樣？覺得滿意嗎？”老板問道。
“非常滿意，謝謝你。”千金子回答。
“那就好。”老板說著便將鑰匙交給他們道：“記得夜晚別開窗，白天有人的情況可以稍稍開一條縫，這裏畢竟烏鴉特別多，不能不防著一點。”他苦笑著道。好像是在回應他的話似的，窗外傳來了幾聲翅膀撲扇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咄咄”的啄窗戶的聲音。
“好的，我們會注意的。”
“那麽沒事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等一下。”千金子叫住老板。
“怎麽了？”老板回過頭看他。
“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請說。”老板的圓臉上一直都浮現著微笑，道。
“我聽說這座島附近有一座古老的森林，請問老板知不知道怎樣才能抵達呢？”
話才一出口，老板臉上的笑容就明顯地僵了僵，然後有些不自然地道：“不知道小兄弟你是聽誰說的，我們這座島上可沒有什麽森林。”
“並不是在這座島上，聽說是在這座島的鄰近。”
“那就更不得而知了，我們附近除了來登島之外，並沒有別的島。”老板很快地道：“你們好好休息吧，不打擾了。”他匆忙離去，仿佛連一句話都不願再多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