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三 魚仙人的選擇
他去到一樓等候，跟每一年的行程一樣在飯店裏用午餐。他坐在窗邊，看著商店街比平常更熱鬧的一番景象。魚萬堂的一樓自然也是人來人往，大多數是遊客，這也多虧了月光樹林這塊招牌，自開放以來過往遊客從未中斷過。他們白天或在商店街閑逛，或在海邊休憩，到了夜幕垂下，就一股腦兒全湧入了月光樹林欣賞美景，也有人來得不巧，剛好遇到慶典，有的人便甘願在島上與島民一起參加慶典，然後特意等到月光樹林開放那一日為止。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座民風平和的小島，那一段被西王國占領的曆史雖然仍留在島民們的心中，但他們都樂意向前看。這恐怕多虧了月光樹林的存在，外來的遊客讓他們明白到月光樹林並不是哪裏都有的，也讓他們深刻意識到他們所擁有的是怎樣的一份瑰寶，這足以支撐起他們全部的生活。隻是查爾總是不時會替他們感到憂心，這樣的生活不知道還能支撐多少年，當月光樹林麵積減少到一定程度以後，島民們又該如何再相信月光女神的傳說呢，當真相大白，島民們也許會覺得那是嚴重的欺騙的時候，他們又該如何？
“查爾先生，這是您要的可可。”店員收拾了查爾用完的餐點後，端上來一杯餐後飲料，查爾好甜食，魚萬堂的人都知道，包括甜味的飲料。
不過這一杯可可查爾喝了一口，就忍不住露出一臉的驚喜，口中的味道稍稍有別於普通的可可，他於是叫來店員問：“田穀，是艾薇小姐來過了嗎？”
店員笑著答：“查爾先生說中了，艾薇小姐知道今日您會來這裏用餐，特地囑咐我們在可可中加了一點香料。”
“是什麽香料？味道好奇特，卻相當好喝。”查爾問。
店員搖頭道：“這您要自己去問艾薇小姐了，香料是她留下的，我聞了聞味道，應該是特製的。”他說著，衝查爾眨了眨眼，眼中盡是意味深長之色。
查爾無奈地笑笑，點頭道：“我知道了，我會自己去問她的。”
店員離開後，查爾捧著可可一口一口慢慢地品嚐著，唇角卻不自覺地彎起一絲小小的弧度，使得他生來嚴謹的五官中多了幾分柔軟，而飲下的可可又甜到了心間。查爾想到了那個臉上總是帶著甜美微笑的女孩，總是在他經過的時候，會大聲地向他問候，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像這樣一杯可可或者下午茶點中的蛋糕或餅幹裏，不時會出現她的身影，也許因為他們有相同的愛好，又或許……有別的理由……
思忖間查爾已將一杯可可喝得精光，他又坐了好一陣，算算時間樓上也應該用完了午餐，可他等了又等，卻還不見有人來通知他帶人。眼看一樓的客人也逐漸少了起來，查爾本想找店員上樓看一看，可是很快就改變了主意，一般他並不願自己上樓，看起來像是催促，但眼下足夠三頓飯的時間，他想就算自己前去催促應該也不是很要緊。
然而在踏上二樓接近三樓的時候，查爾忽地覺察到一絲違和，與往年在這時總能聽到的杯觥交錯之聲不同，樓上靜得極不尋常，仿佛酒席早就已經結束了。查爾頓時加快腳步，腦中迅速閃過好幾種可能，卻又覺得哪一種都好像不可能。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查爾有不太好的預感，他三步並兩步衝至三樓，就見廳中空無一人，隻有東倒西歪的酒瓶和尚來不及收拾的空碗盤揭示著這裏剛剛的確存在過一場酒席，可偏偏萊斯一行四人都不知去向。查爾大驚失色，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因為對方無論做什麽，都需要他出麵，不是經他帶到隆布麵前的客人，隆布絕不會把月光寶石交出來。可盡管如此，萊斯一行人失去了蹤影，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這顯然會挑起西王國的不滿。本來隆布就一直在避免發生這樣的事，才會每年上繳月光寶石，如果違反了這個約定，那麽曆史恐怕會重演，海之月島必將再一次陷入血腥。這是誰都不想見到的事。
查爾有些憤怒，在這裏發生這樣的事，那麽除了魚仙人能辦得到以外不做他想，他看向大廳靠內側的房門，那是一個休息間，查爾雖然不曾進去過，但知道它的存在，於是他大步走向那個房間，怒氣衝衝地一把推開了房門。
門壓根未鎖，事實上，裏麵的人正等著他的到來，正是魚仙人。
“請息怒，查爾先生，若是想知道萊斯他們在哪裏，就請先冷靜下來跟我談一談，如何？”魚仙人背對著窗台，一手反撐著台麵，整個人半坐在那上麵，另一手握著她那細長的煙杆，輕輕吐出煙霧來道。
查爾知道對方必定深思熟慮，因為無論從對魚仙人的感覺還是平日對她的了解來看，她都不是一個做事輕率的人，隻是這件事仍是太過於重大，重大到查爾怎麽都覺得這一次魚仙人做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你說。”他努力壓抑住即將爆發的怒火，道。他也清楚，發怒或激動並不會對眼前的事有任何幫助。
“我隻問查爾先生一件事，這樣下去，我們這座島到底還能撐幾年？或許不需要三年五載，月光樹林就消失了，到那個時候，隆布大人打算怎麽做呢？”魚仙人開門見山，問查爾。
查爾語塞，他若是能回答得上來，也不會為此心憂。此時，他盯著魚仙人反問：“那麽，你現在這樣做，就能幫助海之月島的島民了嗎？難道不是將他們更快地帶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連思考和接受的時間也不給予？”
“所以查爾先生覺得需要多久時間思考和接受？他們難道會提早得知真相嗎？”魚仙人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的確，她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既然不到最後關頭不會讓島民們得知真相，那麽對島民們而言，也就根本沒有思考和接受的時間。查爾自知自己這番話不過是無奈之語，但這一刻，他也忍不住盯著魚仙人問：“我承認你這麽做隻不過是提早觸發了潛在的危機，畢竟這十年來我們沒有想出任何解決的辦法來，隻是我仍然想問你一句，你之所以做出這樣的舉動，難道不是為了你自己，你敢說你這麽做隻是為了島民好，而不存在一丁點私心？甚至這其中也不包含對隆布大人的恨意？”
對於查爾的逼問，魚仙人隻是冷笑一聲道：“那麽容我反問查爾先生一句，你怕的又是什麽，你明知道繼續這樣下去會有什麽結果，卻一直無動於衷，別用想不出辦法這句話來敷衍了事，我們海之月島的島民並不軟弱，軟弱的反而是你，你是否覺得終有一日將要離開這座島所以才會像這樣置身事外，這難道不是你的私心？你害怕被卷入西王國的怒火之中，你害怕真相揭穿後反被島民憎恨，難道不是嗎？”
魚仙人的聲音並不響亮，仍是略顯低沉，但她的字字句句都讓查爾無力反駁，便聽魚仙人又道：“至於我，我問心無愧，因為我想守護這座島，那時我既然選擇留下來，那麽現在也是一樣，你說我對隆布心懷恨意，那也是因為他如今的無能，我曾經視隆布為恩人，但絕不是現在。”
查爾沉默了，過了很久，他忽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然後輕輕地再問魚仙人：“你真的一點都不憎恨這一切？你明明是男子，卻必須作為女子活著，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離開這座島，恢複男子的身份？”
查爾的話讓魚仙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對他來說幾乎算是絕望的夜晚。那一晚他才知曉他的姐姐早就籌謀要背叛他，她被選為月光女神後被西王國的一位軍人看上了，姐姐貪戀島外的生活，更說服了父親和母親，使得父親和母親也叛離了他，三人一並離去，就算是那個將他救於虎口的隆布，也要求他代替他的姐姐魚小仙成為月光女神，因為慶典已迫在眉睫。他無可奈何，為了承擔一家人逃離的過錯，隻能答應下來。到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失去過多，而且一直在欺騙身邊的人。
但是，魚仙人卻一字一句回答查爾：“就算要離開，也要安心地離開，我絕不會拋棄他們獨自離開，你若了解我所經曆的事，就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麽。”他最痛恨的莫過於逃避和拋棄，就像當初他的家人對他所做的那樣。
查爾被魚仙人說服了，或者說，他折服在魚仙人的決心之下，事實上，總要有采取行動的這一刻到來，他們無法避免得要觸怒西王國，才能爭取自己的利益，如若不然，就隻能等著月光樹林消失殆盡。那麽到時候，海之月島就再無生還之機，也沒有挽回之力了。
“那麽，你要我怎麽做？”查爾重新站起身，挺直脊背，問魚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