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強外援

陳四兒完全忘了他最初帶著巡捕房的人到案發現場時,一口咬定他看到的女娃是凶手這件事,轉眼間已經親切地稱呼那女娃為“卿小姐”、“大善人”了。

從“凶手”到“報案人”,從“身手不凡”到“受驚過度”,一個人的良心,不過值兩塊銀元而已。前後變化如此懸殊的口供並沒有讓翟天感到驚訝,他翻了翻手裏的記錄,隨手扔回了總探長的辦公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總探長杜琅咬著煙嘴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煙圈,然後把煙鬥拿在手裏,虛指了指已經直接坐上他桌子的人,說:“姚局長的意思是,現在沒有證據,家裏人來接她回去,巡捕房沒道理把她扣在這兒。”

翟天從進門開始,眉頭就一直沒鬆。

杜琅還想再說點什麽,但才剛開了個頭就被敲門聲打斷了,小唐慌慌張張跑進來,腦門上全都是汗,看到杜琅了跟見著救命稻草了似的,求救道:“頭兒,姚小姐在外頭鬧著要見局長,正往局長辦公室硬闖呢,我們都攔不住……”

這小祖宗鬧起脾氣來連她爹都隻能躲著,杜琅能有什麽辦法?好在今天有個能治她的人在,杜琅用煙鬥磕了磕桌麵,起身看著翟天道:“走吧,這丫頭也就你能管管了。”

姚芷君果然不負眾望,在見到翟天之後瞬間變了個人似的,嬌滴滴地湊上去抱著他的胳膊撒嬌:“天哥哥,你都多久沒去看我了!”

翟天把胳膊從她手裏抽出來,看著她今天這身行頭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你這穿的像什麽樣子!”

她今天穿了一身背帶褲,頭發都挽起來藏在帽子裏,像個營養不良的小男孩似的,姚芷君嘟起嘴回道:“早知道今天能見到你,我就穿裙子了!”

小唐不忍直視地別開了頭,巡捕房眾人都憋不住開始偷笑了。

杜琅歎了口氣,對翟天說:“你送姚小姐回去吧。”

翟天的眉頭還是緊鎖著,見姚芷君還要爭辯,率先邁開步子往外走了出去,這下大小姐顧不上鬧了,趕緊追了出去。

姚芷君在報社工作,平時總嚷嚷著要獨立,不要依靠任何人,姚局長寵愛女兒,也就由著她鬧,報社的人看著他的麵子幾乎都由著這位大小姐的性子,巡捕房的人又不敢多說什麽,於是這兩年姚芷君總是能暢通無阻地出入各大突發事件的現場,並作出第一手報道。翟天當時給小唐的那句“通知記者”被小唐理所當然地理解成“通知芷君”,可這位大小姐可不滿足於拍幾張現場的照片、隨便寫篇報道回去交差,人家還惦記著要跟蹤報道案件進展呢,所以才在得知嫌犯被放回去了之後跑去巡捕房大鬧了一場。

“天哥哥,杜琅找你去,是想讓你幫他們查案嗎?”姚芷君再次摟住了翟天的胳膊,問。

“案發時我也在現場,”翟天照顧著她的速度,放慢了腳步,“找我過去就是問幾句話。當然,如果能幫幫他們,他也是不反對的。”

姚芷君笑起來,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嫌棄地說:“他們巡捕房那群人全都是吃幹飯的吧!讓你幫忙破案,給你錢了嗎!”

翟天揚起了嘴角,道:“這幾年我偵探社的生意可多虧了那幫吃幹飯的。”

“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姚芷君笑嘻嘻的,“要是你在巡捕房,做這些都是份內事了,就那點兒薪水,夠幹嘛的呀!”

她語氣中的維護讓翟天十分受用,他加深了笑容,另起話頭問:“你去鬧了這麽久,弄到了什麽消息?”

“之前被當成凶手抓起來的那個女人是浦江商會的大小姐卿城,這些年一直很低調,”姚芷君其實有點矛盾,剛開始得知嫌犯被放回去了簡直要氣炸了,可當她知道那人是個小姑娘時又本能產生了同情心,“估計沒怎麽見過這種血腥的場麵,小唐說她吐得都快虛脫了,所以才讓她回去休息的。”

“跟我交過手,沒讓我占便宜,”翟天的左手被他拉著,右手抬起來捏了捏眉心,“浦江商會的大小姐,也就是說和卿氏也脫不了關係了,再怎麽低調,也不至於見到這種場麵就受驚過度。”

姚芷君挑起眉,不敢置信地問:“你們交過手?她還沒吃虧?”

“如果我沒記錯,卿氏這幾年一直在做鴉片生意,這些事一直都是卿黎負責,”翟天知道上海灘的小道消息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幹脆直接問,“他們是什麽關係?”

“同父異母的姐弟,浦江商會那位卿會長一直很寵愛卿黎,畢竟是兒子嘛,”果然姚芷君對這種事如數家珍道,“這位大小姐說來也奇怪,在卿黎的光環下,這麽多年一直非常低調,說起浦江商會和卿氏,誰都知道卿黎這號人物,可卿城……根本沒幾個人聽過這個名字,最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傳出了一個消息,說卿氏很多事務都被移交給了卿城,其中有一個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的活,讓卿黎很不服氣。我聽小唐說,好像師爺一直就很偏心這個卿城,這次他對卿城的維護這麽明顯,惹得擁護卿黎的那些人不滿,我覺得她那個偏心眼的爹肯定也不高興,於是師爺定下了一場比試,按照他們的規矩,五局三勝,照理說今天就是第五場比試的日子,也不知道這麽個千金大小姐,為什麽會在這麽重要的日子跑到貧民窟去。”

前四場已經比完,還沒分出勝負,也就是說,這位向來沒什麽存在感的大小姐,竟然和卿黎打成了平手。

翟天從前還在巡捕房的時候,曾和卿黎交過一次手,打的是“切磋”的名頭,雙方也就沒太認真,但窺一豹而見全身,卿黎的身手不容小覷,而且此人做事殺伐果斷,對人如此,對己更是如此,因為麵容清秀缺乏威信,曾親自在自己的右臉上劃了一個十字刀疤,收第一筆爛賬時不過十四歲,就眼睛都不眨地當著巡捕房的麵砍掉了對方一隻手,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魄力,成功把積壓了十年的爛賬收回來不說,順帶還給了巡捕房一個生猛的下馬威,自此黑白兩道沒人敢小瞧他。

對比起來,卿城簡直毫無作為,姚芷君沒猜錯,杜琅叫翟天過去,確實是想讓他一起調查這樁無頭屍案,但翟天並沒能從杜琅給他的資料中提取到任何有關卿城過去的有效信息,在這樣鮮明對比的情況下,師爺對卿城的偏幫就顯得很沒有道理了,也怪不得卿黎不服氣。

姚芷君搖了搖他的胳膊,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翟天摸了摸鼻梁,“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姚芷君沒聽懂翟天話中深意,趁他出神這會兒功夫,終於從見到他的興奮感中清醒過來,悄悄把相機藏到身後,琢磨著怎麽溜比較不露痕跡,好在翟天自己先開口了:“我還有事,就不送你了,早點回去。”

“好嘞!”姚芷君真是從未如此聽話過,聽到他的吩咐立刻就答應下來,翟天伸出食指虛指了指她:“別耍花樣!”

“保證不耍花樣,我新聞還沒寫完呢,這就回報社去!”姚芷君乖巧地和他揮了揮手,翟天心裏有些不放心,但她已經一轉身跑走了。

事實證明,姚芷君的保證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沒什麽用,她捅出的婁子第二天就震驚了整個上海灘。

無頭屍案由於涉案人員身份特殊,巡捕房一直低調處理,就是擔心會造成社會恐慌,沒想到姚芷君跑到巡捕房去大鬧一場隻是障眼法,她趁亂偷走了一份現場記錄,再加上她自己拍到的照片,成就了申報的頭條新聞,最讓巡捕房感到頭疼的,是她居然還公開刊登了所謂疑凶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子一頭烏黑亮麗的黑發垂在肩上,一雙似蹙非蹙罥煙眉,麵容清秀、表情恬淡,說她是凶手,說服力其實並不大,但照片下還貼心地附上了疑凶簡介,清楚地介紹了她的姓名和身份背景——浦江商會大小姐、卿氏集團繼承人之一,如果說這些都不夠有說服力,那麽僅憑她是卿黎的異母姐姐,就足夠讓人相信她能做出殺人後還砍下首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了。

流言隨著報紙,在上海灘飛速擴散開來,姚局長震怒地將手裏的報紙拍在桌上,嚇得站在杜琅身後的小唐一個哆嗦,姚局長用煙鬥在桌上連著扣了三下還不解氣,怒道:“不是讓你們把資料看好的嗎?什麽時候讓她得手的?這下好了,浦江商會的卿會長親自來找我,問這是怎麽回事,要如何處理,我能怎麽處理?是能把申報給關了,還是把主筆記者抓起來?”

主筆記者當然是抓不起來的,抓起來了也隻能關在家裏,最後還得她老子去善後,姚局長越想越氣,真恨不得把臭丫頭抓起來用皮帶狠狠抽一頓,一扭頭看到原地站著不吭聲的杜琅和小唐就更氣不打一處來了,喝道:“你們倆還杵在這兒幹什麽?翟天呢?”

就知道最後還得翟天出麵,小唐悄悄鬆了口氣,杜琅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刻就答道:“他就在外麵!”

被人猜中了心思的姚局長更加煩躁了,這次杜琅趁他再次發脾氣之前,搶先去把翟天叫了進來,翟天進來的時候手裏也拿著份報紙,杜琅朝他輕輕搖了搖頭,就提溜著小唐一起出去了,姚局長坐下來,叼著煙鬥含糊不清地問:“新聞看過了?”

翟天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裏的報紙攤開來放在桌上,曲起手指敲了敲那碩大的標題,“貧民窟驚現無頭屍”這篇文章幾乎占據了整個版麵,這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芷君的文筆倒是進步了不少。”

“這次她鬧出的事可不是你來求求情就能解決的,”姚局長哼了一聲,“未經允許擅自偷竊巡捕房重大案件資料,沒有證據就敢隨意指認嫌犯,就算她老子是巡捕房的局長,也不能這麽胡鬧!”

“事情已經這樣了,如何善後才最重要。”翟天皺起眉頭,再次用手指敲了敲那頭條,“浦江商會那邊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卿會長親自上門找我要說法,”姚局長拍了拍自己的臉,“我這麽大把年紀了,還要為她舔著臉給人賠禮道歉!”

話是這麽說,但這篇報道主筆的記者到底是巡捕房局長的千金,浦江商會無論如何這點麵子是要給的,翟天扯了扯嘴角,道:“看來已經提前過來打過招呼了,怪不得芷君來找我哭,說他們主編停了她的職,讓她回去休息。”

“我早說過,她不適合去當記者,”其實姚芷君被停職,也是姚局長希望看到的局麵,他歎了口氣,將煙鬥裏的煙灰磕出來,“那時候她非要去,我就知道,遲早得鬧出大事來。”

但翟天顯然樂觀得多,他站起來,重新把報紙折起來捏在手裏,瀟灑地轉身,揚起捏報紙的手往後揮了揮:“放心,有我看著,不會讓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