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始於一則網絡笑話

2015年12月3日,中國新聞網發布了一條平淡無奇的新聞,可就是這條新聞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新聞標題是:《中國單身人口已近2億 第四次單身潮來襲》,文中引用了國家民政局的一組數據,其中提到中國單身男女人數已經接近2億,主動選擇單身的“單女”明顯增多,獨居人口從1990年的6%上升到2013年的14.6%,如今有超過5800萬人一個人生活。文章的結論是,中國第四次單身潮正在來臨,然而社會的觀念和製度並沒有發生相應的變化。

這條新聞讓很多單身狗受不了,留言區裏汪洋一片。

有人說:“不是我不想談戀愛結婚,是中國的女人太難伺候了。”

有人回擊道:“你別裝,男人就好伺候?一個樣。”

第三個人說:“幹脆你倆湊一對得了。”

有人大倒苦水:“現在的婚姻太讓人失望了,女人不僅要照顧男人,還要伺候公婆照料孩子,甚至還要養家糊口,再加上微妙的婆媳關係……當妻子的苦不堪言,有誰知道呢?”

有人自我解脫:“結婚有什麽好?每個月要把工資貢獻出來,像搜身一樣搜幹淨,而且還要討好奉承嶽父嶽母,多難受?”

我的女友貌美如花溫柔賢淑,這條新聞當然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於是我就興致勃勃地留言:愚公家門前有兩座大山擋著路,他決心把山平掉,智叟笑他太傻,認為不能。愚公說:“我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無盡的,又何必擔心挖不平呢?”智叟說:“你個單身狗,連女朋友都沒有,還子子孫孫。”愚公聽了之後,立即不挖山了,找女朋友去了。

……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在朋友圈裏看到了一張截圖,那是網易新聞客戶端的截圖,顯示的是來自廣東佛山手機網、網名叫擼胖胖的網友的留言,這條不足一百字的消息成了熱門留言,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擼胖胖寫的是:

本人在大學時,宿舍裏有個免費座機,一屌絲舍友天天給女朋友打電話聊天,一聊就是半夜,吵得大家都睡不著。有一天我們偷偷地把電話線剪了,結果他還是聊到半夜,當晚我們久久不能入睡。

看到這條消息,我的眼前突然一黑,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情早就被我忘得幹幹淨淨,我一直覺得,有些事情就該丟到曆史的故紙堆裏去,最好永遠都不要提起,否則隻能徒惹傷悲。

很多人在朋友圈裏轉發了這張截圖,甚至不少微信群裏也在流傳著。傳播這張截圖的每個人都被逗樂了,他們都覺得那個“屌絲舍友”很很傻很天真、很蠢很歡樂,甚至很多人自行腦補出一個可憐巴巴的單身狗形象。

我不由得感到一陣悲憫,你們這些可憐的人類啊,你們怎麽會明了這張截圖背後的殘酷和不幸?你們可知道,擼胖胖講的並不是故事,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我就是那個“屌絲舍友”!你們覺得開心,覺得搞笑,於是肆意地傳播,但是你們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悲劇,一個血流成河的悲劇。

十幾年前的那一幕,我是多麽希望永遠都想不起來啊!

我的大學開始於1996年,那年我19歲。

19歲那年,我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愣頭小子,懷揣理想,到那所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學府”順寧大學報到。19歲那年,我迷信一切傳說,比如平等,比如公平,比如刻骨銘心的愛情,以及心心相印的友誼。19歲那年,我什麽都不知道,隻身帶著理想來到了順寧大學。當時,天色已暗華燈初上,我獨自走在校內一條小路上。小路一側的教學樓裏有師兄師姐在埋頭苦讀;小路的另一側是個小花園,花叢掩映綠樹成蔭,有情侶在接吻。陌生的我走在陌生的校園裏,一切都那麽新鮮有趣又怪誕。

我費盡周折,終於找到了我的寢室:10號樓228室。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幾張陌生的臉,臉上掛著略顯曖昧的笑。

那時候,我未曾想到,我一生的命運都將與他們糾結纏繞、難離難棄。

寢室裏很亂,空氣中有灰塵的氣息。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子走過來跟我打招呼,他的臉很長,眼睛大大的,比較有神。他叫肖岩,寢室排行老二。肖岩身上有一多——腿上的毛多。那時天氣還熱,他穿一條大短褲,隻見兩條腿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又粗又長的黑毛,像黑森林。這些毛極具吸引力,我們曾不止一次地忍不住要一根根拔下來,每到這時,肖岩就很害怕,拚命地護住自己的腿。

靠窗上鋪一哥們朝我陰險地笑著,他的腦袋小小的、圓圓的,眼神中透出詭異的光,牙齒呈“黑油油”狀,據說是小時候四環素吃多了。他叫盧東蘇,寢室排行老三,盧東蘇身上也有一多:胡子多。他的胡子分布區域極廣,不但占據了嘴巴周圍的全部領土,而且向下延伸到頜下,向上拓展到臉腮,一根根精神抖擻,劍拔弩張。

寢室裏多了這麽兩個多毛動物,總令人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突然返祖暴起傷人。

還有一哥們如林黛玉般病懨懨地躺在**,他掙紮著坐起來跟我打了個招呼,著實令我感動了一番。他排行老四,叫路盼,他的哈喇子最多,而且嗜睡,睡覺時會流口水。一次上課,他困頓不堪,趴在桌子上大睡。突然,老師點名讓他回答問題,他被同桌推醒後,稀裏糊塗地站了起來,口水從嘴邊流下,他用袖子一抹,朦朦朧朧地問:“什麽事?”語氣中頗有幾分不耐煩。路盼當時是班長,他後來在背地裏憤憤不平地罵那位老師:“我正做春夢,剛剛解開美女第三個紐扣,他便點我名,真是拎不清。”路盼吃飯時也會流口水,而且混合著菜湯。我們勸他帶著餐巾紙,他說:“讓我帶紙巾就是趕鴨子上樹,比讓我生孩子還難。”我們喜歡叫他盼盼,結果叫著叫著就叫成了胖胖,其實他並不胖。

江遠山,排行老五。此君看人視物時眼睛喜歡上瞪,露出大部分的眼白,我們順其眼光,看見的隻是一麵光禿禿的牆,而他卻說看到了生活的真知,令吾等自歎弗如。江遠山的嘴唇很薄,外突,上翹,像動畫片《機器貓》裏的強強。他的痘痘最多,滿臉滄桑,寢室老大秦飛說那是一個個子彈孔。

濃縮的都是精華。秦飛屬於短小精悍型,其麵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大大的,而且塌下來,像蒜瓣,江遠山不無報複地說那是酒糟鼻子。冬天的時候,秦飛的鼻子會變紅,堪稱一大景觀。

至於我,排行老六,其貌不揚,普普通通,有時也會有一些卑鄙齷齪的想法,舍友誇我“貌醜如豬,卑鄙如狗”。如果我還有一點優點的話,那就是我喜歡寫日記,從小學開始,我已經堅持十幾年了。我覺得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一個人的曆史更重要。

那個晚上,我認識了五個人,然後開始了我的大學生活。

除了學習,愛情是大學生活的第二主題。老大秦飛的愛情故事說也說不完,幾乎每隔兩三天,他都會換個女生牽掛,當然他牽掛的女主角並不知道自己被牽掛了。有一日,秦飛發出如此感慨:“我不想在一個女孩子身上長期投資我的感情,我隻想隔一段時間把一個女孩子放在心裏,讓她給我帶來快樂,哪怕這種快樂是一種幻覺。所以從開學到現在的半個月時間裏,我已經換了四五個女孩子了……”每天晚上,秦飛躺在**,柔聲呼喚班裏漂亮女孩子的名字,叫得非常親切,有時還會給人家取個動聽的名字比如“小甜甜”等。

入學第一天的晚上,我就知道老三盧東蘇和老五江遠山是表兄弟,誰叫誰的爸爸是舅舅,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就是這層關係。兩人的關係自然很好,但沒想到的是,後來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孩,引發了一係列的悲劇。

我的女朋友叫蔣依林,在我心中,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就像擼胖胖在帖子裏說的,每天晚上我都會給她打電話。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已經熄燈了,我給依林打電話,聊著白天上過的課,《馬經》課多麽無聊,《軍事理論》多麽無趣。她說很喜歡《政策研究專題》課的老教授,老教授風趣幽默,隻是對政策研究得很少,每次上課總要講他兒子如何上進、媳婦如何孝順、孫子孫女如何聽話等,上完一學期的課,發現記得的隻有他的家常瑣事,而對政策研究了解很少。依林說:“我懷疑他已經把家族史寫進教學大綱裏了。”

我聽完哈哈大笑,說道:“你太不厚道了。”

就在這時,寢室裏傳來一陣陣竊笑聲,我狐疑地看著五個兄弟,隻見他們一個個笑得不懷好意,見我回過頭來,他們的笑聲更大了。

老二肖岩說道:“劉巍,啥時候把女朋友帶來給我們看看呀?”雖然是在黑夜裏,我依然仿佛看到了他身上的每根體毛都在招搖。

其他幾個人莫名其妙地哄堂大笑,我越發狐疑地看著他們,覺得這是一群神經病。我說:“兄弟脫單了,你們不祝福也就罷了,怎麽還笑我啊?”

結果,他們的笑聲更大了。

老五江遠山說道:“我說劉巍,我就想看看你女朋友長啥樣。”

——他一定是在翻著眼白說話吧?黑夜裏,他眼白上翻的時候,會看向哪個點呢?

我沒好氣地說:“依林懶得理你們。”

這時,路盼突然跳下床,一下衝到我跟前,搶了我的話筒,說道:“嗨,依林啊,什麽時候跟我們吃個飯啊?”

他的語調怪聲怪氣,我很生氣,其他幾個人笑得更瘋狂了,秦飛和盧東蘇甚至興奮地拍打著床板。但是,路盼卻傻了一樣,拿起電話看了又看,才失魂落魄地把話筒塞到我手裏。

我微微冷笑,把話筒湊到嘴邊問道:“親愛的,你跟他說什麽了?”

電話那頭,蔣依林“哼”了一聲,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要追問一句,蔣依林卻掛了電話。

路盼在我上鋪,他踩著梯子爬上去,什麽話都不說。

肖岩問道:“喂,你怎麽了?”

路盼停止攀爬,回過身來朝著肖岩的床鋪說道:“電話裏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什麽?”其他四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隻有我茫然失措,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之間如此驚恐。

路盼說完之後繼續攀爬上去。他往**一躺,意外突然發生了,上鋪的床板竟然塌陷了,路盼就像踩到了一個機括陷阱,從上鋪掉到了下鋪,隻聽“轟”的一聲響,我們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路盼沒有聲音,我本來期待著他哇哇大叫著爬起來,然後大罵學校采購部門以次充好。我記得有一次,他打籃球扭傷了腰,讓我給他塗抹紅花油,我不小心倒多了,手一抖,紅花油竟然順著屁溝流了進去,他被燒灼得哇哇大叫,幾乎是光著屁股衝進了洗澡房,用冷水不停地衝著屁股。

如今,床板突然掉下來了,他難道不應該哇哇大叫著跳起來嗎?

但是他沒有!

誰能想到這麽一個小小的意外,他竟然就死了呢?

我們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腥味中還帶著一絲惡心的甜。這惡心的氣味透過門縫,傳到走廊裏,附近幾個寢室的同學也都聞到了吧?

當時其他人都在**,隻有我一個人還在地上,我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路盼身前,同時大聲吆喝著:“都把手電筒打開!”

四支手電筒照向了我們,照到了路盼腦袋上的那個血窟窿。我試圖按住他的傷口,但是無濟於事,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路盼眼中的光熄滅了。

我們所有人都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因為我們都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關鍵時候,秦飛說道:“大家都別愣著,趕緊報警。”

我二話不說,衝出宿舍門,跑到一樓,找到宿舍管理員,驚慌失措地說:“出事了,出事了,我們寢室有人死了。”

管理員是個老大爺,驚訝地看著我,問道:“怎麽死的?”

“床壞了,他摔下來了。”

管理員匆匆忙忙地隨我上樓,此時所有宿舍的同學都圍到我們宿舍門口了,嘰嘰喳喳議論不休,看得出來,他們都很興奮,這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那群伸長了脖頸像鴨子一樣看殺人的人們,幾十年過去了,這群“鴨子”般的國民竟然還沒有消亡。

管理員老大爺煞有介事地看了看之後,回頭吆喝道:“都回去睡覺去!”

但是,人群根本驅趕不散,老大爺也不再管他們,急匆匆地回到值班室打了報警電話。半個多小時後,警察們來了,將我們寢室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路盼的床板。

上鋪的中間有一道鐵橫梁,兩端各有螺絲固定,但是螺絲沒有固定好,鬆動了。當路盼倒頭就睡時,自身重量加上慣性作用,床板的一頭被壓了下去,整個床板以中間的鐵橫梁為支點,形成了一個蹺蹺板。然後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蹺蹺板再也翹不回去了,路盼的腦袋徑直撞在了靠近我枕頭的牆壁上。

等我看仔細了路盼的死亡情形,嚇得目瞪口呆,如果當時我躺在**的話,那麽床板沉下來的那一端一定會直接砸在我的頭上,如果那樣的話,路盼黃泉路上就有伴了。

好好的螺絲怎麽會鬆動呢?

警察懷疑有人動了手腳,將我們五個人挨個盤問了一遍,問路盼跟誰有沒有什麽過節?我們都說沒有。又問我們路盼出事的時候,我們都在幹什麽。我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最後我說:“這個學期,我們所有的宿舍都新換了上下床,此前早有其他宿舍同學反映過床的質量不好,但是校方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沒想到終於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警察懷疑地看著我,問道:“你覺得這隻是偶然事故?”

我說:“這些床的質量的確有問題,不信你們可以去全校調查。”

警察看了看我,沒有理我,然後就走了。後來,校方承認,路盼的確死於一場意外,學校應該負全部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