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蘇兮常常會禁不住地想,人們到底更害怕展望,還是更害怕回憶?
早上十點半,警察局內儼然一片如火如荼的繁忙景象。就在所有人員伏首案前的時候,大門“咣”地一下被推開,緊跟著,“張飛”成功擠進了眾人的視野。
他臂下夾著幾頁薄薄的文件,步履有失以往的從容,在接連起伏的疑惑目光中徑直走向距離最遠的那張辦公桌——
“武老師,您看看這個。”說著,遞上文件。
老警察從案卷深處抬起頭:“怎麽了?看你慌成這樣。”一邊說,一邊伸手將他卡在腰間的衣角拉出來。
“老師,看來這起案件可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或者——”
老警察目光一滯,抬眼令其打住,靜靜將手中幾頁報告翻完,神色嚴肅了三分。“怎麽現在才送過來?”他問。
“最近市郊凶案頻發,法醫那邊屍體太多忙不過來,咱們的報告剛才出來。您看,這是報案人口述死亡現場的時間,這是110接到報案的時間,這是死者準確死亡時間。”
“確定嗎?”
“非常確定!我出來時候正好碰見當日跟現場的法醫,她大致跟我解釋說血液一般在20分鍾左右就會凝固,血液凝固時,血液中的纖維蛋白原會形成網狀,粘住紅細胞。血液凝結成塊狀,會在周圍形成淡黃色的血清環。如果不是在警察到場前不久斷氣,那麽隻能推測有人提取了死者的血液然後加入了抗凝劑並且布置了現場。但另一項檢測證明,這種推論不成立。”他說著,伸手指了指文件下方的幾行小字。
老警察眉頭緊促,目光落鄉地麵,顯然在深深思忖著什麽。
良久,他深提一口氣,道:“再傳喚嫌疑人。”
2.
蘇兮站在長長的工作台一端,期待的目光落向那隻新鮮出爐的托特包。季霖鬱正坐台前,小心翼翼地將純棉布袋拉開,手指自皮革表麵寸寸摩挲而過。
“完工以後我已經給它上過兩道油。全新的植鞣革皮麵毛孔是最大的,非常嬌嫩易髒。所以使用之前要先用油脂滋潤一遍,然後放在陽光不是特別毒的地方曬幾天,記得翻麵,記得補油。”
他說著,做起了示範:“你回去以後使用大約一周左右就用貂油護理膏輕塗一遍,以達到防汙、去汙和上光的目的。這樣顏色也容易變深得更快,也更好看。初期千萬注意,萬萬不可讓它接觸髒東西,這時它最易染髒。”
麵對這隻做工近乎完美的中號托特,蘇兮拚命克製著將它一把奪過的衝動。她單手托腮,做悉心聆聽狀,有意維持最後的優雅姿態。
此步驟用專業術語來講叫做“養牛”。這個詞最先來自於保養牛仔褲,後來演變成了保養皮具。總之就是說,讓一個物件按照你設計的軌跡,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作為一個“行內人”,皮革方麵的知識蘇兮自是了然於心,卻並不想刻意賣弄。
“植鞣皮革吸水性強,髒了千萬不能用水擦不然髒點會變成髒斑。用牛角油或者貂油保養,馬油也可以,但切忌用食用油或無色鞋油。蘇小姐,您有——”
“我買了日本貂油。”她搶答道。
季霖鬱微怔。
“那最好。一般來講日製純貂油常溫下是凝固的,使用的時候把手洗幹淨直接用指腹蘸油在皮革表麵擦拭,通過體溫幫助油品融化促進吸收,或者用幹淨的海綿蘸油在皮具表麵快速塗抹。不要一次蘸太多,貂油比較粘,過多的油份吸收不了隻會覆蓋在皮革表層,粘上了髒東西反而容易汙染皮革。”
季霖鬱細細交代一番,轉手將包遞給蘇兮。蘇兮雙手接過,仔細端詳。
皮革質量上乘,沒有牛氓蚊蟲叮咬的痕跡,很好地保留了原始的皮革紋路。皮料剪裁規整,走線整齊而均勻,邊角打磨適當,封邊更是毫無紕漏。為了良好的承重跟定型,老板選用了2.5mm厚度的皮革,設計簡潔大氣,內部設有隔層跟內袋。
“可以背上試試嗎?”她有些迫不及待。
季霖鬱挑眉,做出“請”的手勢。
當蘇兮將包帶掛上肩,感到有些意外。相比上次試背的樣品,這隻包定型極好,底部做了加厚加固,就算放入一台mac book pro也不見變形。
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肩帶的掛件上,卻有些意興闌珊。“這個楓葉掛件是需要額外付錢嗎?”她眉頭微蹙。
季霖鬱停下手中的動作,搖頭,“不,這是隨包贈送的禮物。”
這話成功卸下了蘇兮的一身防備,她的語氣跟著軟了下來。“謝謝老板。”
蘇兮提著新包走出工作室,剛才轉過一個街角手機響了起來。她迅速接聽,怎料對方短短一席話,成功將她的一臉笑容瓦解掉。
3.
半小時後,蘇兮落腳警局審訊室——
“我們今天找你來,是掌握了新的情況。” “張飛”活動著脖子開門見山,“現在能否請您重複上一次供述的發現凶案的時間?”
對方這麽問,說明其中一定有不合理之處。難道是我哪裏說錯了引火燒身?蘇兮一時間慌了神。
武姓警察唱白臉,心平氣和道:“別急,想好再說。”
“距離我打報警電話一個半小時左右。”蘇兮頓了頓,眼珠一轉,“對了,我有印象!應該是晚上10點20分。”
“張飛”緊皺的眉目舒展開。
“確定嗎?”
“確定。”
不等他質疑,蘇兮追述——“我平日有設置提醒睡眠的習慣。那天一樣,手機鬧鍾響過一次。當時我正好走到黎露家樓層拐角,怕吵到住戶就趕緊摁掉了。”
“為什麽上次不說?” 他的聲音低了八度。
“警察同誌,我不是不說,上次太緊張了根本沒想起來這茬兒。”
“張飛”麵色一沉,冷笑。“不。蘇小姐,你現在也沒說實話。”
蘇兮氣息一凝,大驚:“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張飛顯然沒打算藏著掖著。
“根據我們的屍檢結果顯示,死者真正死亡時間與你所供述的不符,比你交待的晚了一個鍾頭。”
“晚一個鍾頭?怎麽可能!我確定是10點20分,手機鬧鈴不可能出錯!”
“張飛”毫不理會她的辯解。“你屢屢撒謊,現在又謊報案發時間,我們認為你這是在故意混淆警方視聽。”
蘇兮這下徹底懵了。什麽撒謊?什麽混淆?為什麽現實像是跟自己作對似的,親眼看見的事實在警察口中統統被歪曲成了謊話?
分秒鍾的迷失,讓她懷疑自己被卷入了一場深不可測的陰謀!
“為什麽過了一個半小時才報警?” “張飛”再問。
這個重複性問題似乎激怒了她,驟然間,蘇兮難掩失控的情緒:“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怕被牽扯進來,我當時自私心態作祟!不瞞你們說,我的焦躁與生俱來,看到現場的一刹那就連自己是如何被訊問、被懷疑的情節都預想到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然後重重泄了一口氣,刻意放緩了語調:“我放棄之前二十多年鋪墊的一切回到國內,除了一紙文憑跟一筆存款一無所有。我必須抓住能抓住的所有機會將人生從頭來過,我的家庭對我寄予很高很高的期望,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所以我不允許自己出任何差錯,一點兒都不能!你們可以理解嗎?我要創業,要生存,要給爸媽一個完美的交代,所以要盡力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因此在拿起電話之前我猶豫了很久。”
“打完報警電話你去了哪兒?” “張飛”倒並未受她情緒的影響,表現出一如既往的低沉。
“我隻想回家。”
“隻想?那究竟回了嗎?在此時間區間之內,有證據或證人嗎?” “張飛”顯然不放過任何細節。
“往家走。當晚街上人並不多,沒證據!更沒證人!”
“張飛”不再追問,將話鋒引向別處——
“根據法醫解剖的聲明,在全麵檢查過死者的胃之後,發現死者晚餐沒吃東西,但是喝了點東西,所喝的東西裏混有水合氯醛。一種麻醉藥,又被稱為米奇費因,被害人在被刺死前已經麻醉了。並且死者體內有大量酒精成分,現場卻無任何相關的痕跡。”
“為什麽跟我講這些?這能說明什麽?”蘇兮不解。
“說明你早有預謀!你擔心自己行凶過程中對方反擊便決定先進行麻醉再趁她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好對她下手。完事兒之後你檢查了現場,不料卻並在慌忙之間落下了項鏈。”說罷,將報告往桌麵輕輕一置。
蘇兮隻剩下呆若木雞的份兒,愣了整整十來秒才做出反應——
“我沒有!你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我隻知道我親眼看見黎露死了,頭紗染著血,雖然因為害怕被牽扯進來而再三猶豫,但我最終還是選擇報了警。”
她將腦袋深深埋進交叉相握的雙手之間,很快又猛地抬起頭來——“等等,一個小時?你剛說早了一個小時?什麽意思?”
“難道不該問問你自己嗎?”
天方夜譚!警察什麽時候開始幹起作家的活兒了?
“請問警方有證據嗎?這一切不過是你們的假設。”蘇兮反唇相譏。
“若假設成立還怕找不到證據嗎?” “張飛”迅速給出回應。
即便陷入逼仄,可蘇兮秉持強大意念,迫使自己冷靜。
兩位警察麵麵相覷了一陣子,隨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前後起身離開。
審訊室之外,老警察抱臂而立。
“小張。說說你的看法。”
“武老師,就像我們之前判斷的,嫌犯撒謊的可能性極大。不過客觀來講也不能排除同夥作案的可能。現在我先做一個假設:嫌犯先經過確認被害人當晚一人在家之後,與被害人把酒言歡,等待被害人昏迷的過程中打了報警電話,接著下手將其殺害,最後清理現場。”
“可這假設顯然是有漏洞的,因為凶手無法預估出警時間,也無法確定這段時間之內會不會有其他人登門拜訪。如果計劃受到幹擾殺害不成又怎麽辦?難道她就那麽有信心能夠一擊即中嗎?”
“所以啊老師,我們還是不能排除同夥作案的可能!”
“你也別假設了,還是從證據下手吧。”
“張飛” 仰天長歎,“是啊,還有太多問題沒有弄清楚。她究竟為什麽撒謊?為了掩飾什麽?那一個小時的時差又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見老警察半天不作聲,“張飛”繼續往下說:“可是武老師,根據目前的證據指向,蘇兮明顯是重要嫌犯。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隻要能找到證據,那麽凶手一定是她!我以前見過她這樣的女孩,她們總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看上去沒有任何破綻。但隻要發生過的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因此我們不能放鬆一絲警惕。”
……
4.
蘇兮前腳走出警局後腳就接到了沈山南的電話。他約她吃飯。可經曆了剛才這麽一出兒,她根本吃不下什麽,沈山南便也隨她的意,幹脆改約到了咖啡館。
蘇兮剛才坐下,沈山南便將一隻包裝精美的禮品袋雙手遞上。他說辛苦你了蘇兮,幫忙照顧lisi。舉手之勞,又何必如此客氣呢?蘇兮半天不肯接過。沈山南淺聲催促, “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拆開看看。”
蘇兮拆開來看。那是一隻木雕,跟小臂一般長短。仔細看,是一個眉眼精致的小矮人。
“不是什麽昂貴的東西,我自己刻的。禮輕情意重。”
“您喜歡雕刻?”掩不住的崇拜從她眼底溢出來。
“愛好,清閑的時候做做,放鬆精神。”
這時候,服務員走了過來,“請問兩位需要什麽?”
“一份美式。”沈山南彬彬有禮地點單。
“您呢?”
蘇兮合上菜單。“一份拿鐵——”
她剛想額外交待些什麽,不料卻被沈山南搶了先,他信口拈來: “牛奶換成豆乳。”
一絲驚異劃過眼角,疑惑如同落紙的墨滴般擴散。直到服務員離開,她才一臉狐疑地問他,“你怎麽知道我不喝牛奶?”
沈山南目光一緊,轉而換上一副盈盈笑意:“你說的啊!就那天晚上,你說你喝咖啡不加牛奶,乳糖不耐受。”
“我說的嗎?”蘇兮有些遲疑,“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沈山南試圖撇開話題,問道:“對了,剛剛打電話你說你在警局?”
“嗯。”
“又被問話?是有什麽新線索了嗎?”
蘇兮並未直接回答,似有意回避。“這幾天對我來說簡直是折磨。”
“我懂。”
“我不是被死——”
“人”字未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措詞不妥,迅速抬頭瞥了一眼,改口道:“我是說,不是被那場麵嚇的,而是警方對我嚴重的懷疑讓我根本無法安心。”
沈山南點頭。
“山南哥,黎露的事情有進展了。可是我好被牽扯得越來越深了。”
沈山南側耳。蘇兮則不安地擺弄著腕上的手鏈。
“我被警方進一步懷疑,他們說我所供述的時間跟法醫判斷的死亡時間有一小時之差。這事兒太奇怪了,也就是說我發現了黎露的死亡,然後她才被殺,然後我才報了警?”
“這話什麽意思?”
“黎露真正死亡的時間的確是在我報警之前,可怪就怪在反倒比我所提供的案發時間推後了一個小時。”
沈山南擺擺手:“等等等等,你這麽說我反倒更混亂了。”
蘇兮定神想了一下,進一步解釋道:“也就是說,真正的死亡時間是在我目睹死亡現場到我打電話報警的這段時間之內。”
沈山南唇齒半張,難掩吃驚之色!
“所以警察對我的供詞產生嚴重懷疑。他們的種種假設根本就不屬實,可我又偏偏找不到一個目擊證人。”
沈山南的錯愕並未減退,不過他迅速調整好情緒淺聲安慰:“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隻能接受並做好善後工作。你不用太擔心,也許是法醫那邊搞錯了也說不定。雖然這些年檢驗技術突飛猛進,可法醫的判斷多少也存在誤差。推遲半個小時或提早一個小時,這種情況也不是全然沒有可能。”
“一個半小時的間隙,偏偏沒有一個人能為我作證。”
沈山南深深歎了一口氣,蹙眉,“可能是你的運氣不夠好。”
“運氣?”
“對。其實警察破案也是需要運氣成分的。案發時候,目擊者正好站在窗台上遠眺。有時候啊,運氣就跟愛情一樣。”說著說著,他突然有些走神。
“在我看來,所謂運氣不過是那天晚上她在那兒而我正好也在,於是運氣將我們聯係起來。”蘇兮接過話。下一秒,眼淚又來了。
從案發到今日,蘇兮根本數不清自己大大小小哭過多少回,有時候哭著哭著睡著,有時候是從夢中哭醒。以至於後來,出門戴墨鏡成了習慣。
“還好嗎?”沈山南關切道。
“好著呢!”蘇兮拚命擠出一絲笑。
沈山南最見不得蘇兮明明不好還強顏說沒事的樣子,眉目一陷,挨著她坐下。
“難受就哭出來。”似命令,卻溫柔到不行。
鍾表的指針過了零點,蘇兮緊閉的眼中溢出了淚水。她緩緩睜開眼睛,長歎一聲,說:山南哥,我無法平靜,親眼見證的事情在警察口中卻變了花樣。有時候我真懷疑那天晚上是不是我的第二人格做出了什麽自己沒意識到的事情。就這麽短短幾天,我從報案人上升成重要嫌犯,真怕明早一睜眼自己升級成凶手直接被警察銬走。”
沈山南不說話,默不作聲地伸開手臂,小心裹住蘇兮的肩膀。
運氣——這恐怕也是命運的眷顧吧。他暗暗想著。
時隔四年,這個當初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孩又原模原樣地站在了自己麵前。早在此生初遇時,他就已經動了心。那件厚厚的外套裏究竟住著怎樣的一具靈魂呢?是快樂還是悲傷?是樂觀還是厭世?是脆弱還是倔強?他承認自己前半輩子根本不相信一見鍾情,可吊詭的是,這女孩的出現結結實實粉碎了他頑固的認知。
於是,他向她要電話號碼,而她也毫無遲疑地給了他。然而就在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撥過去而被告知為空號的時候。他陷入了一場深沉的、鋪天蓋地的失落。
四年,整整四年。
她在明他在暗,他關注了她整整四年,她卻毫不知情。而此時此刻,她就像是天外飛來的一顆棒球,仿佛隻要他戴上手套就能立馬抓住。
對啊。為什麽不呢?
“山南哥,你能不能幫我分析?那一個小時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蘇兮突然揚起頭,沈山南寸寸逼近的麵孔戛然止住。
他調整了語氣,說:“比起亂猜,我更傾向於等待。真相也許會遲到,但終究不會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