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粘稠的黑暗中,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朝蘇兮聚攏。她用力搖晃著腦袋,卻於事無補。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她覺得呼吸困難,雙臂大張卻全然動彈不得。

一副輪廓模糊的麵孔朝自己迅速逼近,又在咫尺處淩空止步。

蘇兮害怕極了,試圖尖叫,卻被一雙憑空生出的手臂掐住了脖子。沒等她看清對方的臉,那人便開始發力,越握越緊,越握越緊……很快,蘇兮就有些喘不上氣了。她用力晃動腦袋,全身上下不停地胡亂扭動著,拚命掙脫卻根本無法掙脫。

趕在窒息的前一刻,她突然間驚醒。項鏈勒住了脖子,身下潮濕而黏濁。伸手一摸,原來姨媽駕到。

美夢總是短暫,而噩夢卻在冥冥之中將時間拉長。真是不公平!

在夢裏掙紮到精疲力竭,蘇兮勉強睜開雙眼,脖子異常酸痛。她望了一眼鬧鍾,八點十七,距離上一次去衛生間僅僅過了十多分鍾而已,可不知為什麽,這短短的十分鍾卻像是千帆過盡。

眯眼瞬間,突然想到了什麽,她一個鯉魚打挺翻下地麵。迅速清理了床單,然後小跑進浴室,洗漱、吹頭、用armani 405將唇瓣塗滿,再噴上幾滴jo malone的黑莓與月桂葉。

2.

蘇兮推門而入的時候,江妙菱正幫一位客人挑選手袋樣板。

一位三十多歲貌似白領的女人,雖未名牌加身卻也絕不寒酸,腕兒上的那支“肖邦”泄漏了她的貴婦身份。她站在鏡子前麵,左手拎著款馬臀皮風琴包,右手挎著隻打蠟麵中號郵差。“這兩隻定型都不錯,皮子摸起來挺硬的。”

“對,這是植鞣革。它的特性就是牢度非常高,堅韌耐用,它具有吸水吸油的特性,所以會隨著使用的時間變長顏色變深,變得越來越軟,慢慢變成了具有你特點的皮具。”

女人本來也就隨口問問,聽妙菱這麽一解釋反倒有些詫異了:“革?這麽說它不是真皮嗎?”

妙菱搖搖手,從工作台的樣板集中拿出一片皮革來:“您看看,這塊就是原皮料。其實很多人都對’皮’跟’革’有所誤解。簡單來講,’皮’是製革的原料,而’革’是由皮製成的。”

女人立馬伸手接過,前後左右反複察看。

的確,現在不少經營者往往把“皮革”簡稱為“皮”,把人造革簡稱為“革”,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也是不嚴謹的。“皮”是指皮膠原纖維仍處於其在動物身上的狀態,革是指將動物皮經過物理及化學的處理除去皮中無用的成分,並使皮的膠原纖維的化學結構發生變化。

“您知道麽,LV的老花和棋盤格款手腕和背帶基本都是植鞣革,很多大牌都偏愛這種皮革。因為一個包包最經常接觸的地方和容易磨損的地方就是提手和包底,所以大牌設計師很巧妙地利用植鞣革耐用的特性讓包包壽命更長久。所以說一件好的植鞣革皮具不僅能傳代使用還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這麽一說,女人如獲至寶。“姑娘,那麻煩你給我參謀參謀。”

思忖片刻,妙菱悉心解說:“您左手這款看上去時尚大方上檔次,適合於正式場合,就算出席酒會也決不欠妥。右邊這隻郵差,複古、文藝,英倫範十足,適合秋冬。啊對了,不知道您聽沒聽過一個佛羅倫薩的老牌the bridge,這隻包型就是按照其中最經典的一款改良來的。”

客人還是有些猶豫不定,求助的眼神再次投向妙菱:“我有選擇困難症,那……你覺得哪一隻更適合我?”

妙菱輕輕笑道:“這要看您的個人喜好以及平日的穿衣風格。不過單看氣質,右邊那隻更合適。”

……

江妙菱一路將客人送到店外才又返回工作間,見蘇兮正盯著鏡子愣神,上前幾步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蘇兮想了一下。她說,“妙菱你恕我直言,就剛才那位客人,我怎麽看都覺得那隻風琴包更符合她的氣質。”

江妙菱坦言,“我也這麽認為。”

蘇兮愣了愣,有些不明其意:“那你為什麽還推薦給她右邊那隻郵差包?”

“因為客人喜歡右邊那隻啊!”

“你怎麽知道?”

“不知您注意到沒有,她的確對風琴包做了很細致的詢問,卻也隻是一直挎著並沒拿起來仔細看。反倒是右手那隻,雖然沒過多詢問可始終抱在懷裏,裏裏外外看得特別仔細。想必她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也興許就是為了那隻包而來的。因此當她詢問我意見的時候,並非真的讓我幫忙選擇,而是為了讓我幫忙確認她自己的選擇而已。所以我隻用說出她想要的就好。”

蘇兮聽罷,不禁由衷感歎,這個看起來又傻又甜的女孩還真是有一套!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明知客人喜歡右邊那隻,而左邊那隻隻是更符合她的氣質,你這次幹脆就賣給她左邊的,那麽她一定會始終惦記著右邊那隻,說不定改天會把另一隻也一並買下來。這樣一來你不就輕輕鬆賣出去兩隻包了嗎?”

蘇兮正為自己的小聰明暗自叫好,一道身影打眼角一閃而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蘇小姐真是極具商業頭腦,可也不見得所有人都像您說得那麽笨拙。我們店從來不強調以商業手段取勝,可品牌忠誠度也始終居高不下,皮具訂單更是供不應求,向來不為賣多賣少發愁。蘇小姐想必也是涉世尚淺!後來你會發現,人生的選擇其實差異並不大,而喜好反倒更為重要。”

蘇兮知道他這是在嘲諷自己,正想著該如何文文鄒鄒地懟回去,不料卻被江妙菱搶占了先機: “是啊是啊,老板常說我們不能以買賣作為最終目的。”

做生意不以買賣為目的?什麽鬼邏輯!商場一貫腥風血雨,那些強調情懷的人大多早早兒死翹翹了。

“老板說,我們要以顧客的喜好為目的,幫助顧客挑到自己心儀的皮具,隻有她們發自內心的喜悅,才能讓被選中的皮具發揮出它們最大的價值。而對我們店來說,也可以增加回頭客的持有率。”

這不是盲目崇拜又是什麽?蘇兮撇撇嘴。可再仔細想想,這種”無腦的崇拜”自己又何嚐沒有過?

遙想上一次發出類似感慨,還是在跟前男友**以後。蘇兮像隻小動物那樣蹭在他的胸口,仰起臉,眨著星星眼。一場愛從頭到尾做了不過五分鍾,她卻說,親愛的,你是這世界上最man最猛的生物了!

如今回憶起來,蘇兮隻覺得胃裏一陣波濤洶湧。她下意識想做個嘔吐的動作,卻被季霖鬱打斷。

“蘇小姐,您不是做了預約嗎?請問體驗還是私定?”他顯然不願浪費功夫。

蘇兮回過神,從包裏掏出一疊資料。她說不瞞您說,我今天是來談合作的。

季霖鬱不禁皺皺眉,說,我們的服務項目裏沒有這一項。

“季老板,這些天我初步評估了一下你們店的皮具風格跟皮料等級,很顯然,你們跟那些濫竽充數的皮藝手作店不同,並不僅僅著手於中低端皮料,您有極高的鑒賞功底,對材料也是有極高的要求的。那我呢,之前在歐洲gr集團做物料采購,手頭資源豐富,供貨端可靠,渠道穩定,價格合理。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達成長線合作。”

季霖鬱垂眼沉默,分明是在思考。

然後他冷下臉來,說,“蘇小姐,既然您這麽開門見山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們店的一切皮料供應全都來自於父輩的關係以及我的親朋好友們。我對跟陌生人的商業合作毫無信任,也從來不參與任何商業行徑。這家店是祖上傳下來的,不僅僅是為了謀生,最重要的是傳承。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好一個皮匠該做的事情。”

麵對這番坦誠而不失禮節的回絕,蘇兮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沉澱了一下,指了指貨架最下排那隻托特,說,“季老板,既然如此那您當我剛剛什麽也沒說。我做預約是想私定那款包。”

季霖鬱張張口,可還沒等他拒絕蘇兮便搶著表明想法——“不用一模一樣,小三寸就好。”

“對不起。不行。”

“按照原價。”

“真的不行。”

“我是真的喜歡!”

“蘇小姐,請別讓我為難。”

蘇兮這就有些不樂意了!“難道那隻包對您有什麽特殊的意義?”

“這是我的私事。”季霖鬱說完便起身離開,興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沒出三步又停了下來。“如果你真的喜歡,外麵有一款跟這隻類似。您要不要來看看?”

執拗是小孩子的做法,大人隻在意目標是否得逞。蘇兮決定退讓一步。

當季霖雨將那隻包包遞她手中的時候,蘇兮先是一愣,打眼看去是沒太大區別,可當她上身試背,款型上的差異立馬就顯現出來了。

雖說並不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可蘇兮還是將那隻包做了預定。交了預付款,被告知四天後來取。

蘇兮徑直走向門口,臉上的不悅一覽無餘。這被江妙菱看到了,她說蘇兮姐你別太介意。我們老板就是這樣,一談商業立馬變臉,其實他本人是非常正直非常善良的。他隻是從來不接受任何人拋來的橄欖枝,我們店曾今一度陷入危機,大企業提過收購,但他拒絕了,最終自己挺過來的。在這一點上,我打心眼兒裏佩服他,覺得他特別有骨氣。

妙菱說著,目光突然落向蘇兮的指尖:“哎蘇兮姐,你這戒指是肖邦的happy spirit係列嗎?我18歲成人禮上我爸送過我同係列的另外一款,看來咱倆喜歡的東西挺像,這是緣分。你以後常來玩兒,路過進來喝杯茶都行!”

蘇兮出門左拐,不禁陷入沉思。這個季霖鬱還真是奇怪。為什麽身在商場卻不在商言商?為什麽不接受他人的援手?明明商業價值那麽高,卻偏偏一副看上去很講情懷的樣子。他的身上好像藏了很多很多秘密。

想著想著,蘇兮在斑馬線前停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3.

待蘇兮付錢下車,沈山南已經在樓道門口的台階上翹首以待了。他提著兩隻大大的購物袋,說自己今天正好有空,帶些公司的樣品過來,都是些皮質的筆筒啊置物筐啊之類的小東西。考慮到蘇兮剛搬家,應該用得上。蘇兮說正好呀,我正想著置辦些零碎的小裝飾呢,可是我這空手套白狼可是說不過去,要不然,我請你吃飯?沈山南說吃飯就算了,不過你可不是白拿,是我有求於你。

“有求於我?”這下換蘇兮吃驚了。

“聽黎露說你有飼養寵物的經驗,所以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我的lisi?”

“照顧lisi?”

“對,最多一個周。”

沒等蘇兮弄清楚,後備箱自動打開。接著,一隻黑白花紋三通七白的邊牧朝這邊奔來。她很奔放,也很熱情,黑毛油亮白毛一塵不染,搖頭晃腦的樣子怎麽看都像個沒經曆過風雨的富家小姐。

真不愧是沈山南的寵物!蘇兮暗暗感慨著。

“真可愛!可是山南哥,你真放心把它交給我嗎?”蘇兮問出這番話的時候,lisi正一個勁兒地往她臂彎裏鑽。

沈山南一臉寵溺地笑著,仿佛蘇兮跟lisi交換了角色。

這種感覺蘇兮又何嚐沒有呢?她也不知該如何形容那股突如其來的竊喜。當她得知lisi身份的一刻,心底裏某個陰霾角落就那麽毫無預兆地明媚起來了。她的呼吸變得順暢,血液也加速了流動。

她忽然羨慕起黎露來。

……

4.

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線產品走低還未得到有效緩解,萬邦又陷入了新一輪的危機——

一批標注了免檢產品的高端馬具因機器縫合出現了問題。及時得到補救也就罷了,可事發第一時間竟遭到了媒體大肆曝光。

消息傳播速度迅速,導致萬邦企業形象受損,股價一夜之間暴跌,同行更是爭相落井下石。

車子在高速路上疾馳,明亮的氙氣大燈將道路拓寬,將黑暗開膛破腹。

穿越一條山底隧道的時候,沈山南將音樂聲調大, Bandabardò蒼老而不失優雅的聲音立馬從車載音響中緩緩淌出——

“Interessa la danza signorina?

O forse e meglio una pausa nicotina?

……”

聽到動情處,他不禁哼唱出聲。然而這份難得的愜意並未維持多久便被手機鈴聲打破了。

“喂,老趙,有線索了嗎?”沈山南打開車載藍牙。

“沈總,根據我們的調查,是一家叫即刻的媒體在事發第一時間做出的報道。可奇怪的是,他們不僅沒有對消息進行壟斷,反倒轉手將消息賣給了幾大報社。

“把水攪混,然後眼看萬邦股價暴跌,坐收漁翁之利,即刻應該是收了不少黑錢啊!”沈山南似乎深諳其道。

他隨手將音樂聲調小了一些,問:“報道者查到了嗎?”

“查是查到了。可是……”

“可是什麽?”

“可他在當天就辭掉了職務,去了美國。”

一家小小的媒體,一個小小的記者,能跟萬邦結下什麽怨什麽仇?沈山南斷定,表麵上看來這是一次歪打正著的媒體報道行為,而其背後所隱藏的,想必是一場極具惡意的商業打壓。

“繼續查,他的背後一定存在操控者。就從我們的對手公司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