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1.

十月二十三號,父母的祭日。天才蒙蒙亮,季霖鬱驅車來到了城郊的墓園。他每逢傳統節日必定前來,一待就是一整個兒上午。

即便墓園常年有工作人員負責維護和清掃,可季霖鬱還是仔仔細細打理了一遍。他給植物修了枝葉,除掉野草,移栽幾顆新鮮的植株,隨後用撣子將墓碑撣淨,碑前的小塊空地清理幹淨。

等準備工作逐一完成,他這才將貢品排列整齊——爸爸愛吃的羊肉泡饃,媽媽喜歡的香煎茄盒,爸爸愛喝的正山小種,媽媽愛喝的梅酒。

這一天,也不例外。季霖鬱將貢品一一擺放至碑前,拔開一瓶紅酒。赤霞珠,那是一家人團圓時曾最常喝的一款酒。

他畢恭畢敬地將暗紅色酒體緩緩斟入三隻高腳杯,擺放到位,在石階上坐下,然後端起酒杯喃喃道:“爸,媽,我來看你們了。小半年不見,你們……別來無恙吧?我最近挺忙的,處理店裏的各種事務。特別是今年,的確遇到了不少問題,好在都被我們一一擊破了。你們二老就好好兒享受神仙日子,咱們鼎盛昌的名聲有我維護著,你們放一百個心。”

說到這兒,季霖鬱打住,放下酒杯,眉心微微隆起:“不過最近啊,我遇到了一挺棘手的問題。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該怎麽形容她呢?善良、獨立、美好。總之,我一旦跟她見麵就不想說再見,一旦不見麵我就成天惦記著,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有一次我做事分神,把床麵處理劑當成了封邊液,後來不得不拖延了工時。可是老媽,讓我覺得為難的是,她明明對我也有意思,可每當我想要更進一步,她卻速速避開。我確定她喜歡我,她的眼睛跟動作是不會撒謊的。可……”他喝了一口酒,沉澱了思緒。

“爸,媽,我也不是沒揣摩過這其中的原因。我琢磨來琢磨去……哎,估計是因為那件事吧。她似乎發現了什麽,一開始就問過我,可我沒說實話。我撒謊不是害她,而是為了保護她,或者說……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她心裏的形象。”

說到這兒,季霖鬱的眼圈紅了。他仰頭,將杯中的**一飲而盡,然後又重新續上。

“爸,媽,難道我真的做錯了嗎?可我到現在都沒法接受你們離開的事實。我隻能當你們出國了,總有回歸的一天。我必須承認,那件事是我心底一道永恒的疤,根本不可能愈合,我也不期待著它愈合,隻希望它不要再惡化……”

季霖鬱對著冰冷的墓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並未注意到側後方不遠處的兩束目光。那目光穿過低矮而茂密的灌木,犀利而狡詐,像是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待完成了整套儀式,季霖鬱啟程離開。他的步履蹣跚地行至墓園門口,發現衛生間的門開著。

不是節日,來祭拜的人不多,衛生間裏空****的,四麵煞白的牆麵跟頭頂煞白的冷光相互輝映,平添了幾分詭異的色調。

季霖鬱一直朝裏走,然後在倒數第二間停下。

小解完畢,他剛想要拉上褲鏈一道熟悉的嗓音從門縫擠進來。霎時之間,手頭的動作刹住,鼻息跟著一緊。他將耳朵向門邊靠近,隻聽那聲音說道——

“老林,我估摸著你也七八年沒回來了吧,這次一下飛機就趕來看他們,你真是有心了。”

被稱作老林的男人的語調盡顯低落。“說來慚愧,想當初我還在國內的時候,隻要沒有重大的事情耽誤,每年的這一天都要前來祭拜。現在定居歐洲 ,山高水遠的,確實不如以前來得多了。”

對方沉吟片刻,口吻中流露出稍許猶豫不決來:“老林你看,咱們這麽久不見了,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老熟人了還有什麽不能講的?江老弟直說。”

季霖鬱雖然一早料就到了對方的身份,可一句“江老弟”卻還是擊中了他。

“我這也算是道聽途說,老季他們夫婦的死並非真是意外,而是有人從中作祟。”

“這可不是什麽新鮮事兒,當年行內鬧得滿城風雨,可又能怎麽樣呢?猜來猜去還不是猜不到具體的對象上去。”老林的語氣中並未顯示出過分的吃驚。

“你可能有所不知。具體對象……也不是沒有。”

“有嗎?誰?”老林瞬間正了聲色。

“當年季家答應萬邦提出的合作,進行參股。可後來因為某個原因又要求退股,老季夫婦是死於一次競標途中。萬邦表麵上參與競標且催促季家積極響應,其實早已私下跟別家達成協議,踢開季家進行利益平分。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季家出事兒,這不得不引發人的深思啊。”

“……”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陳年舊事,說出來徒增傷感。這樣,我先送你回酒店休息,晚些時候為你接風!”

隨著一陣關門聲,衛生間恢複到了一片死寂。

季霖鬱的靈魂被抽離了。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怎樣衝水的,意識不到自己是怎樣走出墓園的,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究竟是怎樣驅車回到市裏的。

晚上八點半,他揣著一身陰霾回到工作室。剛拿出鑰匙準備開門,一道黑影從側麵竄過來。待他看清對方的臉,不禁淺聲叫道——

“妙菱?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兒?”

江妙菱紅著眼睛,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開口道:“老板,有件事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

當日的經曆令季霖鬱覺得身心俱疲,隻好輕聲敷衍道:“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說好嗎?我今天有點兒累,你先回去吧。”

妙菱站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走開,季霖鬱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發生什麽事兒了?”他停下開門的動作,問道。

江妙菱緩緩抬起眼睛,用餘光瞥向季霖鬱的臉:“老板,叔叔阿姨的死可能……可能真的不是意外!”

季霖鬱虎軀一震,遲疑了分秒,恍恍惚惚地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爸……我爸剛才跟我媽聊天我無意在門外聽到的,聽到一些關鍵詞就錄下來了。老板,這很有可能是你一直在尋找的真相。”她說著,拿出手機遞給他。

季霖鬱的臉色瞬間僵住了。分秒間的遲疑,他接著讓妙菱隨自己進屋,本想拉盞台燈,可一旦想到蘇兮又不禁變了想法,抬手一按,整個兒咖啡間燈火通明。

他們拉開凳子坐下,按下播放鍵,江秉城的聲音響了起來——

“今天我跟老林去看了季兄,感慨萬千。當年要不是被牽扯進那件事,他們夫妻也不會慘遭不幸,哎,說來說去,真是可憐了季霖鬱那個孩子。”

“秉城啊,這事兒都過去這麽久了你就別再操心了。對了,不是個交通意外嗎?聽你這麽一說,倒像是另有隱情!”

幾秒的間隔,江秉城深深歎了一口氣,道:“是意外,但也是預謀的意外。”

江母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預謀?什麽意思?”

“今天中午我跟老林聊到季家當年退股的事兒,我沒告訴他,那是因為季家反對萬邦的珍稀動物皮革計劃。可是萬邦硬要抓著人家不放啊,就設了個套兒。”

“設套?”

“是啊——說來都是作孽。記得那是個秋天,大風天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你說這種氣候在咱們地區很正常對吧?可萬邦董事會偏偏有人提議,不如利用這個機會給他們點兒教訓讓他們打消撤股的念頭。當時萬邦和季家還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次競標,萬邦千方百計催促季家積極響應。標會前一天下午,老季收到消息,說有一份針對競爭者們的重要文件需要由他送到會場。必須送,因為文件內容一旦公布,於對手們必定是致命一擊!可你說巧不巧,老季的車子給偏偏拋錨了,送去修理,萬邦便另派了一輛車給他。

“你的意思是……車子被人做了手腳?”江母滿腹狐疑地問道。

“不。車子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車型。”講到這兒,江秉城音色一沉,神秘兮兮地說道:“他們派給老季的,是一輛帶車鬥的皮卡。”

“皮卡?皮卡再不結實也不可能釀成車禍吧?”江母的語調一挑,顯得有些吃驚,卻又有些不以為然。

“普通的皮卡是沒問題的,可偏偏是台帶了內置導航的皮卡。”

“秉城啊,你這話裏有話的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究竟怎麽回事兒啊?”

江秉城深深一歎,說道:“算了,都到這時候了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內置導航是經過提前調校的。他們專程避開了安全路段,選擇了存在平原跟多處天然風口的路線。老季第一次開那條道兒,路不熟,天色暗,又趕時間,所以開得很快。大風天,特別是有側風的路段最忌諱開帶鬥兒的車,風阻大,車速又快,最容易被吹翻!聽說他是晚飯後出發的,接到報案是晚上十點多,他當時是從一座大橋的轉角處跌下山崖的。“

江母顯然是被震住了,老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刺刺啦啦的氣流聲傳至耳畔,令季霖鬱煩躁。

良久,江母再次開口。“這麽大的事兒,當時就沒有人調查嗎?”似乎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她的聲線明顯在顫抖。

“當時外界倒是一片風平浪靜,可業內傳聞四起。警方派了專案小組前來調查,卻找不出任何人為的證據,也就當作意外事故給結案了。”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後來萬邦跟江臨皮造的合作愈發緊密,過年那會兒我們不是請他們汪董吃飯嗎?他可能也是良心不安,喝醉以後全吐露了。”

“畢竟是醉話,能相信嗎?”

“我打心眼兒裏是願意相信的。老季多謹慎的一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車子一不小心開山底下去了?你信?後來我的確暗中調查過,據我所知,證據就在一份文件上。”

……

季霖鬱隻覺得的腦門兒發涼,眼前一片空白,當下膝蓋一軟。如果將此時此刻的他比作一座危房,那麽很顯然,這輕而易舉的一句話足以將他震垮。

他不想再聽下去,猛地摁下了終止鍵。隨後,他站起身,臉色鐵青,呼吸淩亂,理智隨目光變得泯滅不定,“妙菱,你先回去。”

“老板,您——”

“回去!”他壓低了聲音,刻意壓抑著一觸即發的情緒。然而他的冷靜似乎比暴怒更具威懾力,其中的溫怒不言自明。看著季霖鬱緊握住的雙拳,江妙菱心生畏懼,不敢再靠近半步。她垂下眼,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在一陣細微的關門聲中,季霖鬱終於鬆開了拳頭,猛地一揮胳膊,桌麵上的玻璃器皿應聲落地。

2.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天空竟下起了瓢潑大雨。蘇兮關嚴每一扇窗,抬頭看鍾,十一點三十七分。

她打橫躺在**,看著空****的天花板,敷麵膜,點燃diptyque的香薰蠟燭。正試圖閉上眼,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蘇兮透過貓眼看過去,是季霖鬱。

她“嘩啦”一聲打開了門,風雨和傷感一同灌進來。門外的季霖鬱眉眼間寫盡了憔悴,渾身上下淌著水,手裏握著一把濕漉漉的雨傘。

他紅著眼,濕答答的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他與蘇兮對視,嘴唇蠕動,過了老半天卻半個字都沒吐出來。

少頃,季霖鬱皺皺眉,轉身就要走,卻被蘇兮一把拽住——

“你去哪兒!”

他腳下一頓,猛地撤回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蘇兮摟進懷裏,刹那間,耳邊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感受著他緊繃的擁抱,感受著他濃重的喪氣,感受著一股股溫熱的**順著脖子流入她的衣領。

直到季霖鬱鬆開雙臂,蘇兮這才扶他進屋。季霖鬱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猛地側倒在了沙發上。蘇兮趕緊拿來浴巾裹住他的腦袋,忍不住柔聲責備:“都多大人了還能淋成這樣!那麽大的傘遮不住你嗎?”她說著,伸手摸他的額頭,不由驚呼出聲,“這麽燙!你肯定是發燒了。你現在趕緊把衣服都脫了,衝熱水澡,我去你家拿幹淨的衣服。”她一麵淺聲催促一麵伸手去他兜裏掏鑰匙,不料,卻被季霖鬱一把抱住。“蘇兮——”

蘇兮雖然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一縷不祥的陰翳掠過心頭。她任由他抱了一會兒,然後不由分說推他進浴室:“你現在必須衝熱水澡,不然病情會加重,我快去快回,在此之前你不要停下來!”說完,她套上件針織衫奪門而出。

沒過太久,蘇兮提著塑膠袋回來了。一推門,隻見季霖鬱正裹著她的睡袍站在窗前發呆。那睡袍是蘇兮照自己的尺寸買的,對季霖鬱而言顯然不怎麽合身,袖子不夠長,下擺眼看要高到大腿根兒。

“不是讓你衝著熱水嗎?”

他沒應聲,甚至沒回頭。

蘇兮輕輕歎,不聲不響地在他身側停下,將一疊幹淨衣物遞給他。

“今晚你享有特權睡我巨舒適巨美觀巨昂貴的席夢思,我——那兒!”她說著,眼神向右一瞥。

季霖鬱隨著她的目光輕輕一瞥。“不用了,還是我睡沙發吧。”他虛弱地說道。

“你可千萬別在生病的時候跟我客氣,我會內疚的!”

季霖鬱還想推讓,可一抬頭,見蘇兮已經抱著被子出來了。她鋪好了床,安頓季霖鬱躺下,隨後將床頭燈的光線調暗,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今天是故意淋雨吧?到底發生什麽了,能跟我說說嗎?”

季霖鬱緊緊繃著嘴,泯滅的目光中寫滿了掙紮。

“好,不想說就不說。藥也吃了,你好好睡一覺。”蘇兮起身要走,卻被季霖鬱猛地抓住了胳膊。然後,他用那種近乎祈求的目光望向蘇兮的眼睛,語氣黯然地說道:“蘇兮,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蘇兮心頭一軟,“好。我在這兒。我不走。”

季霖鬱蜷縮在床邊,拉起被子遮住雙眼,努力消化著這個姍姍來遲的真相。

而就在此時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江秉城站在別墅二樓的落地窗前,望著屋簷上的水簾,眉眼間呈現出無限陰冷之色。

午夜的江宅格外清冷,屋外淅瀝的夜雨胡亂拍打著玻璃,屋內徒留鍾表催命似的“滴滴答答”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江秉城仰起臉,半眯住眼睛,不禁喃喃自語——

“季霖鬱啊季霖鬱。你表現得那麽聰明。自以為看見了事情的本質,殊不知這更是我為你量身定製的圈套。我江臨皮造原本跟它萬邦,利益相連攜手向前。可如今麵臨轉型,又不得不被逼鷸蚌相爭。我們江家眼看著它萬邦風生水起,又怎麽可能不眼紅?不思危?別怪我江秉城心狠,要怪就怪現實殘忍!”

3.

翌日清晨,季霖鬱頂著一臉木然出現在臥室門口。恰巧,蘇兮正端著豆漿從廚房出來。她看見他,立馬開口招呼——

“這麽早?感覺好點兒了嗎?趕緊去洗漱一起吃飯。”

季霖鬱不動聲色地點頭,正要轉身往浴室走,卻又被蘇兮叫住了——“哎,等等!”她放下杯子走向他,踮起腳尖,像敬禮那樣伸直了胳膊去夠他的額頭。她將手掌貼在他太陽穴上捂了一下,嘴角微微揚起,“降溫了。昨晚上我就擔心你會燒出個肺炎!”

季霖鬱溫柔地笑了,目光垂落向她的臉。在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整個兒世界似乎都放慢了腳步。

“你現在的樣子真好看。”他情不自禁開口道。

蘇兮臉頰一燙,倏地移開目光,有意調侃道,“怎麽,我平時的樣子就不好看了?”

“不是。你平日裏像女王,現在隻是我的鄰家小姑娘。”

蘇兮繃著嘴,笑意卻從眼角止不住地往出淌。“對了,昨晚上給你吃了白加黑,也不知道你會睡到幾點,所以我剛才給工作室打了電話幫你請了假。”

“謝謝。”

“客氣!快去洗漱吧。”

十分鍾後,季霖鬱回到飯廳,卻不拉開凳子坐下,站在原地不動聲色。

“怎麽了?早餐不合你的口?”蘇兮的目光打桌麵掃過,“要不,你喜歡吃什麽現在告訴我,我重新給你準備。”

“你對我這麽好啊。”他垂頭看她,勉強擠出一個有氣無力的笑,眼中卻散發著溫柔的光。

“你是傷者!傷者是享有有特權的!”蘇兮說著便走去他身邊,拉開凳子要他坐下,可剛伸出手,便被季霖鬱一把反握住,一用力,將她裹至胸前:“不好意思,昨天晚上辛苦你照顧我。”

他們貼得很近,她似乎能問道他口中薄荷牙膏的氣息。他的目光專注極了,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麽。然而片刻的遊離,蘇兮最終選擇將目光移開。

“吃飯吧,咖啡就要涼了。”她若無其事地說著,掙脫出他的懷抱。